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嘴上骂骂咧咧,心里想到的却是葛颜。
二十九.暗潮汹涌(二)
久无人烟的襄阳城外,五道烟尘飞扬。这票人从城中而来,直奔西南而去。
诸葛均回头,看了一眼撵在身后的四个蒯氏家丁,心里一阵烦躁。这些人美其名曰护卫他安全,实则是赤裸裸的监视。
葛颜这步险棋终究走得欠考虑。
刚才他出城时,手里有蒯越加盖的印信,一路无阻。但当他想顺手将状令袖起来时,却被拦下了。他拈着木板,左看右看,颇不情愿地交还上去。
诸葛均有些恼火地一抽马鞭,马儿似是感受到他的怒气,一溜烟飞出去,甩开后排一长串。那四个人也不示弱,赶紧加鞭跟上。不一会儿,他们又维持在同一步率。
哼,什么大事。没了状令,他诸葛均照样可视城禁为无物!
……
隆中一如既往地宁静,时间似乎还定格在卧龙出山的那一天。月英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渐渐染黄的叶子,一丝秋初的凉意沁入肺中。
她尚在沉思,安静却被马嘶声打断。
诸葛均风尘仆仆地踏进院子,月英一眼瞥到他身后的四个大汉。
“子衡,这是怎么回事?”
他没有回答她,只示意里屋说话。那四个人也不闲杵着,商量好似的分头在屋子前后四角站定。果儿挣开娘亲的手,突突地跑向后院,险些和一个人撞上。
“葛颜呢?”月英已经注意到事情的反常,脸色有了几分紧张。
诸葛均将进城以后的种种一并告知。他一屁股坐到孔明的几案旁,在东西堆中焦虑地翻找什么,碰得一地都是七歪八倒的竹简。
终于,他从最底下抽出一张薄薄的麻纸。
“这件事,还须嫂嫂相助。”他一边滴水研墨,一边低声向月英道,“嫂嫂木工精湛,定可以假乱真。”
诸葛均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能力,不管多么复杂的图案篆刻,他只消一眼便能默记于心。自然,包括蒯越那个并不复杂的太守印。
“趁我还有印象……”诸葛均已经拎起笔,将脑子里的图案倾倒在麻纸上。
他决定求助颇有声望的水镜先生救出葛颜,这是他和庞统商量下的计划。
月英立刻会意,忙去准备木板刻刀等材料。要真正伪造出一个印章,还需靠她的手艺。这难不倒她,一个晚上足矣。
关键是,如何将假出城令送到水镜庄。
那天夜里,月英匆匆准备了些粗茶淡饭,与诸葛均、果儿吃了,又热情地招呼那四个家丁进屋吃饭,俨然将他们当作客人。
过后,四人重新回去站岗,颇意外于诸葛夫人的好客。
第二天一早,太阳刚从山头升起,月英便又在灶边张罗开了。
她用自家收集的茶叶蒸了些黍米,又煮了锅野菜,不知用了什么香料,这味道竟跟春日杨花似的,直往鼻子里钻。
四个家丁经过一天奔波和站岗,早有些倦怠,肚里的馋虫情不自禁就被那异香勾起。
月英仍像昨日那般招待他们,全不当外人,见他们不便离开岗位,竟亲自提盒送来,弄得四人手足无措。
月英将头发盘在一块布巾中,兜里系着条围裙,俨然一个全无心机的村妇。她从前院捡了一车刚熟的野果,装在木牛流马里,轮番送到院子四角。
果儿甩着一根狗尾巴草,像往常般在院中玩耍,不时像个跟屁虫一样撵着娘亲。
“你们从襄阳过来也辛苦了。”月英说着,将一把果子塞给对方,脸上挂着淳朴的微笑。
草庐坐落的位置,一侧是平缓向下的斜坡,院墙开了一扇小柴门,外头正是当初孔明和子衡相争不下的空地,现已满栽草药,用小篱笆围住。
她推着车,到了那站岗于柴门的家丁处。一番寒暄推让后,刚想回身走,车子却忽然停住不动了。
见月英满面急色,那人便作势要帮她,惹得另一个角上的家丁也跑来查看。
果儿捧着果子立于一旁,一双炯炯的眼睛不时看向敞开的柴门。
月英嘴上说着“不碍事”,可那两个受礼遇的家丁哪好意思坐视不管。其中一个正握着车把,哪知方才还岿然不动的小车,忽然就骨碌碌地滚起来,差点撞上对面正伸头看车底的家丁。
月英惊叫一声,侧身闪到柴门边,出于爱护之心,她一把将果儿拉到自己身后。
所幸二人制住了惯性,没造成受伤。
这段小插曲很快便过去了。家丁们依旧严守岗位,密切关注屋里人的一举一动。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在刚才那场小意外中,果儿已经在月英的掩护下溜出柴门。
她机灵得很,瞅准篱笆间的一个空隙便“滋溜”钻了出去,消失在远处山林。
她要前往水镜庄上,将假出城令和诸葛均的亲笔信交给水镜先生。
就在诸葛均安排好此事,转而着手准备逃离监视时,襄阳城里的庞统也没安闲。
……
在诸葛均回到隆中后,庞统立刻建议蒯越,让蔡瑁的心腹张允顶替主簿一职。
“蔡氏军队如今尽数在城外,若不让他的势力在城中有个落脚,恐难安其心。”庞统解释道,“正好这主簿之职便是督运粮草,如此重要职位,蔡将军也不会有什么不满。”
“至于诸葛均那小子,不必去操心他。”庞统嗤笑一声,“心性浮躁,行事乖张,这守城又不是赌钱,谁保证他运气一直那么好?幸亏这次遇到的是刘琦,让他小子侥幸赌赢了。”
庞统嘴上骂骂咧咧,心里想到的却是葛颜。但愿她这几天老实些,千万别再出什么乱子。
襄阳治所前后有两进,两侧各连一个院子。此时他们正在后一进的厅中会谈。说是厅,不如说倒更像一个密室。
庞统扭扭脖子,起身踱到正中央的地图边上。
“若曹军杀来,太守以为刘备最可能逃往何处?”
