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江山此夜
永嘉十六年,屹立北方三百多年的北容帝国终于在彻夜的火光与厮杀中颓然倒塌。
大厦已倾,宫人早作鸟兽散。西南六国的铁骑踏破奉天城门,烧杀劫掠,四方边角杀伐之声不绝于耳,城中百姓多被无辜屠戮,尸骸遍地,风声呜咽里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昔日繁华富庶的帝都,顷刻间便同人间炼狱一般,满目萧然,触目惊心。
殿外冥火薄天,呼声凄厉,殿内容皇端坐明堂,思绪翻涌——曾经统一中原的北容,经历天裂之变后分裂成十二国,却始终据守朔方,以宗主国身份高踞他国之上。及他践政,更是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唯恐有损祖宗大业,然而到最后北容到底是败在了他的手中,他不甘!
只是败局已定,再多的不甘,也只能化作亘古长叹。殿外有身着嫁衣的美艳女子姗姗而来,“文钦王容漫通敌叛国,已被臣妾处置了。”她语气自然,仿佛秋水无波——她如今,不再需要那颗棋子了。
他望着她,半饷,幽幽道:“你终是可以回家了。”声音里满盛着疲惫。他以为他多年的倾心相待终能打破她心中的坚冰,却不曾想她要的是江山为聘。
“陛下何出此言呢?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自是陛下所在,便是吾乡,您又要臣妾回哪去呢。”刘煦笑得嫣然,踱步至容皇身侧。身后手中的短匕泛着森然寒光。
“只是朕的家国又在何处?”他语含悲凉,抬手抚上她的颊。
她看着他染尽风霜的鬓角,突然间觉得他苍老了许多,再不是初见时那个意气风发的热血天子。
彼时年少,她满心仇恨而来,即便他柔情似水于她也若无物,她想过他死,却未曾想过他也会老去,心里突然好似豁了个口子,眼泪,就那么莫名地垂了下来。
见她落泪,容皇有些慌乱地为她擦拭:“你莫怕……你是天慕的长公主,又是天慕皇帝的胞姐,一定会被优待的。”
他会错了她的意,她也不辩解——她惯来不愿让他窥视到她的软弱,便竭力堆出笑颜:“后蜀联合西南五国叛乱,天慕却是一直臣服北容的,陛下也要放心,天慕的援兵很快就到了。”
她说完便有些难过,有一瞬间,她突然很希望自己的话是真的,下一刻她又为了这个念头而陷入自厌。
容皇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如水的目光一如往昔的温和,只是这水中暗流涌动,令她感到不安,握住匕首的手浸满了汗。
“玉华宫的红梅要开了,可惜……朕记得你喜欢。”
他总是记得她喜欢的一切,包括……那个人。
“好好照顾阿珏,朕知道你一个女人带他会很幸苦……你们母子向来不亲近,只是他……到底也是你的儿子。”
他的手抚上额角:“朕累了,你且退下吧。”
她踟蹰良久,思绪万千,终是俯身告退,手中的短匕犹如千斤。她伴了他二十年,恨了他二十年,如今北容国破,她终于得偿所愿地少时的恋人报了仇,而她的内心却只剩一片野火焚烧后的荒原。
她离开大殿,一眼就看到了倚在廊柱上的清朗少年,他直直地望着大殿,本只是十二岁的年纪,却有一副清冷面貌,见到母亲也丝毫没有反应。
刘煦突然十分难过。她的阿珏,她聪颖的儿子,她从未给予过他半分的温情,如今却要他成为自己仇恨的牺牲品,以他尊贵的血统,他本该是这个古老帝国至高无上的主人,如今却沦为亡国奴。
她试着牵他的手带他离开,他竟也温顺地跟随她。身后的宫殿忽然窜起火光,容珏大惊,立即想要挣脱母亲的手冲回去——素来疼爱他的父君还在殿中!
刘煦拼命地拉住他,她已经一贫如洗,绝不能再失去容珏!
