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今且说我在粤省那段经历。彼时年方二十,锐气方刚,不安于家而逃窜于外。因一连不顺诸事耽溺于此。身无分文。为谋生计,遂于一加造厂滞留数年之久。此间所历小事,不必细录,读者自可想象。唯有一俗尘旧事,虽历数年仍难忘怀,想来竟如昨日般逼真。这其中之人物情缘,事端因果,及至俗尘之荒唐怪癖,读者亦可作娱书看之。故有诗云:俗事何须为记传,总缘当日历中来。凭君为尔生曹论,情到深时莫自哀。况又有‘红尘俗记,聊以自娱’八字暂录于前!而后方谈这段往事!
话说当时南粤一带最是富饶,鱼稻果藻,生产丰美,朝廷疏于管控,人多安居乐业。此外,更有大量制造工厂以促其经济发展,故为全国数一数二之大县市,外地人多来此做工。我来之缘由方才已说,在此一处安居定业,日日三餐渐已熟惯。日间又有新人赶来报道。这日,便有一位男伙计来此应聘,一应手续处理齐备后,来至厂房同我学习。这伙计约二十七八,名叫康红,因为蜀中人氏,故名字中便带有一‘蜀’字,又叫‘康蜀红’,后来不知何故又将“蜀”字去了。这康红自来后,每日早起点数,下班查人,未敢疏忽。一日晚间,康红欲往后门出去。这后街亦是本县一大繁盛区,小吃摊点,酒坊茶牌,应有尽有;声色犬马,灯粉火红,络绎不绝。因前不久又新增了几家饭馆,故而更显热闹。康红任去一家酒馆吃饭,不提。
如今只说自那日康红回来后,每与众人谈谑肆意,较之前寡言少语大为不同,忽又旷工数日,令人惊奇不已。傍晚,经理刘钟告诉众人:“康红生病住院了,他女友正在院中陪伴。”诸人并未不信,但只不知他何时结交女友,又不知其为何突然害病,议论一片。原来这康红素日平和,不与人争气斗狠,这次却因口齿生殴,受伤入院。至于具体原委,众人不解。待见后方知,原来同他打架的,乃是要债之人。至于他为何负债及受伤住院,一时说来话长。这时一旁服侍汤药的女子正端着碗泣不成言,半晌道:“大家都是关心你的,如今也瞒不住了,不如说了吧。”
康红叹道:“这都是我造的孽了。”众人不解,瞅他又道:“我原是蜀中人士,在家中排行老大,十五岁起便未上学了,开始肆处游荡。我有一妹,年方十五,少我十岁有余。闲游已久,便不幸沾染些赌博嫖妓之流。所幸运气稍好,逢赌必赢,赢钱之后,便喝酒包妓,滋事生非。赌场之中有赌钱输了又受我嘲弄的对此多有不忿。不料去岁盛极始否,每月只出不入,不消数月,这几年所积攒的钱财便输之殆尽,又欠下数万巨债。我心里懊悔,方知多赌必输之话不虚,可又有何补救?因前些日子我妹子已被抓去抵债了,家里只剩老父老娘两个。如今他们玩弄了妹子,又来整我。”
众人啐道:“自作孽不可活。这皆因你的不是,你作恶多端,害了自己不说,倒只知畏债潜逃,连带着妹子受罪,可还有半分作兄长的样子?”这康红既已抱愧,便又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此事因我而起,不敢劳烦各位。今日能来窥探,已深感恩德,还请诸位都回去吧。”李兰送将众人出来,一路上未免又长吁短叹。又说她端庄大方,着实可怜,又说康红亦不容易,既已怀愧,便应救助。故而由恨转怜,商议着凑钱与康红。众人或多或少,拼凑一起,约有万元。次日,刘钟将这笔钱送与康红,这康红不能起身,李兰代为叩谢。
这李兰虽是康红的女友,但因其本是重情之人,加之近日康红饱受挫折,所以一时难免舍身忘死、无私奉献。她原是一洗头妹,薪资两千,照顾自己尚可,今一身两处,小心料理不足,又兼着康红病中多有嘱托,每日谆谆忏悔、甜言蜜语,故已今年六月始去“客来轩”从妓。此事康红尚且不知,自出院后,仍旧回厂里做工。
这日,客来轩的吴经理唤道:“李兰,你到我房中来下。”李兰知姓吴的恋她已久,只是未曾开口,如今既唤,又于他手下做事,焉有不去之理?一时难免有巫山云雨,梨压海棠之事,过后恨不能去理论。这吴经理自此却每每对她特别关照,柔情呵护,较其他诸妓不同。
