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恐惧症

我是在便利店遇见小梅的。

那天我在公司剪了一天的片子，因为客户要片要得急，所以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吃，好不容易到输出阶段，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肚子实在饿得难受，仿佛有只手一直往下拽着胃一般。

急冲冲地下了楼，在便利店选了一份肥牛饭和一瓶酸奶，正准备拿去结账时，发现收银台前站了一人，穿着睡衣，磨磨蹭蹭半天掏不出钱。店员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小姐，你要是没带钱，我们这里也可以微信付款的？”

我这才注意到，那人居然是个女人，她留着短发，踩着人字拖，一身老土的黄色格子睡衣，驼着的身子让她从背后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头。

女人摸了摸睡衣的袋子，似乎也没带手机，脸色有些为难。

“可不可以打个欠条？一会儿我老公要来接我。”

“对不起，我们店里有规定。”

店员指了指身后货柜上贴着的标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女人还是不肯退让，似乎就要定了。

我探头看了看，发现她也拿了一份肥牛饭。

“我给她付了吧！”

为了赶时间，我只好这么做了。何况一份饭也就12块，就当做好事了，我心里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付了钱，我找了一位置坐了下来，刚打开饭，那女人突然就坐到了我对面。

“谢谢你啊！”

女人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满口的黄牙和扑面而来的口气让我有些措手不及。

“没事儿，别客气。”

我尽量不去看她，尽量看着饭，让自己保持食欲。

“我叫小梅，你叫什么？”

叫小梅的女人伸出手，这是握手的意思吧？我心里琢磨着。

“叫我阿伟好了。”

我伸出手，正准备跟她握手，突然注意到了她的手腕上全是伤疤，就像一块长满疙瘩的老树皮一样。

她见我有些犹豫，看了自己手腕一眼。

“嗨，这个啊，年轻不懂事儿！”

她索性将手收了回去，打散了这份尴尬。

我拿起筷子刨了几口饭，很奇怪，我明明很饿吃起饭来却有些反胃，我认为跟对面这个小梅脱不了干系。

“你在这楼上上班？”

我点点头，这是一幢公寓，公司为了省钱，将办公室选在了这个地方，因为公司也没多少人，讲排场也没多大用。

“我也住附近。”

小梅一直想跟我套近乎，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目的，虽然我已经很重口味了，但我还是接受不了她这种重口味。

“你是做什么的啊？”

“编剧，偶尔也客串下剪辑。”

小梅听说我是编剧，两眼放出了光。

“你还会写东西啊？”

“瞎写瞎写。”

我尴尬地笑了笑，其实这也不能算是什么技能，毕竟小学毕业人人都能写，无非就是好坏而已。

“我听说你们编剧很爱到处收集素材，创作故事，是吗？”

我点点头，突然对她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好奇。

“你听谁说的？”

“于正啊。”

我刚喝进去的酸奶差点一口喷了出来。

“那个，什么宫你看过吗，就是他写的？”

小梅很期待地看着我，看样子很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我却暗自觉得她可能对编剧有什么误解。

“没看过。”

我笑了笑，不敢看她，毕竟我对现代古装剧的认知几乎为零，不是不爱看，只是现在的古装剧塑料感越来越重了，偶尔会看看琅琊榜啊军师联盟什么的，那算是有良心的制作组了，但是都没追完，至于于正的剧，呵呵，因为那是有毒的，碰了会死。

小梅很失望，她低着头喃喃自语。

“饭我不能白吃你的，我这里有个故事，你愿不愿听？”

虽然对小梅这个人我是很排斥的，但是对于一切故事我都是很open的。

我点了点头。

小梅突然抬起头，就像课堂上积极发言的小朋友一样，高高地举起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

“你想知道我这只手上的伤口是怎么来的吗？”

我其实很想摇头，这伤口无非就是非主流少女受了点情伤学别人割脉呗，傻逼都知道。

但我还是抑制住了，我点了点头。

“那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小梅放下手，紧紧地盯着我。

一个女生能害怕什么？无非就是老鼠？蟑螂？蛇？再不然就是一些奇怪的点呗，猫啊狗啊密集恐惧症啊幽闭恐惧症之类的，我在这些答案里随便挑了一个。

“蟑螂？”

