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那从病房里出来,悄悄关上了门。眼里有些湿润。刚刚琳达·沃克俯下身子与病床上的保罗紧紧相拥那一幕,触及到了他心中那块柔软的地方。
保罗已经走到了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老那是来跟他告别的。这家临终关怀医院,坐落在渥水市郊的渥水河边。绿色草坪中央,一丛丛橙黄色的万寿菊正怒放着,在这宁静的处所,给人生最后流连之时的人们,一抹金黄的色彩。像是提醒临别的人们,不管这一生遇到过什么,但这色彩让人回想到曾经有过的辉煌,永远铭记此生的高光时刻。
认识保罗是在二十年前了。老那来北美新大陆的第一份专业工作。进公司的第一天,人事经理领着他来到办公室,这间大办公室,被几面半人高的隔墙,隔成了几间小格子。人事经理将老那领到靠窗的一个格子间,“保罗,早晨好!”一位敦实的白人男子扭过身,冲着他们站了起来。“这位是新来的工程师明·那。”人事经理跟白人男子说完,又对老那说:“这位是你的经理保罗·沃克。”俩人握着手,互道一声“很高兴认识你。”
“好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你们聊。”人事经理撂下这句话就走了。
老那打量着面前这位未来的主管,他,上身着一红色衬衫,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年龄约莫三十五六,面庞方方正正,透过头上已显稀疏的金发,可以清晰地看到头皮了,络腮胡子有些长,大大的蓝眼睛下,有很深的黑眼圈和眼袋,显然是长期睡眠不足造成的。他与老那个子相近,站在一起时,老那心里嘀咕着:他有一米七五,还是一米七六?跟我差不多嘛。与老那握手时,厚实有力的大手掌,给老那留下了真诚、热情的印象。
他领着老那在整个部门跟同事们介绍了一圈儿,回到自己的格子间,然后指着他对面的格子间说:“这是你的办公室,昨天已经打扫干净了。”说完,保罗重重地把自己扔在转椅上,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老那进了自己的格子间,看到电脑、文具已一应俱全。拿着人事部经理发给自己的《新职工入职手册》,认真地读起来。
没一会儿,老那听到对面格子间传来鼾声,他有些好奇,站起身朝对面格子间望去。只见保罗靠在椅背上,仰着脖子,闭着眼睛睡得正酣。上班时间啊!老那有些替他着急。当啷啷一声,老那的喝水杯掉在了地板上,对面的鼾声停了。老那继续看他的《新职工入职手册》。
没多久,工间休息的咖啡时间,保罗过来说:“明,跟我一起去认认餐厅吧?”老那跟着保罗下楼来到了单位的餐厅,保罗买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老那,然后说:“我每天只有在公司才能坐下来,回家就跟陀螺一样在转。我有三个孩子,两只狗。最大的女儿七岁,另外两个是儿子,一个五岁,一个一岁。下班后,我还要去一个跆拳道俱乐部教课三小时,给孩子们挣个奶粉钱。”
后来的日子里,老那的公休时间和午餐时间都是和保罗在一起度过的。他陆续知道了保罗的故事。
保罗跟老那讲到了他的妻子:“琳达我的妻子曾是我班上的学生。她是家里的独生女,漂亮、聪明,她走到哪儿就把笑声带到哪儿。那年她十六岁,我二十六。不久我们相爱了,我们结婚了,我们有了三个可爱的孩子。然而,有一天她突然就失踪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说到这儿,保罗语调滞涩了,似在强忍着痛苦。老那不由得伸出手,想在保罗背上拍拍。可他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了手,没说话。
“现在我上班时,临时找了个保姆看两个小儿子,女儿送去了学校,放学后接上她和我一起去学跆拳道……”
