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微信公众号:故人小酒馆
原创: 木木 故人小酒馆 今天
01
我来到这座小城已三天。
这三天里,我走遍了小城的边边角角,几乎认识了小城所有的人。
小城太小,城外山上流下的溪水到了城里,人工扩展成一条五米多宽的小河,小河从小城的中心穿过,河两岸,蜿蜒出两条主街,人们沿街而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就是小城的全部。
三天前,我来到小城时,带着一颗寻找的心。
我要找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孩子。
那孩子当年被带走时,才一个多月,不知十年过去,他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那一年,我高考落榜,家里实在掏不出复读的钱,托村子里在外打工的婶婶帮我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当住家保姆,管吃管住,每月六百块。
当时的六百块相当于现在的一千多,我上学时一个月的花费才不到二百块。我计划着,带上课本,边当保姆边复习,可以参加成人高考,拿到自考大学文凭后,就换工作。
我当保姆的这家人,一家三口,男主人姓汪,是大学老师,女主人姓黄,是一家国有企业的财务经理,女强人,有一个男孩,小学六年级,面临升初中。
这一家,女强男弱,可能是在单位当领导习惯了,黄姐在家里说话也是说一不二的,和丈夫说话动辄“我是问你结果,不想听过程,你怎么话都听不明白!”要么就是“你讲那么多大道理干什么,现在都是一切向‘钱’看,谁还耐烦听你的大道理!”
对儿子讲话直接干脆,“你现在没独立,吃我们的,花我们的,我们是投资人,就有权管理你的任何事情!”
“你不想学习?我还不想工作呢,这学校是咱家开的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的强势,经常把家里的气氛弄得很紧张。
汪哥脾气好,妻子说话时,他只低头听,从不回嘴;儿子没经验,又正值青春期,事事要自己拿主意,讲民主,闹独立,经常以挨揍结束。
每当他们起战火时,我就默默地钻进厨房,关上门,擦东擦西,装作很忙的样子。
我从一本书上看到过,一个家庭里,女强男弱,不是好事,迟早要出问题。
果然,问题来了。
02
有一天,我洗衣服前掏口袋,从汪哥的口袋里掉出两张电影票,五排五座、五排七座,挨着的两个座位,影片名记不得了,反正是当时正热的一部爱情片,时间是前天晚上八点。
我心里呐闷,前天晚上黄姐在单位加班直到十点多才回来,孩子在老师家补课九点进门,汪哥是和谁一起看的电影呢?难道是和黄姐?不可能吧。
我左思右想,决定还是把电影票悄悄交给汪哥,给他一个警示,建立一个家庭不容易,想毁了它却易如反掌。虽然黄姐脾气不好,但都生活这么多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能挽回还是挽回得好。
当天晚上我趁给他们送衣服,悄悄把电影票塞到汪哥手里,我看到,这个老实人头上一下子就浸出了汗,一瞬间,他的脸涨得通红,然后又转成苍白,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又低下头去。
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尽自己的力量去维护这个家庭,但,结果,不是我能控制的。
还是有效果的,自从那天起,汪哥每天下班,正点回家,有时间就陪孩子做功课、教孩子打球、游泳,足球、篮球、乒乓球、羽毛球他样样精通。我这才发现,这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这样的男人,是毒药,最吸引年轻女孩子的注意。
有时候,闲着没事,我也会和他们玩一会儿,每当那时,我就发现,我们运动时,场外总有一些年轻女性绕来绕去,她们的目光时不时地落在汪哥身上,在他的脸、腹部、下肢间逡巡不已。
这些女人也真奇怪,世上有那么多男人,干嘛想不通要觊觎别人的东西呢?
黄姐对汪哥的表现很满意,加上孩子在爸爸的辅导和陪伴下,学习上、思想上渐趋稳定,家里一派和谐。
03
有一天,我买菜回来,有个女孩子站在窗户前,踮着脚尖向里望。我们是一楼,东南朝向,客厅的窗子直对着小区院子。
女孩子清清秀秀的,趴在窗户前,脸贴着窗户,使劲朝里看。
“你找谁?”我问。
她吓了一跳,原地跳了一下,惊魂未定,看清楚我后,说,“我找汪老师。”
“汪老师带孩子打球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你是谁?”
