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解开了谜团。
有一种人,他们的世界只有两种属性,美和非美。美和非美,都是构成者,不是被划分者,若说划分,非美倒是用美否定出来的其余一切。
我就是这样的人。
只有与美同在,我才能拥有解脱之可能。这是我一开始就拼命要告诉你的信息,至于为什么,后面你就明白了。
我要美的世界敞开胸怀与我同在,所以美的世界一定要是危险和趋于毁灭的,一旦危险消失,我的世界就土崩瓦解。金阁万万不能免于战争之毒害,因为行将毁灭与将死未死,是我与金阁最大的联结,是世界上属于美之世界的脆弱碳元素的最佳宿命,而金阁即美本身。
金阁寺脱离危险之后,转成了坚不可摧的美,它从一切可能性中抽离而出,成为可怕的休止符。
金阁寺拒绝了我。
美拒绝了我。
可美是我的命啊。
另一种人,他们的世界并不是先有属性,而是以生存为第一目的。生存就是可得,于是世界上才有不可得与可得——柏木出场了。注意,这个世界并不先区分现实与幻象,而是在爱之不可能之后,为了生存而打造的一整套「认识」里出现了对幻象的否定。
一个全部指向生存的哲学,在爱之不可能的大前提下,只能导入恶的世界。
所以柏木那番长篇大论无非是在说,情欲不过是一种幻象,当我把拥有情欲的客体对象化以后,我就能够看穿它只是一种幻象的本质,我所面对的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客观实体的存在,而在这个存在的场域中,我是能够完全把握住的,当情欲只是一种幻象的时候,我可以...我可以啊!
漂亮的大腿就是那个虚假的情欲的世界。
而内屈足的我的世界和那个世界可以永远不交叉,我永远享有我存在的完全合理性,我再也没有不安了。
可是这是一种多么死寂的存在。
「柏木向我暗示并当场表演的人生,其中生存与毁灭所具有的意义如出一辙。那样的人生既无自然淳朴可言,又缺乏金阁那种结构上的美。不妨说,那纯粹是一种惨不忍睹的痉挛。虽说它曾使我心神往之,也的确曾以此决定自己日后的方向,但我感到害怕,害怕必须首先用满带尖刺的生之碎片将双手弄得血肉模糊。柏木对本能与理智同样嗤之以鼻。他的存在本身如奇形怪状的皮球样到处滚来滚去,试图撞破现实的硬壁。这甚至不是种行为。」
唐月梅译本《金阁寺》我和柏木狭路相逢——真真是狭路相逢:我们的与世隔绝,我们的绝不认输,我们的生之意志。
——更遑论,何尝说我心中没有恶呢?
停战后我登上山顶,满城华灯初上,唯有皇宫悄然。欲念在灯火中复苏,灯火成为欲念的象征。
「但愿我心中的黑暗——包含邪恶的黑暗,同包容着无数灯火的黑暗并驾齐驱。」
赵州头戴草鞋,据老师说,是一种慈悲的包容。而黑暗也具有无边的包容力,它包容恶,欲念即为邪恶,而欲念这种东西,往往又是生的明证。
狭路相逢之后是必然的趋从。因为这时不仅美放逐了我,以鹤川为象征的善与我的联系也中断了。于是我惟有下堕。
只是,美的执念是我与柏木逃不开的分歧。
我以为生总是与美绑定的。
柏木对生的理解就是生存。
这种分歧就是南泉和赵州的分歧。就是“解脱”和“存在”的不可兼容。
林少华译本《金阁寺》(笔者推荐)最后的一刻,我是南泉(行动/斩断),柏木是赵州(认识/忍耐),柏木又是恶的化身,所以,在三岛由纪夫的世界观里,恶这个概念所指,或说所导向的是,“把力量消耗在一种惨不忍睹的生上”。
——蝇营狗苟,自我说服地活着。
——只要能存在就好,怎样麻木都在所不惜。
三岛做不到。三岛不允许。
烧毁金阁,才是对生的尊重。
或者说得绝对一点,既然放金阁一条生路即是恶,那么烧毁它乃是最大的、真正的善,是三岛世界观中的「道德」。
还记得吗,美是我的命啊。
于是,美等于善等于生。美与生既是同在的,又是道路与目的的关系。至此合一,如果单纯理解为我仅仅是通过美以到达生,那如何理解我无法完全堕入恶之深渊?
当我以为我是像赵州那样顶着草鞋,一手扶着美,一手扶着生的时候,日子是可以过活的。可是美一夜之间对我下了禁令,又用它那铜墙铁壁般的意志将我囚禁。
你知道这如同什么吗?
这是一座桥梁变成了险川。
于是我有了主意。唯一的主意,精彩绝伦的主意,孤注一掷的主意。
看一件事为什么做,不过是看做了它人能得到什么。
烧了金阁寺,我能得到什么?首先我就有了生,我的生之路再也没有阻碍。
其次,我得到了美,我使金阁寺再次具有了短暂性——终于,我再次与美同在了,这次斩钉截铁玉石俱焚,于是玉石长青。
乃至于其他人——不如我这样热爱金阁寺的人(没人比我更爱)、我憎恶的人——也无法得到金阁了,与我而言,也是一种所得。
我不可能不烧毁它,我甚至不得不选择火焰这种形式。
本质上,这是一场祭祀。
柏木介绍自己堕入纹丝不动的恶之存在的经历,正是柏木失去童贞的经历。那么我烧毁金阁之前进入祁园,与焚烧金阁本身也是同一的——失去童贞,变成大人,做出成为我所选择的选择。
三岛由纪夫最终选择剖腹自杀而死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对于他被撕裂的人生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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