小梅摇摇头。

“老鼠？”

小梅还是摇摇头。

说了好几个答案都不对，我有些不耐烦了。

小梅看出来了，她也不想再打哑谜，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孙悟空。”

我没憋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离谱答案让我不得不怀疑眼前这个女人脑袋到底正不正常，《西游记》那么多妖怪，你怕谁不好？偏偏挑一个斩妖除魔正义的化身？我有点怀疑她是在拿我开心。

“我有孙悟空恐惧症。”

小梅还是很认真地看着我，那个眼神里仿佛连接着另一个我从来没有到过的世界，寒冷彻骨，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我的笑容渐渐消失了，我知道故事来了。

“你说吧。”

恐惧症着指的是患者会对某些特定的对象或处境产生强烈的和不必要的恐惧情绪，成因千差万别，有遗传因素，有性格因素，还有一种就是心理社会因素，这也是常见的原因，打个比方，某人曾经遭遇过严重的车祸，大难不死，从此便患上了乘车恐惧症，某人小时候遭到恶犬咬伤，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会害怕一切品种的狗狗。

而小梅的孙悟空恐惧症是源于一个夜晚。

小梅是在一个小县城长大的，爸爸妈妈都在工厂上班，她小时候的那个年代，人贩子在她们县城十分猖獗，很多小孩一不听话，父母就拿人贩子吓他，一听到人贩子来了，就算哭得再厉害的小孩也立马就安静下来。

小梅也是这样被吓大的，直到那天晚上，爸爸妈妈都去上夜班了，走的时候嘱咐小梅一定要锁好门，那时候他们住在厂里的宿舍楼里，家家户户装的都是那种刷了红漆的老木门，锁上有个带链条的插销，将插销放进锁孔里，就算没锁好门，外面也只能将门推开一条缝。

小梅正在家里看电视，那时候央视的少儿频道还是CCTV—7。

突然，小梅听到门外的走廊里有些动静。

小梅调低了遥控板的声音，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好像还有小孩子的声音。

小梅很害怕，爸爸妈妈不在家，她脑海经常会幻想出一些妖怪来捉她，但是只要一想到齐天大圣孙悟空，能够斩妖除魔，她什么都不怕了。

所以小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形象，瞬间恐惧感就消失了，但是门外嘈杂的声音还是有，小梅突然想到了隔壁王小虎嘴里常说的人贩子，他们个个都是虎背熊腰，满脸恶疮，浑身臭气，老远就能闻到他们的气味。王小虎在幼儿园里信誓旦旦地说他亲眼见过。