女孩子看了我两眼,不吭声,低着头,一只手搓着一边衣角,一只脚用脚尖支着,脚脖子扭啊扭的。
我叹了口气,说,“你等一下,我带你去找他吧。”
汪哥看见这个女孩儿,愣了一下,脸色有点红,可能也是我心理的错觉。
他把球拍给我,示意我继续陪孩子打球。他俩走到一边说起话来。
我边打球边注意他们,失了好几个球,孩子气得扔了拍子,“算了算了,不打了。”
正合我意,“打会儿篮球吧,你投篮,我帮你捡球。”
我借捡球的机会,时不时往两人身边凑,零零碎碎听见“怀孕……不知道…….不敢…….怎么办”几个词。
麻烦大了!怀孕了!!找上门了!!!
我霎时没了捡球的心思,只想知道个究竟。
等我和孩子回家时,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一天,这个家里埋下了一颗大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而女主人和孩子还一无所知。我心里无比忐忑,真想辞职走人——我走后,哪管他洪水滔天!
偏那阵子,黄姐特别忙,上边来审计,把几年的老帐翻个底朝天,她天天应付审计组,晚上还要陪吃陪喝陪玩,忙不胜忙,中间还要托人给孩子联系学校,回到家倒头就睡,顾不上问什么。
这种事,人家没发现,我怎么能主动上前多嘴呢?
我暗暗观察汪哥的动向,猜测着事情发展的情况,每个夜晚,我都在心里祈祷:没事没事。
几个月过去了,审计组走了,孩子上学的事情也定下来了,汪哥又恢复了按时回家的习惯。
我庆幸:不管怎么样,这场风波没有影响到家庭,真是万幸。
04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那么出其不意,令人防不胜防,生活总是在你感觉一帆风顺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
突然有一天,黄姐上班没一小时,就怒气冲冲回了家。
她一进家门,就奔向卧室,反锁了门,我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地响,一会儿,她又“啪”的一声拉开卧室门,冲进书房,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她在几个屋子之间来回穿梭,翻柜子翻抽屉翻书翻衣服,所到之处,一片狼籍。
我不敢吭声,躲在厨房里,贴着门,偷偷地听。
她翻了好一阵,好似摔了几样东西,屋里沉寂片刻,暴发出一阵突兀的哭声,“啊——啊——”
我吓得冲出厨房,看到一片凌乱的客厅里,黄姐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不敢去安慰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发着楞,门响了,汪哥走进来。
他一看见这幅场景,脸立刻变得惨白,宽阔的双肩像蔫葡萄似的耷拉下来,他的右手抬了几抬,嘴张了几张,只发出几个模糊的声音,“你听我说——”
我马上走出屋子,拉上门,还留了个心眼,把门留了一条缝,以防万一有需要,能及时冲进去。
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怎么说的,总之,黄姐嚎了一阵后,哭声渐渐弱下去。说话声越来越小,两个人好像进卧室里了。
我赶在孩子回来前收拾了屋子,期间,他俩一起出去了。
那一晚,是我进城三年里最难熬的一晚,不敢问不敢打电话,在孩子面前不敢露出分毫,又担心又害怕,不知道等待这个家庭的,是什么结果。
天快亮时,他们回来了,一前一后,黄姐在前,汪哥在后,两人没有说话,进了卧室。
能进同一间房子就好,说明没有破裂,我双手合手,在心里念“阿弥托佛”。
之后的事情好诡异啊。
两个人虽然互相不太说话,但是也没闹,照样上班、回家、陪孩子、睡觉。
我隐约觉着,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05
临近年底,汪哥放了寒假,黄姐体谅我家远,让我早点回家。
出发前一晚,她来到我房间,对我说,“小丽,这次你回老家,帮姐一个忙。”
“姐,你说。”
“看看你们那里有没有想收养小孩的。我有个亲戚计划生育超生了,怕单位辞退,想悄悄地把孩子送人。”
“啊!——”我惊得目瞪口呆。
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恐怕不是她亲戚的孩子。从她回避我的眼神中,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我想了想,说,“姐,不管是哪里的人,要收养孩子,肯定要问孩子的来龙去脉,比如父母是干什么的,身体健康不健康,为什么要把孩子送人,孩子有没有什么疾病之类的,您再说详细一点。”
