竄三苗於三危,《尚書》中的這句話何其曠遠悲壯,在上古的部落征伐中,三危之地,是懲罰的終點。這三危,就在後來的敦煌。從古典意義上的“中國”而言,敦煌,是在極僻遠的地方,是禮樂文明的末端,因而常常淪於化外。
史載武帝鑿空西域,建立敦煌郡,這是敦煌創立之始。據說,敦者,大也,煌者,盛也,或者是為了表彰武帝的不世勛業罷。在今日敦煌西部疏勒河南岸的戈壁上,還殘留著一道漢長城遺址,向東向西延伸,點綴著一些烽燧亭障,旁邊就是玉門關的頹垣。隔著漢長城殘跡北望,疏勒河之北,一片曠野戈壁徑直鋪展至更北的馬鬃山。想象著當日匈奴的騎兵如飛雲一般席捲南下,若無長城的阻隔,真有如入無人之境的意思。
不過,這終究是過去,藉著殘垣斷壁憑吊歷史,除了腦中的想象,並不直觀。幸好,有了莫高窟。它不僅是古典藝術的寶庫,更是今人洞悉古典生活鱗爪的視覺資料。每年,來自四面八方無數的人們,來到敦煌,而每個前往敦煌的人,首先是為了莫高窟。
那座開鑿在鳴沙山東緣岩壁上的古典文明的遺存,最初只是往來佛教僧人“鑿仙巖以居禪”的禪修窟,戈壁荒漠之間,與世隔絕,條件苛刻,極端的對照之下,那裡反而便於宗教徒式的追尋。繼而洞窟迭開,規模滋蔓,演為昌明鼎盛的石窟寺。莫高窟由一個純粹的佛教修行的世界,轉為接濟世俗心願的公共空間。
自樂僔的時代,到有明的初年,莫高窟以佛教信仰的棱鏡,折射出古典文明的斑斕場景。宗教壁畫造像之外,最有世俗氣息的,是供養人的畫像。他們是當日敦煌的望族官僚以至於平民僧侶,他們面向著洞窟中心的佛造像向外分散,伴隨著極為複雜的美學營造和佛教“神譜”的鋪排,卻呈現出一種信仰的向心力。他們是一個個歷史中人靜止的剪影,是一份份真實不虛的心願,也是一曲曲歷經悲喜浮沉的生靈的歌。
明代以後,莫高窟的創造戛然而止,窟壁坍塌,形象損毀,但它依舊是敦煌當地信仰的中心。清代和民國,僧侶道士和無數不分佛道的人們,為莫高窟的許多造像重新裝彩。他們無意中塗抹了舊時的顏色,還以為是光復了清淨莊嚴。那濃厚而俗艷的調性,恰是敦煌藝術靈性衰落的明徵。
莫高窟並非面向“神祇”,而是面向每一個平凡的人。在艱深的義理、漫長的修行之外,足以感動人心亦或是連通神人的,正是洞窟那一個個密閉的信仰世界,它屬於個人,也屬於所有人。
更重要的,是一種圍繞著人的態度,真實而不誇飾。在這個意義上,莫高窟,並不算是藝術的營造,而實實在在是意欲將人生落實於堅實之處的種種的祝願,是種種人生的軌跡而已。
图片为2018年意大利威尼斯大学敦煌艺术展展场。版权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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