小梅不由地打了个冷颤，但是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感。

她蹑手蹑脚地到门后，悄悄地打开门锁，因为上着插销，门只开了一个小缝，她藏在门后，露出一只眼睛偷偷往门外看着。

两个成年人背对着她，手里抓着一个大麻袋背，正在往里面用力塞着什么东西。小梅仔细一看，发现那个东西居然穿着裤子，两只腿正露在麻袋外面挣扎着。

一个成年人抬起腿，朝里面跺了两脚，东西不挣扎了，声音也没了。

另一个成年人麻利地将口袋扎上绳子。

小梅看得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出一声。

突然，那个踹人的成年人转过头来，小梅“哇”地一声叫了出来。

成年人戴着一张孙悟空的面具。

那是经典动画片大闹天宫中孙悟空的脸。

尖嘴猴腮，一圈桃心状的红色印在惨白的脸庞上，还有一张咧开的大嘴。

“孙悟空”显然发现了小梅，朝门口走来，小梅赶紧将门关上，锁好，拔腿就跑。

小梅藏在被窝里，全身发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着。

她知道看到了什么。

传说中的人贩子，根本就不是什么虎背熊腰。

那一晚，小梅发了一场高烧，在梦里不断出现孙悟空那张扭曲的花脸，尖嘴猴腮，白脸红眼。

第二天，下班回来的爸爸妈妈急忙将她送到了医院，醒来后的小梅一直告诉了爸爸妈妈看到了人贩子，而且还是孙悟空的样子，爸爸却认为她只是烧糊涂了。

从那以后，小梅再也无法直视孙悟空的模样，无论是电视上的还是生活中的，只要一出现孙悟空那张标志性的花脸，小梅就会被吓得哇哇大哭，全身打颤，起初，爸妈以为小梅只是在胡闹，骂一骂就好了，可是过了很久，小梅这病症还是没有消除，那时候也看不了什么心理医生，两人只好尽量让小梅跟孙悟空保持一定的距离，在生活中去掉一切跟孙悟空相关的元素，动画片、玩具、书籍等所有一切。

“你认为土生土长的一个中国人一辈子不接触孙悟空的可能性有多大？”

小梅看着我，很认真地问我。

说实话，我还沉浸在刚刚的故事中，没有缓过劲儿来，随口说了一个数字。

“百分之二十？”

“零。”

小梅笑了。

毕竟孙悟空就像是中国人的精神图腾一样。

“你相信吗？我从来没去过电影院。”

我点点头，这话我是信的，现如今每年有多少人靠着《西游记》捞钱？满大街都是孙悟空的电影海报，逢年过节，全部跟他妈赶集一样，降魔拍完拍伏妖，白骨精拍完拍女儿国……一个患有孙悟空恐惧症的人，去电影院不就是送死吗？

“后来呢？”

我已经等不及了，很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后面啊，我的病变得更严重了。”

心智的成熟让小梅的孙悟空恐惧症也减轻了许多，上了六年级的她看见孙悟空已经不会再大叫大闹了，虽然心理还是会很紧张，但她已经学会了如何不在脸上展露恐惧的情绪。

父母似乎也把这事儿渐渐淡忘了。

小升初的暑假，父母决定带小梅去省城里玩玩。

省城里有一座很出名的公园，公园依山而建，散养了许多猕猴，人们都被满山的猴子吸引了过来，而猴子也逐渐变得不怕人，还学会了如何从人的手里抢吃的。

小梅第一次坐缆车，低头便是满山的翠绿，抬头便是满天的白云，她十分兴奋，父母见她开心的样子，也很欣慰。

一家人在山顶上买了花生准备去山路上喂猴子。

小梅一开始有些不情愿，毕竟孙悟空就是猴子嘛，她害怕自己又控制不住，但是既然都来了，她也不想闹得一家人不开心，于是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担心。

来到山路上，到处都是游客，猴子们大摇大摆地在路上爬来爬去，伸手向游客们讨要吃喝，游客喂得也很开心。父母见前面一群人围着一只抱着小猴子的母猴子，也赶紧上前去凑热闹，直夸小猴子的可爱，小梅提着花生站在父母的身后，太矮，挤不进去。

突然，小梅的肩膀一沉，一只猴子跳到了她的肩上，小梅“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猴子咧着嘴龇着牙，伸手扯着她的马尾，小梅伸手打猴子，猴子不为所动，仍然紧紧地抓着她的头发，小梅又痛又怕，突然小梅手上的袋子被另外一只赶来的猴子撕破，花生撒了一地，猴子们瞬间就围了上来，将小梅包围了起来。

那天晚上的记忆瞬间就涌了上来，孙悟空的脸跟这只猴子的脸似乎对上了。

尖嘴猴腮，白脸红眼。

还有，獠牙外翻着。

小梅的尖叫让人群回过头，几个大人冲了上来将猴子赶跑，父亲也赶紧冲了过去，一把将小梅抱拄，小梅喊了声爸爸便白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小梅因为这个病，第一次看了医生。

医生告诉父母，小梅的病症因为这次刺激变得更严重了，她以后最好别再接触一切跟猴子相关的东西了。

父母怎么都不想通，自家孩子怎么会患上这个怪病呢？

但其实小梅除了这个病，其他一切都很好，人长得不错，学习也一直名列前茅。

父母也只好跟小时候一样，在生活中切断小梅跟猴子接触的一切机会。

就这样，小梅带着这个秘密一直到了大学。

家里人和她一起挑了一个沿海城市，没有山没有森林，只有一望无际的海岸线，自然也不会有猴子。

跟大多数女生一样，小梅在大学里交了个男朋友，医学院的，个子一米八，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笑起来很阳光像韩国那个明星李钟硕。

