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日里平淡又宁静的小镇,缘于为期五天的交流会的召开,这时候已是人声鼎沸,人山人海。纷至沓来的人们摩肩接踵,川流不息。红药牵着雨燕的小手,雨燕拉着小花的手,三个人在人群左躲右闪着彺前走。红药难得有这般闭瑕,正好领着两个小孩子看看热闹。
迎面碰上一个卖冰棍的,脖颈上挂一根宽布带子,宽布带子斜跨过一侧肩膀,被宽布带子箍着的木箱子就势抱在了怀里,怀里的木箱子上唔一块小棉被,揭开棉被,里面是瑟瑟着怕被箱子外热气融化掉的冰棍。红药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一根冰棍,剥开白色的蜡纸,里面是晶莹的水晶柱子,舌尖轻轻一舔,冰甜冰甜,小孩子吃冰棍的滋味是甜的,也是醉的,似仰望星空举杯邀月似的沉迷着,新鲜的东西总是带着遐想的,一根冰棍舔完,再舔舔嘴唇,憨态的样子表述千百种意犹未尽。
街边有低矮的居民住房,后背墙上挖一个门,门里有卖百货小商品的,也有开油坊、磨坊、豆腐坊,以及卖酱油和醋的小卖部,都是现做现卖。
对面那一排门帘宽敞,玻璃窗明晃晃能照见对面人影子的是国营百货商店,里面坐着皮肤白净的男女售货员,是吃公家饭拿工资的,其中有两个自持"清高"的,手捧"铁饭碗"总得端着一点身架子,还有点"势力眼",脸上拉着,心里烦着,对待乡下人像财主对待长工,上帝对待子民,态度是极冷淡,爱理不理的,乡下人暗地里叫那两个为"驴脸女人"。尊重都是互换的,乡下人最明了这一点,也最遵守这一点,只可惜那两个"驴脸女人"不知道,或许是知道的,只是不需要。
镇卫生院的大门口挂一块白色的木牌子,大红色的十字标记非常醒目,在阳光下闪耀着,穿白大褂的女护士描了细细的眉毛涂了红红的嘴唇,是化了妆的,最最流行的喇叭裙,材质柔软光滑,色彩鲜艳长及小腿,白大褂下只露出一小截,一小截也让人多看几眼,流行是一种新名词,年轻人是好新鲜的,正追赶着潮流不放呢。
理发店有好几家,里面的理发师都是些时髦摩登的年轻人,头发烫成大卷卷,高高耸着,像爆炸后的火花,从背影去看,分不出是男是女,都一律穿着紧包着臀的大喇叭裤,蝙蝠衫倒是女孩子的专利,着绿色横纹毛衫的隔几步就能看见一个,没人担心撞了衫,担心的只是:别人已经穿在身上了,而自己却还没入手,正悔着呢。小镇工厂的女工更是如此,上下班一群人拥进或拥出,上一季一片红,下一季一片绿,街上流行什么,大家都穿什么,这叫时髦。
出了街,一大片空地,四面敞着,隔着的只是麦田和荒落的半截土墙,这时候已经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交流会的主会场就在此,一行行,一排排的,看似杂乱,实则已经分门别类,井然有序,酿皮凉粉醪糟汤豆腐脑摊位在那一边,农具杂物在这一边,还有那商货两用车拉了一车的货,打开一侧车箱,直接就在车箱里售货,便宜又实用,塑料盆、塑料杯、塑料碗、塑料桌椅、塑料玩具等等色彩鲜艳,引人注目,他们是外地赶过来,专门赶各地交流会的商贩。
衣服布匹的小摊前停留的全是大姑娘小媳妇,城里人风靡过的红裙子在小镇上才开始流行起来,偏远地区来的还在犹豫是不是穿得出来,小镇上的女子们早就按耐不住,去布摊上扯一块红料子,去裁缝店里找师傅裁剪,比划着长度和款式,一再催促让快点再快点。物资的丰富多样已经远远超过了六七十年代,八十年代的小镇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经历。
翻过那半截土墙是牲畜交易市场,黄牛扬起尾巴拉屎,羊咩咩叫着,猪仔被绑了脚,装在粪笼里,主人和牲口贩子把手掖在袖筒里扳着手指讨价还价,买的人想少出点钱,卖的人想多赚点,挤眼晴皱眉头摇头努嘴不甘心一锤定音,虽则早留了余地,总要努力再争取一番,多赚一点是一点么。
红药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拉她们坐到卖酿皮的小摊前,要了两小碗吃的,看两个孩子一口口地吃,自己坐在旁边等,其实不是不饿,也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乡下人大多没有为自己放手化钱的习惯。