却说这李兰自从妓后,因其面如桃李,眉带露痕,加之事宠客人皆传其‘冰肤玉骨,入身即化’,故而门客愈多。这日,恰巧有几位不同寻常的客人造访。先说第一个,体态臃肿,出手不凡,虽无常人之貌,却有豪强之财。一番蹂躏后,既按餐付价,又兼着予了李兰许多钱财,道了声:“改日再来!”罢了驾车而去。李兰于门口伫立片刻,便有第二位客人前来。偏生这男人身材短小,鼠目寸光,一身市井无赖肮脏龌龊的气态。李兰稍有不悦,便示意于诸姊妹。姊妹皆道:“素日你占尽了好的,碰上这种三流货色就推给我们,也没见你得了钱分与我们。”话未说完,这矮子便骂道:“你们起开,爷这趟是专为她而来,不必你们因妒扯嘴,牵三挂四!”便来拉她。众妓见其倔犟,又喜又气又羡,喜的是众人皆不愿接待这三流下种;气的是来者不论胖瘦高矮、富贵贫穷,皆恋着李兰,且这李兰又不懂行事规矩,以致众人连油水都少捞;羡的又是这李兰既受吴经理宠爱,又有一男友依作靠山。众妓心中多有不满。因当中有一唤小丫儿的童妓,年方十二,最是聪慧,便道:“前日与我表哥吃饭,他问我借钱。我说上月工资不是才发么,怎么这会子就没钱了?他说因近来他们厂里一个员工出了事,大家都为他捐款,他又素来与他见好,便把手中所剩不多的尽数捐了,为此我还骂过他好几顿。他只不作声。我问捐给谁了?他说给了同车间的一个员工,名叫康红。我忽然想起这李妓的男朋友不是也叫康红吗?便又问哪个康红,家住何方?我表哥细细道来,原来……可不就是这个么。”说着努努嘴向楼上,众人皆明其意。又道:“我又问他,‘那康红可知道他女友在此卖淫?’他说不知。我心中便就有了一张好算盘。如今我们只须把这李妓之事告于她男友,岂不是既报了仇,又可以看得一场好戏?”诸妓皆赞:“妙计!”
话说众妓把李兰卖淫之事说与康红知道,这康红一时脸红眼绿,吓煞众人,说道:“多谢各位姐姐好心,我定要把她筋抽了才作罢。”众人有掩面笑的,亦有劝的,亦有煽风引线隔岸拨火的。罢了方都散去。再说这康红,逃来此地之初,每日仍抽身去各家赌场,虽只作小赌,倒也赚了些生活费用。他素来恶习,初来乍到,亦如往日般寻花觅柳。这日又吃醉了酒,熏晕地倒在路边。彼时李兰正欲回家,忽见一黑影迎面而来。她先是一怯,当是小偷劫匪之流,因日间已闻得这里不太平,谁承想却被自己碰上。欲伸手掏几个钱买命,却又见这黑影微微堕下,并不似要抢劫勒索,便壮着胆子近身一看,原来是个醉汉。这才松了一口气。看着车来车往,又不免忧虑起来。既不能问得他一言半语,又不忍见死不救,便扶了他同回住所。次日一早,又给他买了早饭,倒水擦脸,引得这康红对她生了好感,得知她在老王理发店洗头,便日来三次,百般骚扰。李兰亦作无可奈何之叹。
因店中来客甚杂,不乏有好色轻薄之徒。起初只是拉拉扯扯,后见李兰不敢有甚反抗,便以为她亦是放荡之人,故而更加猖獗。一日便有几人专来调戏她,一个肥头大耳,既浪费水,又糟蹋皂;一个高个子,蛮横霸道,趾高气昂。康红于旁稍看片刻,心中早有不满,只是未见异常,气未发作而已。半晌这二人洗毕,又来一人,康红认出是“鸿运赌坊”的经理,这人姓孙名伟,人称老孙。他欲打个招呼,却见这老孙对李兰挑逗招惹,屡占便宜,便也不管什么老孙老孔了,上前一顿拳脚。这老孙素来胆小,今吃了亏又不敢叫嚷出去,只怕失了面子,后又听闻这康红乃是李兰男友,便只得罢了。而这康红逞一时英雄打了老孙,自己也怕,忙一把拉走李兰。因见她凄楚可人,风袅俊俏,顿时文采四起,绵绵之意皆从于心,真挚之词尽脱于口。李兰十分感动,两人相拥而泣,自此结为秦晋。
然而此时得知李兰从妓之事,当诸妓面,口内长短交加,万般凌辱,却只是为了面子,心中并不在意。这其中缘由,吾一时也难知。待要细问,他却突然告假回家去了。半日才得知是他母亲突然去世了,他赶回去奔丧。是时马不停蹄,十万火急。相关事由,待见康红后,方可细细道来!