“这么麻烦!我就说这种事情我做不来。算了,我叫你哥去。”
过了一会,夫妻俩把我叫进书房,关上房门,三个人一起坐在沙发上,汪哥开了口。
原来,这真的是那次找来的那个女孩的孩子。那个女孩是汪哥班上的学生,学习很好,特别是语文,很有天分。凡这种爱文学的女孩,大都爱看小说,琼瑶小说看多了,把小说当生活,把自己当女主角,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无知无畏,犯下大错。
女孩是单亲家庭,和父亲一起生活,父亲的管教方式简单粗暴,非打即骂,若被他知道,轻者断腿重则送命,反正孩子肯定得保不住。
女孩子没有妈妈在一旁教育,哪里懂避孕、怀孕、人流、引产这些事,等她意识到时,月份已经大了,如果要打掉孩子,只能引产,她偷偷地到小诊所咨询,被那些小屋子里传出的惨叫、哀号,和亲眼看到的鲜血吓住了。她想找孩子的父亲,人家不承认,还扬言如果再来找,就把她的丑事传扬出去。
女孩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大好的青春年华,去死,又不甘心,走投无路之下,来找一直很看重她的老师帮忙。
汪老师一届书生,哪碰到过这种事,没理论没经验,他充当女孩的家属签字做引产手术,被那一连串的“如果、如果”吓破了胆,只好打道回府,怎么办?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由他帮女孩子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等孩子生下来就送人,女孩身体恢复差不多了再回学校。
所以说,知识分子关键时刻不顶用呢,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女孩休学藏起来,汪老师心软,有时候去探望探望,送点钱送点吃喝,一来二去,被有些人看到了。
谣言传来传去,传到黄姐的耳朵里,才有了那一场大闹。
要说黄姐这人,脾气暴,却是真性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亲眼见了女孩,还特地去打听了她的家庭情况,同情心顿起,母性泛滥,和汪哥联手,做了一回好人。
孩子出生了,白白胖胖一男孩,七斤八两,面如满月,鼻若悬胆,眉心一点朱红。黄姐抱着孩子疼不够,要不是单位有政策,她都想抱回来自己养算了。
这才有了托我寻人一事。
06
我在黄姐家又干了两年,直到拿到自考本科文凭,黄姐又帮我介绍了一份会计的工作,我才正式搬离他们家。
但是,这么多年的相处,我们早已把对方当成家人。
忘记说了,经过那件事后,黄姐好像变了个人,意识到家庭和亲人的重要性,及时调整了生活方式,和汪哥更注重精神的同步,对孩子也更有耐心,真是因“祸”得福,意外收获。
我呢,时不时会回她们家聚一聚,就像回娘家一样。
上次回去时,黄姐说,当年把那孩子送给别人是迫不得已,孩子的亲生母亲后来出国留学定居国外了,她自己年龄越大,越发惦记那孩子,生怕因为自己当年的狠心,让孩子处于不好的境地。
她说,小丽呀,你有时间回去时,帮我们打听打听,看看那孩子现在过得怎么样,好不好,如果不好,我想办法资助一下,这个孩子和咱们都有缘。悄悄地打听啊,如果孩子生活得好,不要打扰了他的生活。
当年送养的家庭是我托亲戚的亲戚的朋友的朋友找的,转了好几道关系,事隔多年,有的知情人都已离世,再想打听,难上加难。
加上现代人防备心重,我在这小城里转了三天,大街小巷都传开了,有个女人,只要看见十来岁的孩子就半天不挪窝,我成了全城人民警戒的对象了。
我打听了,十年来,这个小城没有举家搬迁的家庭,没有发生过虐待孩子的事件,也没有发生过孩子被拐被骗的事件,所有的学龄儿童都享受着义务教育,我想,这就足够了,只要知道那个孩子是这平凡、普通生活中的一个,他和养父母一起,生活在这个民风淳朴、生活富足的小城里就足够了。
我准备下午就离城返回,在离开前,我站在小城的最高处,想拍几张照片,回去好给黄姐有所交代。
有个孩子跑过来,说,“阿姨,我帮你拍一张吧?给我们的小城做个宣传,吸引更多的游客到我们这里来!”
一转身,我看见了夕阳里,汗浸浸的小脸上,眉心那一点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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