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嫂

大嫂是九舅的儿媳妇，这是我几岁就知道的事情。

但是，我九岁的时候就觉得大嫂和大哥不像是俩口子，大哥长的像叔叔，大嫂像姐姐。

我问过我妈:大嫂是大哥抢来做媳妇的吗？

妈说:你小孩芽子，尽想没用的，你大嫂是买来的。

妈说的没错，后来证实这话多少有些道理。

据说九舅老年得子，视若掌上宝贝，但是，九舅老实憨厚的人只能是生出个更安静踏实的儿子来。用乡下话说:愚讷巴菜的。

所以，家里父子两代都这么“面货儿”。那日子可想而知的窘迫。

什么社会，能吃的开的，把自家日子过的好的，不都是龙睛虎眼的那一类人？

你两脚踢不出一个屁的蔫了吧唧的人，只有干最累的活儿，拿最少收入的份儿。

所以，在一九七零年的东北乡村大世界里，九舅一家就是典型的穷苦人家。

半年没粮就是平常的日子，只好用土豆和野菜对付过夏秋两季。

可是，什么样的日子都要继续，尤其不能耽误娶妻生子的大事。这是每一个家庭的生活信条。

九舅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就这样父子两代都是受气包的家庭是让知道底细的村邻看不到希望的。所以，大哥二十七了，也不见个媒婆登门，你说能不让九舅着急吗。

九舅妈就不见了笑容，整天哎声叹气的。最后没办法，拿了一小筐新下来的大杏子到我家，求我妈说:你帮我想想主意啊！

我妈在我姥姥家那面的家族里可是头面人物。第一，我妈是大族长的女儿。第二，是村里念书多的人，如果不是高考前得了肠炎做手术，必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第三，我妈是村小的老师。

所以，我妈出面找了我四舅的三儿媳妇的时候，这事就成了。

我这三嫂也是能人，说话办事刀砍萝卜样的痛快，她立刻回了自己的娘家。第二天，领回一个十四岁，瘦了吧唧，头发自来黄的小丫头和她据说是烟鬼的老爹。

他们一起去了九舅家，谈生意一样的逐条落实了几个关键问题后就定下了亲事。

具体的条件我是问过大嫂的，后来我忘记了，总之，开始是挺高的价码，后来真正成亲的时候是打了折扣的，仅使那样，我九舅家也因此拉了不少的外债。

不管怎样，九舅也算完成了他最大的心事。

可是有点苦了当时只有十四岁就嫁过来的我的大嫂。

她说，结婚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

因为她爷爷是吸大烟的烟鬼，她爹多少也沾染点，那个露屋顶的破草棚子里一连串出生了她们九姐妹，没有一个男孩，她是最小的一个。她爸就像是一个瓜农，她们姐妹长够大一个就卖一个，长够大一个就卖一个。不管你嫁到什么家庭，什么样的女婿，就算是瞎子还是瘸子，只要对方给到的彩礼让他心动，他就同意把闺女嫁出去。然后，拿这笔钱过他自己吃喝玩抽的生活。

大嫂说，我是把我自己的婚礼当热闹一样看着完成的。

她说，我那天饿坏了，尽听她们的媒婆我的那个三嫂摆弄了。

传统的乡村婚礼也有不少的讲究。可是对于一个十四岁，没念过一天书，没走出过方圆十公里的吃不饱饭的瘦小女孩来说，婚礼的仪式和未来的丈夫都不是她关心的重点，她就想赶紧完事了，她好赶紧吃两碗高粱米饭和一块大豆腐蘸酱就是最完美的婚礼了。

于是，这个半大孩子样的媳妇就开始了她在九舅家的新生活。

我九舅妈，是个好人。她像教自己女儿似的事事处处都言传身教的指导着自己的这个未成年的儿媳妇的成长。

几年间，大嫂也由一个瘦小的黄毛小丫头长大成青春靓丽的美少妇。

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去九舅家，不是他家有大大的甜甜的杏子可以让我吃。还因为他家有漂亮的大嫂可看。

是的，在我看来，全村子里没有人比大嫂长的好看:她光洁的额头，晨烟似的弯眉，深潭一样的眼睛，灵动的睫毛，直挺的鼻梁，跳动的嘴唇，以及微微上翘的尖下巴。在她细腻修长的脖颈上似乎是一朵盛开的花。

大嫂对我很好，每个七月份的暑假，杏子熟的时候，她就叫我到她家园子里摘杏子，我怕虫子不敢靠近，她就笑话我胆小。自己爬到树叉上摘最大最红的，然后脆脆的叫我:大弟弟，给你杏子。

然后，还带我去她家园子里摘鲜嫩的黄瓜，红透了的西红柿，或带糖心的海棠。有时，还给我留一个她家过年给老祖宗上供用的冻梨。

我有的时候会带一本小人书给她看。她不认字，我给她读下面那几行字，当然，有的字我也不认识，但是我可以瞎蒙。看到她认真安静听故事的样子，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她的哥哥呢？

大嫂常常摸着我的小脑瓜说:我才比你大不到十岁啊！你要是我亲弟弟多好!