两人谈了两年，一直没有做那事儿。

小梅自从猴子事件以后，就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孙悟空恐惧症，因为她觉得很丢人。只有这个男生，小梅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怪病，男生却不觉得奇怪，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我刚好是医生，你的病就交给我好了。”

不管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小梅都决定把自己的第一次交给他。

那天晚上，小梅在室友的建议下，买了一件情趣内衣，还有自己从来不穿的丝袜。

她躺在床上，换上这身打扮，又怕又期待，这种事在她脑海中幻想过了很多次，但却始终没有真实发生的时候来得刺激。

男生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他戴着一张面具。

孙悟空的面具。

尖嘴猴腮，白脸红眼。

小梅尖叫了起来。

“对付恐惧的唯一办法就是直面恐惧。”

“孙悟空”将小梅压在了床上。

小梅一边大喊一边挣扎，男生却不依不饶。

“小梅，你别怕，我这是在帮你！”

泪水从小梅眼角滑了下来，她没想到自己憧憬了无数次的夜晚居然会是如此的噩梦。

男生脱下小梅的裤子，伸出了手。

小梅抓起放在床头柜上的包，从里面摸出了一把弹簧刀。

这把刀是她在学校外面的地摊儿上买的，因为一直有传闻，说大学附近有变态色狼出没，加上小梅自身的恐惧症，她就花了十块钱买了个平安。

当小梅缓过神来时，男生已经一动不动地趴在她身上，脖子窟窿眼的血已经流满了整张床。

而孙悟空的面具，在一旁沾满了血，咧着嘴，笑着。

“卧槽，你杀过人？”

我十分震惊，眼前这个弱不经风的女人居然杀过人。

小梅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时法院认定我有精神病，而且他是想强暴我，所以我没有被判刑，只是家里把房子卖了，赔了钱。”

我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能愣着，饭都凉了。

“你别怕，我的病现在好了，因为我在精神病院呆了十年。”

看着她现在的精神状态很好的样子，我放松了些。

“在那里我经过了系统治疗，最后战胜了病魔。出院后，我一个人来了这里，在一家保洁公司上班，自食其力，偶尔也会去老家看看父母。”

我点点头。

“那就好，生活总会有希望的。”

小梅笑了，第一次看见她笑的这么灿烂。

“对啊，我还这里遇见了我的老公。”

“你结婚了？”

又是一个让我震惊的消息。

“对啊，我跟他是在公园里认识的，他个子也是高高的，瘦瘦的，脾气好，温柔体贴，以前是练体操的，翻跟头啊特别厉害。”

见她脸上全是幸福女人的笑容，我也替她开心。

“你真幸福。”

“可不是嘛。我觉得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我们二十四小时都溺在一起，他给我做饭，我给他洗衣，我生病时他照顾我，我难过时他安慰我，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他就是我的盖世英雄。”

我觉得她形容得有点过了，但恋爱中的女人毕竟是不可理喻的。

“他马上就要来接我了，我们要去电影院！”

“电影院？”

“对啊，我们要去看《西游记之大闹女儿国》！这是我第一次去电影院哦！”

看见小梅好不容易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我很欣慰，也总算为这个离奇的故事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来了。”

小梅听见了便利店外停车的声音，十分激动，我刚想跟她说再见，她就已经冲了出去。

我突然想起了有什么不对，看电影穿着睡衣干嘛？

我起身跟了出去。

刚走到外面，小梅已经了上车，她看见了我，对我挥手示意，开车的男人也转过头来对我挥手。

车子启动离开，我却愣在了原地。

因为我看到的那张脸，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

男人戴着面具。

孙悟空的面具。

尖嘴猴腮，白脸红眼。

咧着嘴，獠牙外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