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寻秋

这篇散文很长，但很美，每一个词、每一句话我都认真斟酌过。如果您愿意花几分钟时间慢慢品读，相信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散文||寻秋

这种情况是极少的，我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

我只知道我在寻找，没有线索提示，没有时空限制，只知道对象的名字，叫做秋。

要说秋给我的第一感觉，一定是“涩”。涩与苦不同，虽然苦涩总是相伴而生，但苦只是甜的相对，涩则多些难以言表的感官层次。

大自然固然爱秋，爱她的细腻，爱她的悠然，所以让她体验最不一样的风景，体验极致温柔与极致残酷的轮回，而不是对盛夏那种“捧在手心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溺爱。落叶渐红，枯叶渐灰，离家的孩子最终依着土壤回来了，南去的雁儿重返北方的天空，万物“落叶归根”，这个季节，需要如此苍凉而明智的结尾。秋的美是毋庸置疑的，但也铺陈着一抹涩涩的厚重底色。

停步……

眼前是一片金黄，大地辽阔的怀抱，足以安抚叶的游荡漂泊，给予它们寿终正寝的体面和尊严。恍然想起少年时读宋词：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觉得真是美丽迷人，不难过的，想那黄叶地只是浮光掠影，只是碧云天和寒烟翠的陪衬。此时再摩挲，蓦然一惊。原来范仲淹一笔带过的景象中，碧黄翠三色铺开，凄凉的黄叶地才是秋的主色调啊，占据了大半个感伤的画面。

我把黄叶一一捡起，铺在手里，想着摸索些秋的痕迹。这些秋的断片，虽然零散，却也生起潇洒的秩序。风起，与夏日树梢绿叶成群喧闹的无知感不同，脚下黄叶窸窸窣窣的耳语终究带了几分神秘。

低头……

我被密布在叶面上细细的纹理摄住，那粗细不一的脉络，多么随意完成的布局，却让每个见到的人都惊叹于她的巧致与匠心。你瞧，那枚叶子，有着椭圆形的带着细齿的螺纹，细细的经络弯曲有致，分开大大小小的岔路伸向叶缘。再看，另一枚，像一只摊开的孩童的手掌，叶子的边缘，似乎滚上了一层花边，是孩子玩耍时翻起的裙边。

叶脉如此分明，我仿佛欣赏着一条条浓缩的河流在广袤的大地驰骋，纵横交错。河流两岸是成熟的庄稼，枯黄变成了丰收，干瘪变成了丰满，一派独属秋的景象跃然叶上。背面则更加明显，粗糙的叶背给人青筋突起的印象，像是一个人含辛茹苦一生留下的印迹。我能抚摸到岁月的心跳，能通过叶子抵达一棵树的心脏，我把这属于岁月的鞭痕，归为生命披荆斩棘后的固化。

叶面上的抹抹橘黄是风雨留给它的烙印，这不仅仅是它，也是大自然一切生命的命运。一片叶子的凋零，绝不是无意义的，让人看到四季不断流转，领略万物生生不息。

不过眼前这般景象，一定不会有更多的眼睛去凝视、去回望、去咀嚼，叶子太轻，太小，太微不足道了，谁会想到她竟然与时令、与节气、与万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谁会想到，这是一个年轮的道别，更是另一个季节的开启？谁会认为，宇宙的万物在这叶子的枯荣间得到真理的印证？谁会意识到，所有生命在张开与收缩之间，也有过如此一样华丽与枯萎的历程？

我找到了秋的伟大，在几片树叶轻轻的耳语中，我倾听到了一棵树的自白，一个深秋的懿旨。在一枚小小的叶身上，都承袭了生命轮回的力量，不仅仅是一枚，而是秋日里纵横千里的恢弘。我想我真正明白了三毛的那句“拾荒者眼底的垃圾场是世界上最妩媚的花园”。

风起……

叶落。唉，还是没能逃过秋的悲凉，多像电影里的慢镜头舒缓展开。一叶知秋，叶片用敏锐的知觉，触探时间，驮着季节。秋天的重量沉了，树枝累了，脊梁压弯了，直不起身子，于是沦陷在一场动荡的集体坠落中。与风同行，与雨结伴，兜兜转转，落来落去，落入一个命中注定的圈套，抑或是归宿，谁都无力挣脱。

万物都知道秋的结局，明知从生到死，毫无悬念，但它仍要生，仍要死。这种无法和解的矛盾，自始至终，贯穿在所有的生命体中。而生与死间各不相同的过程，是这一切的唯一解释。