我就会不自觉的瞅着我那四方大脸的九舅家的大哥说:那我就不让你嫁给他了。

大嫂就哈哈大笑，我大哥就挥起大巴掌佯装要打我屁股说:臭小子，我白心疼你了。

大嫂就会顺势把我揽在她怀里，我的脸会碰到她胸前柔软的那一部分，很舒爽的感觉。

可是，等我再长大些，上了初中的时候，我就不太去她家里了。因为我要去外村子上学，早走晚归的。有时只能远远的看到她的背影，她的腰好细，她的臀好翘啊。

记得初一的那个暑假，有一天黄昏时分，我从外面疯玩后回家，走到后墙根的时候，就听到屋里九舅妈的哭声和我妈的安慰声。我就坐在窗户底下偷听。那大概的意思是说:我大嫂和她家东院的那个邻居，一个穷困而娶不上媳妇的“跑腿子”王二，在大嫂家房后院的玉米地里聊天，被九舅妈发现两次了。

我当时就想，聊天干嘛去玉米地里？不热啊！王二，那小伙儿多帅啊？怎么这么不聪明呢？

没过几天，我就看到大哥把他家和东院之间的院墙加高到彼此看不到人。而后院那一片长势很好正在拔穗的玉米也被砍掉了，平整土地后种上了白菜。

我虽然不懂是怎么回事，但隐约觉得好像是和大嫂有关。我没有去问大嫂，因为我看她还是那么欢快的样子，还是笑的那么爽朗。

一个笑的很大声的人，不会有烦恼的，我想。

转眼，秋天到了，学校给我们放半个月的假，在家帮助干活。

我很高兴放假。因为我可以和大嫂在一起干活了。

是的，那时候，我们家和九舅家还有我老姨家是一个互助组的。他们两家各有一匹马，就可以组成一副犁杖，一辆马车，用于种地拉粮。然后，我家雇他们的“牛具”。说白了就是一起耕种一起收获，然后卖了粮给他们一点辛苦钱。

所以，三家人在一起劳动就是快乐和有趣的。尤其有大嫂，我就更喜欢下地干活儿了。因为，大嫂总是会表扬我，说我腿脚快干活麻利。不像我爸，动不动就骂我，说我毛愣怔光的。

我会偷偷把八月节分我的月饼藏起来，然后找个没人的机会给大嫂送去。她总是推脱不要，但是看我憋的满脸通红的时候，她就说:好吧，我收下，以后不要给我留好吃的了。

我觉得她更像我姐姐。虽然我没有亲姐姐。

有一天，掰玉米的时候，大家在讨论我老姨家表哥的定亲事宜。突然，大嫂问我:你要是过几年找对象，你想找个啥样的人啊？

我连想都没想就说:找你这样的!

一群人立刻哄堂大笑，尤其是大嫂，她笑的都站不住了，蹲在地上，肩头一颤一颤的。

我明显的感到我妈白楞了我一眼。

我还纳闷呢？哪儿说错了呢？

大嫂好一会儿止住笑，说:你念书都念傻了吧？我大字不识一个，你看我就是个睁眼瞎。我县城都不敢去，不怕大伙笑话，我都不知道哪个是女厕所。

于是，他们又接着笑。我就觉得没什么可笑的。提个筐，到一边掰苞米去了。

我上初中二年级的那个正月，乡下的生活就好了很多，亲戚都轮流请客吃饭。大年初六，轮到我家的时候，来了很多人。大嫂就是帮忙做饭做菜的角色。酒桌上我妈说:我的这些侄媳妇中，数他大嫂是最会干活儿的，不但干啥像啥而且眼睛里有活儿。真是一把好手。

我大哥借着七分酒胆，开始唠叨开了，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到他也有失态的时候，大哥说:会干活有个屁用，就他妈给我生两个丫头片子，我是想要个带把儿的!他妈的，死活不给我生了。我爸他们老哥十一个，哪一枝都有男孩，到了我这儿，就他妈绝户了，我怎么和我死了三年一直盼孙子的老爸交代啊！呜呜……

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都扭头看大嫂，大嫂什么也没说，我看到她强忍泪水，放下吃了一半的饭碗，转身走了。

第二天，大哥来找我妈，说:四姑啊，求你了，我媳妇跑她大姐家去了，只有你去能把她说服回来，三嫂去都没好使啊！

我妈说:活该让你长点记性。

还是去三十里地以外的后坨子村把大嫂找了回来。

正告大哥说:你媳妇是对的，传宗接代的事，任其自然吧，孩子多是负累啊，他大嫂不就是受害者吗？她能再生孩子活受穷啊？

看到大哥蔫头耷脑的样子，我也有点替他难过!