蒯越不假思索道:“最快的,自是渡河往襄阳。但只要他一到城下,便相当于自投罗网。还有一种……沿汉水南下,直往江夏郡。”
汉水在与淯水交汇前是东北流向,如果选这样一个逃亡方案,无疑是绕路了。
蒯越兀自摇摇头。从行军效率上来说,他自己都不太认可这么做。
庞统的唇边漾起一抹不易觉察的微笑。他就等这个摇头呢。
“孔明这个人,谨小慎微,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他是不会冒险的。荆州牧逝世,他们为什么不来奔丧,反而与襄阳闭城对峙?还不是忌惮新继位的二公子。二公子与曹操无冤无仇,一旦曹军杀来,他们必断定二公子将降曹,绝不会径往襄阳送死。如此只能沿汉水而行,也许会乘轻舟遁逃,就近向刘琦求援。”
正是刘备一反常态的戒备,迫得他们不得不处处小心行事。这一点,蒯越不得不承认。
他瞟向庞统,目光如一柄利剑。
庞统与诸葛亮虽是多年好友,但他这个人心思难测,脾气上来谁都奈何不得,与好友反目也不是不可能。连于他有恩的刘氏,在他口中都成了犬豚之辈。
如今在樊城问题上,他们的立场一致。至于他心里到底打了什么算盘,就要看下一步行动了。
“汉淯渡口必须严防。襄阳城易守难攻,无须多虑。樊城虽也城坚兵精,但到时南北两面围攻,定会落入进退不得的境地。”
庞统用力点着地图上的某点。
“先生的意思是,当下该多派人往汉水?”
“是。”他又响亮地戳了一下,布面凹下去一个小坑,“蔡将军初胜,太守可派人前去劳军,顺便将那些不靠谱的荆州兵全换下,如此两边都放心。”
这个建议没什么不妥。汉水如此重要的地方,交给那群叛军确实让人心有余悸。蒯越欣然接受了。
庞统露出一声满意的长叹。他转过身,正对门外。
右厢房传来痛苦的呻吟,隔着几扇门窗,一声苦似一声。那是蒯良疗伤之所。
庞统的思绪又一次转回葛颜身上。
诸葛均出城前曾找到他,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要他保护好这个不安分的丫头。
呻吟逐渐变为哀嚎,像一柄虽钝实利的刀片插进耳朵。
庞统皱了皱眉。还能嚎出这等声音,至少体力还算保存完好。这种闻声即晓其惨烈的场景,也不知那个小丫头如何熬过来的。
他思量着,决定即刻把办公地点从衙署迁到治所。万一蒯良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好以统管狱讼纠纷之职插手此事。他已借诸葛均出城之机联系上水镜,并利用诸葛均的天才敲定方法,现在只待点燃导火线。
除了葛颜,城中还有另一个重要的人需要转移,而这个人,是影响局势的关键……
他重坐回位子,支肘闭目养神,全不顾蒯越还在屋子里。
眼下还是劳军调防一事更重要。这批队伍当天便会从东门出发,此刻,鲍出应已做好相关准备。
此人是徐庶旧交,也曾是闻名在外的游侠,这次意外得知他竟一直默默效力于魏延手下,真可谓是个惊喜。
更难得的是,出于与徐元直的交情,他自愿潜入樊城通风报信。
庞统并不担心鲍出的功夫和机变能力,那些只会抡长矛甩大刀的士兵根本不是这位侠客的对手。只要过了出城这一关。
现在,即便是运粮士兵都得由屯长整编好,统一出示盖有蒯越太守之印的状令。检阅完,再由主簿二次审查。
要想蒙混过去,除非城门尉和主簿都瞎了眼。
庞统挪了下脑袋,突然觉得自己这个表述有些好笑。
可如果,他们中的一个“瞎”了眼呢?而这人,又恰好是他刚举荐上任的张允呢?
张允此人不过是个唯唯趋利之徒,没什么大见识,他赌赢的机率非常大。
哀嚎的声音突然高了半个八度。刀锋变得更加尖锐。庞统不得不懒懒地移动手臂,将一只耳朵堵上。
葛颜那丫头,到底行不行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