脱去盛装的树木，留下千疮百孔的伤口，集体沉默着。它们在休养生息，隐忍地等待新生。有时在梦中，它们会追忆昔日叶子走过的足迹：从豆粒大的芽苞，到拼命绽开，再到郁郁葱葱，最后黯然衰败。完成了一生的使命，不管是否心甘情愿，时令就是通告，它就得腾出位置，留给年轻的后来者。

我想，树木才是时间的巨人，不知不觉中，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枯荣。落叶，是叶子向树木深情的告白。落叶，也是树木向泥土深情的告白。“落叶归根”，从哪里落，从树上落。根在哪里，在泥土里。

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外公。儿时院前有一排树，夏天一过，冷风一吹，一棵棵树竞赛似的，密匝匝的叶子，今儿落明儿落，没多少天工夫，就落了个精光。巴掌大小的叶子，怕冷似的依偎在地上。外公怕它们被踩碎，每天不厌其烦地拿着一把大扫帚，哗啦哗啦地将落叶扫到一起，归拢成一堆。等树上的叶子掉完了，地上的叶子也干枯了。外公会找个晴天，点火将这堆叶子烧掉。黄纸片似的叶子在跳跃的火焰中，噼啪作响，化为青烟。在外公质朴的思想里，或许并没意识到，他每年都在为那些做出贡献的叶子举行一场朴素的葬礼，让它们入土为安。他用这样简单又少见的仪式，送别了家门口一代代的老叶子。多年后，他也随葬下的落叶，一同去了。

所有的喜怒哀乐，终会归于尘土。我们脚下踩过的每一寸土地，也许都埋藏着一些黯然腐朽的尸骨：植物的，动物的，人类的。灿烂的生命之光，曾经照亮它们，一如照亮此时鲜活的你我。它们的灵魂，被大地收容，却从不曾消弭。在它们的世界里，安静地游荡。

秋残忍地用落叶的牺牲告诉人类：所有的存在，一切的荣华，仅是路过，终将灭迹。所有欢笑，所有眼泪，所有喜悦，所有痛苦，到头来全是虚空一片，因为生命有限。 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

无可奈何叶落去。无法自拔地下落，这些落叶，为死而死，多么绝望，万念俱灰的绝望。哦不，或许更像一种超脱，向死而生的超脱。木心说，什么样的绝望都是轻的。他又说，万念俱灰也是一种超脱。此刻，我找到了秋的绝望与释然。

转身……

所有的人看到了叶的结局，也可能是开始。落到树的根部，回到泥土的怀中，然后接受掩埋和发酵，重新变回泥土，滋养新的生命。我不知道这个过程是否残酷，是否犹如人生一样轰轰烈烈。她的那些精彩对我始终是个谜，尽管百科全书上把这一切说得明明白白，尽管有耐心的摄影人给她拍一个完整的变迁过程。我还是觉得，没有人能将一片叶子说清，她来所从来，去所从去，仍然是个谜，闪烁诗意的光芒，蕴藏哲理的思想，走进无数以秋为灵感的创作里，走进我们无限丰富的想象里。

现在再让我形容秋，一定是美。带着苦涩，带着伟大，带着绝望，带着释然，带着神秘。怎能不美呢，美本就不在事物本身，而在心灵感觉。

林清玄说过，生命中最好的事都是免费的。我们只是太忙了，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都不知不觉。太专注于自己，生活的镜头只摄取自我喜怒哀乐的大特写，其他种种，都是一派模糊的背景。如果能退后一步看看四周，也许我们会发觉整个图案都变了。变的不是图案本身，而是我们的视野。

原来啊，世界还是时时在装扮着自己的，心态转变了，那么不论在生机盎然还是枯落沉寂中都可以看见美。放下手上的一切，还有什么比一边散步一边寻秋更心旷神怡的呢?这对你我来说，亦非难事，不是吗?

我在大自然中徜徉，在天地间行走，那些博大的气象、辽阔的地域、浩渺的天空，那些涌动或平静的潮水，奔流或迟滞在空中的云彩，洋溢或矜持在湖面的涟漪，铺展的草原，绸缎似的沙漠，以及电闪雷鸣的狂风，遮天蔽日的沙尘暴，都是我敬慕的对象，置身其中，宇宙被我收入囊中，浮世只是眼睫上的尘埃。

回到人群和街巷，回到匆忙而烟火弥漫的岁月间隙，我只能谦恭地垂下眼睑，我不知道命运会带我往何处去。因此，我多想让时间暂停在这一刻，将我定格在这片黄叶地。

伫立……

叶影在我脸上游荡，细碎的阳光合拢住了我的眼。呼吸着晚秋的最后一丝温暖，眼缩小又缩小，心放大又放大。秋消逝前，在我的眼角留下一个吻，这是我找到她的证据。

如果可以，我要做秋的最后一片叶。在大地的掌心里，抵达另一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