二
话说康红得知李兰从妓后,并未有多大反响,夜间二人吃饭,也只谈些搬家合租之事,对于心中闷事只字未提。诸妓见李兰一如既往前来卖淫,不免有乞人无志之叹。不日,二人将些家具器皿,一应什物搬来合租屋。这地处儿距工厂有二里路程,十五平大小,月租两百,每日早起贪黑地来倒也方便。且这康红深知数月来未有人找他算账的缘由,对李兰深是感激。自二人同居后,节俭花费是小,因感情骤升而生出结婚念想为大。不久,康红已有了打算,只待找一适当时机将此事禀知父母,再按礼行事。谁承想,时机未到,家中却出了这么一件骇人悲闻的大事。他不得不撇下李兰,赶着回去奔丧。
原来康红之妹名叫康玉,年方十五,正于当地县城念高中。因近来学校加课,已许久未家去。又念及她哥哥长年在外漂泊,家中父母无人帮衬,不禁使思乡之情更切。这日可巧收到父亲来信,一面倍受欣慰,一面伤心起来。因信上写道:你哥哥日已欠了巨债,昨日债主拿了借单上门问债,我和你妈方知他已逃走。没办法,只有把家里的积蓄拿来还了。然而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为了筹钱,你母亲前日还向她们工地的头子低声下气了几回,但都无果。如今只怕那起歹徒心狠手辣,追不到钱,又从你身上打主意。所以我和你妈商议了几回,依我的主意,你这几月竟不要回家了。钱不够了,就向同学借些凑合使。你也不须担心我们,待这阵风头过去了,我自会写信通知你。父康君笔。
康玉看罢,满心忧忡,又悲又恨,当下又与男友贾易看了信。这贾易却是真意,虽于康玉面前无一副讨好阿谀之态,然每逢麻烦之事便迎难而上,独当一面。如此时听了这一番话,心中早有相助之意,又觉此事颇于繁难,故低头细想道:“你父亲说的对,你这几月索性不用家去。但我也知你心里放心不下,不如我代你走一趟,有什么事回来告诉你。二则,凑些钱送去,先垫补垫补再说。”康玉感激不尽,又道:“这怎行呢?再说……你到哪儿弄这么多钱呢?”贾易说:“你放心,我没出去偷抢。”说毕自觉失言,讪愧不已。那康玉因他的憨态,方略为好转。二人商议一回方散。
此刻,借着贾易去康家的档口,并无事可记,便说说二人是如何在一起的,以供闲遣。原来这贾易与康玉开始并非同班,高二分科后方为同班,且又是前后桌关系。康玉是语文代表,颇爱文学。这贾易虽系男孩,却温润如玉,常有兴于词章句藻中。因而二人一拍即合,常常联诗煅句,互相赐教,亦有红楼小儿女之态。且相交愈深,相惜之情愈甚,皆视彼此为之知己,只未明说。时至高三,冬去春来,分离将至。一时深情款款,难解难分,虽心有百态,只不得出口。
一日,贾易左思右想,费尽心思,作得一诗赠予康玉。康玉掺开,见是一首绝句,读道:怀旧空吟抱不平,无缘只敢对莺明。虽言百草新来盛,岂舍梅花一点情?罢了会心一笑。既笑他不敢向自己表明心声,又笑他扭扭捏捏地像个姑娘,却又想:他对莺长叹,自叹无缘,我便这样回他。于是提笔续道:何必空吟抱不平,春来处处是莺鸣。梅花一道君难舍,却不知梅亦有情。
这贾易看罢信,方明白康玉的心意,一时喜难自禁,愁绪全无,忙去告白。顿了又论起所起所回诗句如何。自此,情与不情方解,爱与不爱方收。彼此心心相印,更胜从前。然这贾易虽有如此才华,却害羞腼腆,不爱于人前表现,天性刚直,不惯去阿谀奉迎。人多有厌之。只于康玉事前竭心尽力,勇敢大度,略有一番英豪之气。
紧说这贾易去了康家并未见着人。只因刚出门便碰见他的本家小叔,并着几个地痞流氓。他素知小叔混账惯了,小爷也不曾管得,本不愿去理会,只因对面碰上了,便问他作何而来?小叔一番细说,原来正是去康家要债。便忙问康红何以欠他钱了?