后来，妈说，你大哥啊，不明白事。就因为没儿子，也没斗志了。整天好像没魂了似的。不好好侍弄地，也不好好经管家。

我考上大学那年，家里摆酒席庆祝。大嫂依然花蝴蝶一样的穿梭在人群里忙碌着。她总把我家的事，当成自家的事一样的上心。烧柴提水，招呼客人，安排桌椅，哪里有活儿哪里就有她的身影。但是，我明显看到她老了，细小的皱纹悄悄的爬上了她的眼角，声音也不那么清脆悦耳了，似乎有点沙哑，不知道是忙绿的还是有点上火。

当晚，当客人都走了，家里安静下来的时候，大嫂叫我到房头儿说:大弟啊！嫂子才倒出时间亲口说声恭喜你。你上大学了，真是替你高兴，你后你就要去城里生活了，别忘了老家还有一个大嫂。啥时候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哎，外面可能是花花世界，可能你不会想老家，但是，老家的人可能会想你，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觉得有点伤感。

大嫂又说:嫂子求你点事呗，你多少年不去我家了，你一会儿去一趟，去鼓励一下你那两个侄女，让她俩也好好读书，将来也像你一样考上大学，去城里过日子。不要像我一样，嫁到你大哥家里，我是没享什么福啊！这一辈子是不是白活儿。

我看到大嫂的眼里有泪花，她直直的看着北方的山坡，落日的余晖在她眼里有一抹嫣红。

我一上大学就像撒了欢的野马，一个没有见识的农村孩子就像是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哪哪都想了解一下。我每个假期都要去做短工，周日也要去做家教，加上奖学金，我四年大学，没怎么向家里要钱。我能不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吗？

等我四年后再回村里的时候，很多变化也是巨大的，最明显的是，村里大部分的年轻人都去城里打工了。

我的几个早早不念书的儿时玩伴没有一个在村里的了，不是干木工瓦工架子工就是开挖掘机去了。

我有点百无聊赖的在村里闲逛，突然，看到大哥家的烟囱冒烟了。

我走过去，他家园子里的大杏树不见了，海棠还在，树上的果子正红着。

大哥，出来迎我，有些瘦了，垂着眉，不那么欢乐的样子。

我进屋就看到他一个人，锅里煮着大碴子粥。有半个咸鸭蛋丢在灶台旁。

我问:那两个丫头呢，学习都咋样了？

大哥嗡声嗡气的回答:都不念书了。老大去饭店打工了，老二，上前院看电视剧去了。

我说:那不可惜了吗？你家大丫头学习挺好的啊？小学不是在我妈那个班了吗？

大哥叹口气，不说话。

我想问大嫂去哪了？但是话到嘴边收住了。匆匆回到家里问我妈:大哥家的孩子都咋回事啊？好好的不念书？

妈也现出了愁容:我去说多少次了，都没啥作用。要说怨，就是大人没正事。你大哥没心思过日子，你大嫂那颗心也早不在你大哥那了。你大嫂去县城的工地打工去了，三年了不怎么回来，你知道前院你老刘大舅吧？你大嫂和他家的二儿子勾搭一起去了，就在他当工头儿的那个工地给民工做饭。咱屯子多少人在那个工地啊，明眼人谁不知道咋回事啊？就你大哥那傻样，还不相信呢？哼！

我有些吃惊!我有点不相信这是真事。我一直觉得大嫂是单纯的，是善良的，怎么可能做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呢？

我若是真的细心了，就会真的听到一些传言。说大嫂和刘二在工地住上了，刘二的媳妇去闹过也不当事儿，都和刘二离婚了。

我心情很不好，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大嫂不会那样做吧。可能她和大哥是没感情的，或者他们也没有很好的沟通，况且还有十多岁的代沟，可无论怎样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孩子都大了，没有爱情，也该是有亲情的吧？一个家庭就这么破碎了吗？是不是很可惜呢？

可是，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我们局外人不了解的，或者说，所有的猜测都是有你自己的主观因素在的，谁知道当事人自己的内心世界呢？

我在疑惑于无解的迷茫中渐渐忽略了我自己以外的事情。

我有自己好多的事情还要心力憔悴的去应对，我还有自己的世界要打拼，谁会真的惦记谁呢？况且一个和你不再有什么交集的人。

二十几年后，我老姨家的大表哥的孩子都结婚了，邀请我回老屯参加婚礼。我只能慨叹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无情。

在那里，我看到了大哥，我九舅家的大哥已经老的不是我会想像到的样子。他拄着拐杖，在有阳光的墙角呆站着。我拉着他的手问:你还记得我么？

他不说话，不点头也不摇头，看着远方，似乎我不存在一样。

旁边的人告诉我，你大哥得脑梗塞了，好多年了，就这么傻了吧唧的维持着。还能自理，但是一般人都不认识了。

我问:谁照顾他？

表哥告诉我:他二女儿养活他。但是，咱大嫂每年都给他拿生活费和医药费。

我问:听说大嫂不是和刘二在一起呢吗？

是的，表哥说:但是，这么多年，大嫂其实没忘了大哥，不是说去城里住上楼房就把大哥彻底扔下了不管。大哥都多少年没有劳动能力了，可是大嫂年年给拿钱。供吃供用供药。这就够意思了？你让一个女人还怎样做才够得上伟大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也很多年没有看到过大嫂了。

我不知道她会变成一个怎样的小老太太，或者她还不老，她还会那么好看的笑着，或者还会那么清脆的喊我:大弟，给你杏子!

我知道这是大嫂喜欢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