保罗除了工作和照顾孩子之外,剩下的时间都用来找琳达。
老那的女儿那萌也七岁,和那婶商量后,觉着跆拳道不仅可以强身健体,女孩子学了可以自卫防身,也多了一份自信。就这样他们也把女儿送去跟保罗的女儿一起学起了跆拳道。两个女孩同样的年龄,同样的业余爱好,让她们成了好朋友。
两年后女儿那萌长大了,老那两口子感觉舞蹈对女孩子的形体、气质都有好处,又给女儿课余报了一门芭蕾舞蹈班。俩人分工,平时老那负责女儿跆拳道班的接送,而那婶则负责女儿舞蹈班的接送。
这天那婶第二天有个工作面试要准备,老那让那婶好好在家准备,他去送女儿上舞蹈课。
舞蹈班是在一个私人住宅内,舞蹈老师将家里的地下室装修成了一个舞蹈工作间。三面落地长镜,另一面有练功用的扶杆。入口处有一个大理石吧台,上面放了舞蹈老师的名片。看着孩子上舞蹈课,无聊的老那随手拿起了吧台上的名片。琳达·沃克,老那吃了一惊:不会这么巧吧,这会不会是保罗遍寻不见的妻子呢?老那抬眼看了看两位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的舞蹈老师,那默契传神相互的表情很显然是一对情侣。老那为自己的主观武断摇了摇头。心说:都让保罗给传染了,只要有一些些线索就跟保罗寻妻连在一起了。中场休息时,老那悄悄打量了一下这位琳达·沃克,又让老那吃了一惊:跟保罗的女儿实在太像了!老那没吱声,下课后带着不解和疑惑开车带女儿回家了。
“你今晚怎么了,有啥事儿吗?怎么看你回来有些神不守舍的。”晚上临睡前那婶问老那。
“没啥,早点休息吧,明天你还要面试呢。”
“到底怎么啦?面试我都准备好了,你不说我才不踏实呢,肯定睡不好,还影响面试呢。快说嘛!”那婶催道。
“今天我见到了萌萌的舞蹈老师。”老那刚说到这儿,那婶马上说:“漂亮吧?”“漂亮是很漂亮,问题不在这儿。你知道她和那个男老师是一对吗?”
“是啊,她说是她的男朋友,俩人一起在自己家里教芭蕾,都很专业的。有什么问题吗?”
“你见过萌萌学跆拳道的那个女朋友吗?就是我同事保罗的女儿。”
“是萌萌总说她的好朋友缇娜吗?可我没去过萌萌的跆拳道课,没见过呢。”
“这个老师跟缇娜长得很像,而且她的名字叫琳达·沃克,和保罗一个姓。”
“你是说她是保罗一直在找的妻子?”
“我不能肯定,但是……”
“那你还不赶紧告诉保罗?”那婶着急道
“可那个男舞蹈老师呢?”老那像是在自言自语
“这情况咱该不该告诉保罗呢?”那婶也嘀咕起来。
“是啊,这是我一晚上在想的问题。可万一不是保罗的妻子呢?”老那答道。
“也是,这怎么说呢?算了,睡吧,明天我得去面试呢。”俩人关灯睡了。
老那在保罗·沃克手下干了三年,之后升了主管转到了别的部门。五年后又升了经理,而保罗依然坐在那个靠窗的位置上,仍然在寻找着不辞而别的妻子。
日子过得很快,随着儿女们长大,老那与保罗的联系反而越来越少了。
这天老那早晨进办公室,打开邮箱,一条邮件震惊了他:“我们多年的同事保罗·沃克一个月前被确诊为肝癌晚期,将不久于人世。希望与他道别的人,可以到渥水市临终关怀医院与他做最后的告别,请事先与临终关怀医院预约探望时间。地址是:xxxxxx……”
老那又想起了萌萌以前的舞蹈老师,下定决心,不管她是不是保罗的妻子,都要把保罗的情况跟她说说。他拿起电话,拨打了琳达·沃克的电话,对方没人接。老那拿着听筒,听到嘟的一声,开始留言了。
“您好,您认识保罗·沃克吗?很冒昧通知您一个坏消息:他已罹患肝癌晚期,目前在渥水市临终关怀医院,105病房,再见。”
第二天,老那去临终关怀医院跟保罗做最后的告别,一推病房门,就看到了琳达·沃克和保罗相拥的场面。他没去打扰他们,心中思忖着自己这十几年藏着的疑惑,是不是解开得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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