小叔道:“并不为欠我的,我也是给人跑腿的,他欠的是吴老板的账。”贾易问欠了多少?小叔道:“约有八万。”贾易深知这些人都是拿钱交差,见钱走人,便将身上的几千尽数给了他们,让先带回去交差,又要请客吃饭。小叔疑惑道:“这是何故?”他只字未提与康玉之事,但也被其猜着了八九分,笑道:“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这里贾易又嘱咐了他一番切莫难为康玉父母等话,方与之散,再去康家。不料这康家并无一人在家,白让他落了空。问了邻里,方知康玉她妈去工地做活,他父亲出去筹钱了。他心想,先已给了些钱让带回去,那吴老板应不会万分紧逼,再则,便是逼迫起来,方才已叮嘱过小叔,也当不会衅事。他这小叔自小与他玩乐,两人年岁相近,后因他常打架辍学,混迹江湖,便与之相见渐少……但两人旧时感情姣好,贾易对其颇为信任。思索一番后,决定先回来告知康玉。
康玉听了,哭道:“话虽如此,但我更不能放心。须得亲自回去一趟。”当下收拾包裹,准备次日还家。这贾易拗不过,只得罢了。又思此事须康红出面方可,便是他没甚钱,也应与那吴老板说清道明,免得带累家里。如今他一走了之,万事不管是何道理?因如此,那吴老板只当他是畏债潜逃,便每日遣些地痞无赖来逼问他家里,如鸣喈喈,其何休也?因此又忙唤他小叔出来细问。
小叔道:“我也正有事找你。人已跑了,债主逼问他家里也是常情。只是,昨日你既说了,我回去便向吴老板挑唆去寻她哥。那吴老板说了,这康红现于粤省某处作工,现已寻到,打了一顿,没要到钱。我说,‘既这么着,就应该让他在厂里做工还钱,不然一辈子也还不了。’吴老板说,‘不怕,他既还不了钱,我便要做一回黄世仁。’我听了这话,知道是要拿他妹子作法,故忙来知会你,好歹别让她回家了。”这贾易听了,叹了半天气道:“康玉已经回家去了……你们打算何时动身?”小叔说:“就是今日。”贾易顿时面如黑枣,接不上话。小叔道:“你也莫急,便是他们捉去了,有我在呢,一时半会也难出差错。况这吴老板捉她不为别的,只为恐吓她哥,伤不着她性命。”贾易此时急躁若驷,哪里听得进这些,只求见吴老板。小叔拦住道:“见也无益,如今只想办法筹钱是正紧。”待冷静片刻,方觉小叔之话在理,忙拖其护庇,自去筹钱。待家去问他父亲要了两千,又找两个相好的朋友借了些。贾易又想:康玉被捉去,她家里还不知变成怎样了呢?她父母焉有不伤心的?正该去安慰安慰,把这些钱给他。一进门来,只见老两口都在哭啼,屋里翻桌捣柜,门外猫愁狗恨。因知康玉被掳走了,便悉心安慰了一番,说明来意,与了钱。老两口含泪感激,一番哭诉方才收下。忙又要给他烧茶做饭,他推说家里有事,出来之后泪流满面。
虽收了钱,老夫妇泪痕未干,愁容未展。半晌之后康君说:“左拼右凑还差五万多,这可怎么处?”他妻子朦胧泪眼复又溢出,无奈道:“该借的都借了,该问的也问了,如今再也想不出法子了。”康君愧道:“子不教,父之过。父不教,谁之过?只怪我没能教好他。事到如今,我只求早一日死,也大可不必再受这煎熬了。只是……可怜了我的玉儿。”他妻子眼中泪已流干,只剩悲绝。
次日,康君在家喝酒消愁,烧火作粥,他妻子去了大半日未归。因左等不来右等不见,遂忧虑重重,未敢自食。半晌,有人来报,他妻子自高架摔下去,已送往医院了。康君心如针刺,及至医院,其妻竟已撒手人寰。
且说贾易自康家出来,便赶上他小叔前来报喜,他正愁眉苦眼,不知为何喜事。小叔笑道:“都解决了。”贾易问:“何事解决了?”小叔忙细细说来。原来,这康红的女友李兰替他还上了欠吴老板的债。这吴老板收了钱,便将康玉放了。贾易急问康玉现在何处?小叔说:“回家了吧。”他喜不自禁,复去康家,却看见屋里哭天怨地,混乱不堪,康家父女抱住恸哭,忙问旁人,方知是康玉母亲因祸而死!心下遂想:区区一日功夫,竟发生如此令人断肠之事,天地间果真这般无情乎?因此也不再问,也不答言,也不去理会,只独坐于地上。果真是:
昨日堂前仍戏谑,今朝人走已茶凉。
黄昏不敢观黄叶,风入平林更断肠。
三
话说康红星夜急驰,终于其母下葬前赶回家里。兄妹相见,父子重逢,加之数月来遭逢横变,骨肉分别,未免不涕泗横流,几近哭死。待恢复过来,便强忍着安排后事。置酒布席,招宾待客,早起敬香,晚来传饭,皆由他一人操持。几日下来,他父亲见他改过是非,迷途知返,更加心生暗悔。
数日后,其母葬毕,他便整日闭门谢客,喝酒沉思。
因康君之妻王氏乃系意外受害,那厂里的老板亲自上门抚恤,给了十多万的赔偿金,由康君收着。这日,他把两个儿女唤来,拿出一张卡来说:“这是你母亲的抚恤金,吾妻的卖命钱,依我的意思,这钱先由我保管。等到一日,你们谁先嫁娶了,挪作一用,剩下的交付另一个。你们说怎么样?”康红听了颇为欢喜,不时又忽生惆怅。只那康玉自始至终恹恹的,如未闻之。这半月来,他每日饮酒大醉,诸事不问。他父亲只当他是哀痛过度,料想过段时日便好了,却不知他心里正盘算着另一件事儿。
李兰在得知康红母亲逝世后,每日晚间暗暗悲伤,独自垂泪。因此便伤了身体,一连数日也未去接客。这日,吴经理派了小丫儿和牡丹来看她。这小丫儿许久未出门,意欲偷个空儿,便拉着牡丹撒娇道:“好姐姐,你一人去吧,好容易出来,你赏我一点空儿。”只因这牡丹自幼丧父,其母又患有心痛之症,后为了与母治病不得已流落风尘。且她于诸人中又是大姐,平日最怜这些姊妹。牡丹明知是要去寻她表哥,便有意成全她。小丫儿遂去那厂里寻人,一起吃饭看水,观鸟赏花,玩至晚间方回。
这里牡丹径自去见李兰。她正伏案写字,见她来了,忙拉她坐下。牡丹因道:“妹妹,身体可好些了?”李兰微微一笑:“我已经好了,多谢姐姐。只是……”牡丹拉着她的手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又不是外人。”李兰说:“想当初来的缘故,你是知道的,如今既已还了欠债,我便想……”牡丹本是个体贴之人,既已察其意,便抚着她的鬓发道:“你有这心,固然极好。但你我都是可怜之人,谁不承望有个好归宿呢?你如今既已有了归宿,做姐姐的自当祝福你。你放心吧,明日就去给吴经理说,他不乐意,有我呢,而且也没有个强逼人为娼的道理。”牡丹一番话,让李兰一发坚韧,次日便来找吴经理说明意思。不料果如牡丹所说,那吴经理虽多少有些不舍,却也未敢强留。及至晚间,她又邀众姐妹吃了饭,众人依依不舍,皆说了些祝愿与她。
再说那日李兰写字,原是写信与康红,只因他上月一去,至今杳无音讯。她正欲写完,不巧牡丹来访,一来二去便将这事撂下了。是日午后,李兰接着写信,信未寄出,康红竟回来了。她又惊又喜,说她正在写信呢,不想就回来了。那康红笑问:“我不在这些日子,你可好?”李兰喜盈盈地说:“都好”。又问康红家里诸事,又哭了一阵他母亲。康红抚着她说:“别哭了,你一哭我又要哭了。不管怎么说,我母亲的死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她。当初如果不赌怎会如此下场?我……”那康红呜呜咽咽起来。李兰知是自己引得他伤神,忙止了泪,又安慰了他一番。康红才渐渐平复,拉着她的手,又转悲为喜道:“现在就只有你伴着我了。若你也不在了,我可就真的生无可恋了。”李兰见他说的深情,又似疯癫,忙劝道:“胡说什么呢,我怎会不在呢?你放心吧,有我一日,便陪伴你一日,除非我死了,那才离了你。”康红忙问:“那你愿意嫁给我吗?”她听了这话,如受一击,不知所措,只是哭泣。康红当她不愿意,又忙劝说:“你放心吧,我活一日,便守你一日,除非我死了,才能忘了你。”这时她又露出喜态来,遂放了心。