母子二人就这样纠缠起来,容珏虽自幼习武,但到底还是个孩子,被母亲紧紧箍在怀里挣脱不得,他愤极,“我恨你!”他喊,眼泪顺着初显丰俊的脸上滑下,坠入刘煦的胸口,灼得刘煦痛难自已,但她依旧死死的抱住儿子,也跟着流泪。
一盘棋,她下了二十年,损兵折将破釜沉舟她毫不顾忌,她本以为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却不知天上人间,此情已自成追忆。
吾君在处,便是吾乡。
晨光熹微,雪花洋洋洒洒地落了起来。
今年的雪落得早了些。寒风吹着笛声,吹散了虚妄的梦。阿怪瑟缩着转醒。东方熹微,村里却反常的热闹起来,嘈杂的人声与铜锣声在耳畔纠缠,吵得阿怪头疼,她有些好奇地向外张望,只见落雪纷飞中有绰绰人影正列队向村中的麦场走去。
她知道,那是赶尸人又带回了新的战亡者。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战争已经开始太久了,每年都有军队来村里招募壮丁,也每月都有亡者从战场上被送回,先是她的两个哥哥,然后是父亲。
“阿怪,樊婆婆叫你呢。”屋外谁喊了一句。
她没有应声,只是立即着衣出屋。风雪吹满襟袖,她本就只穿件麻褐,初入风幕,只觉自己即刻便被冻僵了。但是她还是忍着冻向麦场走去,过会儿巫师樊婆婆会在那里焚尸送魂,这是村里最庄重的仪式,只是人人都觉得晦气,举火化尸的任务便落到了她的头上。
铜锣声已经停了,第一批战亡者的尸体已被抬上木排,有人在眠溪边为剩下的尸体洒上净水。
樊婆婆站在祭坛前做着祝祷,阿怪徐步踱去,原本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的麦场便为她让出一条路来——没有人愿意靠近她。阿怪自嘲地笑笑,她已经惯了。
环顾四周,今日的麦场与往日不同,周围突然多了几队巡查的士兵。些士兵显然来历不凡,每个人各配一把马刀,一只箭弩,染血的铠甲上以金粉烫着繁复的暗纹,身后凛凛扬起的披风上绣着一个中原的文字——阿怪是不认识的,她甚至不能言语,上天给了她听懂万物声息的能力,却夺了她的声音。
她黯然地收回目光,麦场另一边的银白色身影却吸引住她的视线。那是个将军模样的男子,他被一群士兵拥簇着,正给战亡者的家属分发抚恤。
他的战甲上同样有血液干涸后留下的暗红色,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儒雅的气质,飞雪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又为他平添了几分冷冽。
那男子阿怪是认识的。他是军队的统帅,她听别人都喊他“谢将军”。两年前,他亲自登门为她送来食物与棉衣——那是拿她父亲的命换来的。彼时恰逢她染了瘟疫,村里的人为了防止疫情扩散,把她锁在屋子里放火烧房,她病得太重,连喊救命的力气都没有。所有人都冷眼旁观,可是他冲了进来,救她于危难,派人为她治病。他曾怜爱地抚着她的发告诉她,她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
阿怪永远也忘不掉那双温柔的眸子,往事破碎,她自陷其间,却被一阵悠扬的笛音拉回。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去追寻声音的来源——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女孩,身着战甲,眉目清冷。
那孩子阿怪是认识的,樊婆婆的外孙。三年前同她的哥哥一起被送到村子里来。和阿怪一样,这两年来,她从未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吹一只翠玉长笛,隐隐有惊石之声,却又悲凉,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战场,联想到战死的亲人。
夏夜的夜晚,村里的孩子们皆在嬉戏,阿怪便坐在房前的古木上看着,女孩有时会沉默地坐在树下。两个人都是寂寞的,却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未感到难过。
此刻她正站在樊婆婆身旁吹着她那只笛,神情平静而又专注。阿怪看着她,一种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女孩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转头对上了阿怪的目光,她的眸子幽深,却不含半分感情。
那种眼神阿怪见过。是去年冬夜,她于凛冽风雪中遇到的倒在雪原上野狼的眼神,是一种最凶猛的野兽濒死的眼神,一种超越生死的眼神。
“阿怪,开始吧。”樊婆婆见她来了,出声道。
阿怪无奈,只得尽力忽略那令她不舒服的目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接过圣火,点燃躺满尸体的木排,为亡魂点亮往生的路。
人声皆静,只有火焰吞噬骨骸与木头的噼啪声。祖辈留下的规矩,送魂时不能有一点声响,怕引得逝者回头,误了他们登上渡过忘川的船。
阿怪缓缓坐了下来,积雪在身下融化,有刺骨的寒意。她看见亡魂一个接着一个地飘然远去,他们对人间有最深的执念,但终归于寂。
烟火迷蒙间,她看见女孩也走到她的身边,学着她的样子坐下来,半是天真半是淡漠地注视着面前被一寸寸燃为灰烬的木排。而那身着银白战甲的男子此刻就站在女孩身边,为她披一件玄色大氅。
樊婆婆悠远的梵音萦绕在耳畔,空中飘荡着寂灭。
“苍林!”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子突然哭喊着冲了出来,不待众人反应,她就纵身跳入火堆。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但是没有人阻止,也没有人发出声音,有不懂事的幼童,也在吓哭之前被母亲死死捂住口鼻和眼睛。非是人情冷漠,而是怕触犯往生者。
阿怪抬头望向远处的空濛,眠溪静静地淌着,流入死寂的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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