等孩子们吃了饭,红药带着雨燕来到卖花布的摊子上,来取给雨燕做好的一身新衣服,红的上衣,蓝的裤子,都是的确凉的料子,很流行。露天的场地上,红药见十四岁的雨燕站在阳光里,像一个小公主,一米五零的身高,像抽穗的禾苗速速地长,已快要赶上她自己了,心里是欣慰的。
交流会戏剧演出的地方在小镇西头的大戏台上,台下一片空场地,晓雪和大桥在场地边上卖气球,一个背包就装得下的小生意。两个人正鼓着腮帮子吹气球,吹好的气球,信手一拧,再打一个结,交给等在身边的小孩子手里,一分钱一个,小本小利的小生意。晓雪新烫的卷发也是时髦的,站在那里,洋气得根本不像个乡下小媳妇,流海像一缕波浪贴着前额冲向高空又折了回来翘在一边,喇叭裤直接盖住了高跟鞋的脚面,高跟鞋在脚下踩了一地的窝,白底蓝点的小褂袖口是翻边马蹄袖,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见红药带孩子们过来,正鼓着腮吹气球的晓雪,忙收了气球的口,信手一拈,打一个结递了过来,"等一下,姐再吹一个。"雨燕和小花都摆手不要,反过来要帮着吹,其实这样的气球,她俩曾经也当宝贝一样珍藏过,现在毕竟大了些,不再那么稀罕了。
戏台上锣鼓响彻,咚咚锵锵,演得是巜薜丁山三请攀梨花》文武兼具的一场戏,打打闹闹,哭哭啼啼,欢喜冤家的故事,戏台下观众熙熙攘攘,靠前坐在凳子上仰头观看的那一片儿是真正的戏迷观众,大热的天,有人头戴一顶草帽,胳膊上晒出了花,有人撑一把伞,支得高高的,后面的人喊:"挡住了,挡住了。"撑伞的人只好合了伞,任太阳晒着,或者举着伞出了坐着看戏的观众群,到后面站着去看了,后面的观众不再稠密地挤在一处,都稀稀疏疏站着,想看时驻足望望台上,不想看时随意各处溜达,吃点小吃,买点零碎哄哄手里托着的小孩子。
那些七老八十的小脚老太太,则是这戏场子里最隆重的一角,家里拉来的架子车清扫的干干净净,花褥子铺上去,老太太坐在车箱子里,小脚压在屁股下,挺直身子坐着,一只手扶在车沿上,一只手搂着三四岁小重孙女,乐呵呵地进了戏场子,儿子儿媳妇终于找到一处最佳的位置,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长条板凳支在车头和车尾,再也不担心车子不平稳,儿子取出家里的大黑伞,撑开来帮老人和孩子遮住阳光,媳妇儿买来切好牙儿的西瓜,老太太勉强吃几口,手里拿一块手帕子,一边吃一边蹭一下嘴,勉强吃几口,剩下的让挤在车上的孙子孙女或重孙女吃,过一会儿,油糕酿皮豆腐脑也来了,吃吃喝喝送不停,再过一会儿,嫁出去的姑娘,还有老太太娘家的亲戚听闻也来了,一大帮人围着车子,成了一个小舞台,小舞台上主角是这家高龄老太太。那一边,大舞台上攀梨花一身戎装正打斗到精彩处,正被一个拿长矛的武生搅着转圈,背上的小旗子随着身子的扭转,转成了一朵花,凤冠上的两只长翎傲娇得不行,一晃一晃着,惹得小孩子紧盯着不放。
红药把两个孩子交付给晓雪和大桥,准备要回家了。家在距小镇不远的山沟里,虽则离小镇不远,但毕竟是山沟里,地里种的,家里养的,逢集拿到小镇上卖,换几个零用钱,日子就这样过着,倒也过得去。本意是想领孩子回去的,可是因了奶奶的不允,临别时拉了一下雨燕的手,就匆匆离开了,雨燕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一划,随机又迅速地抚平,常年和自已的妈妈不在一处,偶尔这样亲近,都已成陌生的感觉。
大桥和晓雪这两个曾经是雨燕童话里的人,如今生活在柴米油盐的琐碎日子里,在他人眼里,逐渐真实起来,原本都是从小在乡下长大,一个城市户口并没有影响到什么,五婶又是豁达大度的人,儿媳妇因户口问题不能承包耕地,但城市户口的身份却可以在镇上粮站凭粮本领回价格低㾾的米面,终究是有优惠的。晓雪也并未以城里人自居,都是真心相待的一家人,两三年的光景倒是越过越有滋味。
他们家,三个人种两个人的地,毕竟比他人轻松些,随着大包干以后,乡下各种副业如雨后春笋般也多了起来,乡镇企业里农民当工人的,农忙时下地务庄稼,农闲时进工厂干活,农工两不误。有人传言,将来的农村会比城市好,虽则是传言,但日子总归往好里走,未免让人畅想起来。手里的钱虽则依旧是紧张的,但畅想的都是未来,未来是未知的,却也是有希望的,世上的人,谁又不是在希望里活着呢?