不日,康红领李兰回了老家,见过其父康君,又认了其妹康玉。这李兰已知康玉,今见其亭亭玉立,甚是喜爱,便多与她絮叨。至于康父,自见面起便面如阴霾,气若雷霆,又无甚言语。李兰不知因何得罪他,又不敢问,只在心里自忖。次日,康君唤儿子前来问话。那康红见他父亲脸色不好,也不晓得意思,便问:“爹叫我来所为何事?”。因见他父亲不答言,便又说:“爹似乎不喜欢李兰,这是什么缘故?”康君正色道:“我问你,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康红心里一团疙瘩这才解开,忙说:“我知道,她是个孤儿。”他父亲瞪了他一眼:“我们的家世,虽配不上好的,你也不用找个妓女来玷污我。你这样做,可对得起你妈?”康红听及他母亲,心中大痛,底气全无,有理亦变为无理。又纳闷他父亲从何处得知此事,只能哀痛地退了出来。又去问他妹妹:“爹近来可曾见过什么人吗?”康玉低头不语。
他回去细细思索,心想:定是那吴老板说的。方才一顿言辞虽不至死,但语态已明。只因他素日重礼,又喜教化,故让我反省,然对于结婚之事,可知休矣!因而不由伤心起来!
历经几日相处,康玉得知李兰亦是农家女子,因幼失双亲,由他奶奶扶养长大,不到十岁便辍了学,孤零零一人到南边去做活。虽是如此,她却是如此善良的一人,因此康玉视之为嫂,言语中愈带恭敬。听了她父亲一番恶话后,不但不气,反倒劝他。谁知那康君心意已决,不听人言,她知道哥哥嫂子是有缘无分了,亦暗暗可惜。
是日掌灯时分,李兰询问康红所谈何事?康红笑道:“无事,不过是妹子的事。因我妹子如今毕业不愿再上学了,我父亲不知所措,着我给她谋个差使。”又说:“回来也已数日,明日就走吧。”李兰便问:“那你父亲的态度呢?他看得上我吗?”康红道:“他说你很好,只是现在办理婚事尚早,因他已请人看了日子,明年开春便办事。”那李兰听罢,心中暗喜,不禁态生两靥,眉展风流,更赋生动。
次日吃过早饭,二人拾掇衣物之际,康父将一绢包交与李兰,她迟疑半晌,打开见是齐茬的纸币四五沓,印迹清晰,红线捆整。她早有预感,不待说话,忙将那绢包送还回去。不料康君说道:“你拿着!”她见强硬态度,只得拿着。此时康红已知他父亲的意思,便说:“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他是怕我们日子过得委屈。”李兰不得已收下,一路上却沉寂万般。半晌之后,康红说:“你别担心,好歹有我呢。”李兰揉着杏眼问:“有你能怎样?你爹从骨子里厌弃我。”康红说:“怎会呢?他方才还给你钱呢。”李兰盯着他问:“你知道他为何给我钱?”康红摇摇头。李兰心中不忍,又思及此事难以挽留,遂下了决心,将从妓之事一股脑儿告之。这康红初听时颇为震惊,须臾便感伤不已,哭着说:“原来是这样,你为何一直隐瞒着我呢?”又连说数句“此皆系我之过”并“对你不起”等话。那李兰见他如此,便减了悲伤。康红又说:“你放心,总归会有办法的!”她点了点头,虽不大信,却已决定弃荡从良,不日仍去理发店做洗头工。
闲言少叙,紧说这康红回来后,每日与南祥交好,二人喝酒吃饭,谈笑风生。而提起这南祥来,亦非旁人,正是那小丫儿的表哥。据厂里闲人说道,这南祥原名天祥,因南来做活,为了祈佑,便改为南祥。如此一来,康红就如同见了知己,且日前得他捐助,心存感恩,不论大小事,皆与他说道。这日因谈及他妹妹,便说:“如今我父亲上了年纪,又要为我兄妹俩操心,实在是愧疚。自她不再上学,就整日闲居在家,如今十六岁生日已过了,我爹要与她寻一门亲事。但我家素来清贫,怕寻不下好人家,因此着我在南边哨看!我仔细留心起来,富贵人家虽不少,但若论品行性格俱佳,且又不过于寒酸的,却实难找。幸而皇天不负,今儿还真遇到一个,这是我妹子的福气,也是我们一家子的造化了。”南祥忙问何人?那康红笑道:“可不就是兄长嘛。”南祥笑他真会说笑。忽又见他认真起来,不似玩笑之话,便忙说自己一无是处,怕配不上令妹。那康红说:“兄长莫急,我母亲死后留下了笔财产,嫁妆之事,只多不少。得了这钱,你或可做点小买卖,或可买房置地,不消几年,亦是富绔了。你细想想。”南祥日前已对康家之事略有耳闻,又值此一说,虽生性纯良怕亦有所动。原来人贪心既起,即不可扑灭。又兼有康红从旁扇风引火,不过几日功夫,便如干柴浇油,愈演愈烈,当即应下了。却又笑问:“只是不知令妹那边如何?”康红笑道:“她一个姑娘家做不了主的。待我回去与父亲一说,他自然是愿意的。你就只等着我的好信儿吧。保管能成!”次日便告假还家,三日后满心欢喜地回来对南祥说:“怎样?我说的吧,我父亲自然愿意的。我又将此事与妹子一说,谁知她也应允了。你说这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不是?”那南祥此时虽另有一段苦恼,却也大喜。
提起康玉婚事,吾也甚奇,然个中缘由却是半年后方知。如今且说自那日他哥哥与她提了婚事后,她便独坐在田野吹风。莺鸣不闻,花开不见。时而莺愁花谢,她也不顾上一顾。次日贾易得知,忙来问她。见她哭哭啼啼,忙说:“你既不喜欢他,为何要嫁他?难道你哥还欠了他的钱不成?要拿你去赎账。”那康玉哭诉道:“你别乱猜,并不为这个。”又问:“那是为何?”康玉低头难语,只是哭泣。贾易一时暴躁如雷,一时又心痛若死。待要追问,不巧康红进来告知嫁妆之事,只能住了。一时康君又来唤他吃饭,便黯然去了。这里康红说了已置办的嫁妆物品,又问康玉有何想法。她说:“一切就按照哥哥的意思办吧。”康红心笃意满,复去布置,不提。
时至八月,秋意冉冉,谷收人恹。这南祥已来过康家三四回,回去与他爹商议此事,他爹满口答应,忙定了婚期,又与远近亲戚说了,众人听了无不道喜。只说这南祥姑姑王氏听了此事,这日便与女儿扯起闲话来。大丫儿问:“什么时候过门?”王氏说是本月廿四。又愁着脸面叹道:“按理,你们姊妹两个都该去一去的。好歹是你亲表哥。我与你舅舅又打小儿相依为命过来,这你是知道的。如今侄儿娶亲,少了不得出手,多了我又没钱。你就给妹妹写个信,说家里应急,让她再寄些钱来。”大丫儿会意,忙去写信。
倏而到了廿四正日,王家搭棚摆席,请客吃饭,灯红高挂,桂树披脂,热闹非常。当晚,南祥接了新媳回家叩祖,礼拜父母,又敬酒玩笑,送礼赠亲,闹至三更方歇。
却说大丫儿将信寄与她妹子后,既不见回信,也不见寄钱,心里正犯疑惑。这时小丫儿一封信寄到,既无钱,也没提及她表哥的婚事,反倒说了些奇奇怪怪之词。原来小丫儿收到信时,得知表哥就要娶亲,不禁经脉梗塞,心血涌出,几近气死。一连数日又不吃不喝,只在心头自思:我来此两年,又与你好了两年,且你又是我的亲表哥。我虽在这儿卖身,但除此之外,并无有愧于你,你何以如此待我?呜……呜……我赚的钱,无论多少,都交给你收着。大事小事,又几曾违逆过你。你不念念这些?难道连我素日的情也忘了吗?如今弃了我又去寻他人,这不是要绝了我的命么?可笑我还只当你不过是因家事回去。若非姐姐写信,断不知你已经辜负了我。天既爱怜人,何不怜见怜见我?”说罢泪流如柱,哭诉不止,万般悲戚尽发于心,一腔孤勇却生于手。遂硬下心来,提笔又写了一封家信与姐姐寄去,托她照看寡母,自诉不孝等话。待至晚间,她开始梳妆打扮,擦脂抹粉,及衣衫齐整,再无留恋,便将一瓶毒药快饮而尽,一时竟是玉山倾倒,花谢枝空,人间无情!