结婚前,对于这桩婚事,大桥本是打了退堂鼓,知难而退的,不是他薄情寡义义,也并非超然世外,只是那时候城乡差别真的很大,中间是有一道鸿沟的,况且自已是个男人,如果情型倒过来也许还合乎情理一些,毕竟男娶女嫁自古都是男人要当家的。
大桥已寻了镇上厂子里的活儿,工厂大灶上做炒菜师傅,骑着车子早出晚归,农闲时上班,农忙时工厂放假,抢收抢种,平日里家五婶操持家务,地里家里一人包揽,人人都说他们家娶了个城里媳妇,得贡着养。其实,这完全是开明的五婶自已的意愿,村里的万元户都已经两个了,时代不是正在变么?
这几年,晓雪的两个弟弟,一个高中毕业,在城里就了业,一个考上了中专,父母的担子也轻了些,只是记挂乡下的女儿,偶尔接挤一下,由其秀珍,凡是家里有的,总要匀一些给乡下的女儿。
晓雪和大桥城市乡村两头跑,耳闻目睹,竟也想出一些挣钱的门路来,先是一些小打小闹的小生意,倒腾着赚几个零用钱,后来又想到要开饭馆,距离青石镇不到两里的峪口村,是古往今来的商埠渡口,沿国道南侧分出一条公路,一直通往南边深山里的煤炭厂,南来北往的车辆在这岔路口驻马住店,已成习惯。因大桥偶尔会露一手做饭的本事,有人见议他俩在那里开一个夫妻小饭馆。晓雪回想起第一次吃鱼的情景,竟也觉得这件事靠点谱,只是眼下正是农忙时节,单等农闲时侯好好谋划。
大戏台上锣鼓声停,一幕大戏落幕,曲终人散,戏场子里的人逐渐散去,那些为抢占好位子而早早被人圈在戏场子中心的人,这时候,意犹未尽,坐在小凳子上歇息片刻,站起身伸伸腰,一手提着小凳子,一手拍打几下衣服后襟上沾染的尘土,摇摇摆摆向戏院子周边的小吃摊上走过去,橙黄的油糕刚出锅,排了一串在竹签上控油,滩主取两个热乎的在案上切碎撒上白糖,对面的人端着小碟子站着吃,吃完了再包几个带回家。
卖西瓜的吆喝着,卖梨的也吆喝几声,全为了应个景儿。酷热的天,这些都不愁卖,吆喝几声释放一下心里的舒坦劲儿。
戏场子里人逐渐少去,又逐渐多了起来,吃过饭赶夜戏的戏迷早早来,重新占取佳好的位置,夜戏是巜游西湖》,还加一场拆子戏《周仁回府》,折子戏的主角是特遥了县上的名角王朝名,王朝名的小生老生都唱得绝,名震一时,不是谁都能听得到的,所以戏还未开,十里八乡闻风慕名而来的人己堆成了人海,骑自行车的,车子直接推到戏场子里,撑起支架,小孩子坐或站在车座子上,站得高,望得远,远远地望见不远处的小伙伴坐在自家的手扶拖拉机上,心里很是羡慕一番,殊不知,那小伙伴的爸爸正懊悔着:开了一个摇头晃脑的家伙来,一不小心,被拥在了人堆里,这样多的人,不知戏散时如何开得出去……
第三章(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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