四
话说王氏母女得知小丫儿服毒自尽,先是疑惑不解,难以置信,及见了尸首便痛哭不已,呼天唤地。那南祥一家听闻这事,禁不住悲诧,他父亲思他姑母寡妇无儿,命他去照料陪伴。他去了几日,料理完后事方回来。
这日他刚到家,康玉忙打水与他洗脸。他一腔怒气,不由分说,忽地将盆打落在地上,溅了她一裙子。康玉登时吓倒,慌乱无措。他母亲气得骂道:“该死的东西,你去了几日,倒长了不少脾气。她对你不好吗?你要作贱她。”他闷声不语地离了屋子,独自一人跑去喝酒。他父母想他是为表妹之事感伤,也不多规劝,任由他沉沦了数日。然这几日,南祥对他妻子极为冷淡,动辄出口伤害,又于夜间多进行肢体殴打,且恐吓她不得向外说道。如此种种,皆无半点新婚夫妇之态。
这日因他有事出去了,他母亲便邀康玉来闲话。因见康玉眼神红润,气色极差,便略红了脸道:“年轻夫妻就爱这样,晒干的柴禾遇了火一般。不过凡事皆得有个度。闹大了对身体不好。你们都很年轻,得知个分寸!”康玉不知她婆婆所言何意,又不敢回问,只得低头应了几声去了。
晚间南祥回来,只顾与他父亲商议在县城南开一餐馆,父子二人合计好了才散。及回房中,又见康玉泪光点点,凄楚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劝慰她说:“对不起,我不该那样对你。你还是……”不待说完,康玉负气上床了。南祥沉思片刻,越思心头越赌,索性不去思考,蒙头入睡。一夜无事。
原来自那洞房夜起,康玉就知丈夫因何恨她,无奈只能抱恨自己命运坎坷,无人怜爱。她一夜无眠,心头剧痛,翻至五更时节。
转眼数日已过,南祥父子命人清理门面,收拾家具,打点包裹上城去了。剩下康玉在家服侍婆婆。那婆婆每日只出去吃茶打牌,留她一人喂养牲口,学做些针黹活计。新开饭馆生意极好,父子二人忙不过来。父亲提议让他表妹前来帮衬。那大丫儿原在一塑料厂做工,薪资凑合自己尚可,难以顾念家里。且他姑母体弱多病,寡妇赋闲,亦只可做些刺绣变钱。一家两口生计着实艰难。他父亲提出让表妹前来帮衬,他立刻应了。次日就去姑母家,将此事告知。待他表妹回来,王氏又说于女儿,二人无不欢喜。至此,大丫儿便来饭馆帮工。
如今只说这南祥对小丫儿心怀愧疚,思念不忘,自大表妹来后,便对她关切备至,意图弥补。谁料却多次弄巧成拙,屡生尴尬。这大丫儿生性憨厚,并不知她妹妹之事,因看出表兄对她有情,她亦有意,便私下常与他蜜语。一日,南祥之母害病,老父回乡看望妻子,留下兄妹二人看店。当晚,南祥察觉机会来了,兴奋难耐。夜里打烊后,一个人在床头端坐半刻,便披了外衣,摸到大丫儿房间来。大丫儿房门未关,亦不曾睡着,二人先是谈天说地,接着翻云覆雨,终究铸就了大错。
只说周老汉到家后,知其妻只是偶伤了风寒,并无甚大碍。躺了几日可以下床,便又回来了。还带给南祥一双康玉新做的布鞋。两月时光已过,那大丫儿小腹渐有孕像,老汉心中惶恐,疑虑重重,生怕出了那没出息的事。及至晚间打烊,忙把南祥叫来问话,那南祥见瞒不过了,便只得认了。
周父破口骂道:“我怎么生养出你这么个东西?……你败坏门风,下流无耻,畜牲人品……那是你的表妹。你是结了婚的人啊!你将你的妻子放在哪儿了?”他本以为这话足以镇吓他,不料南祥却说:“那康玉是只破鞋,我不穿它,谁爱穿穿去!”“你说什么?”他父亲怒色稍敛,探问道。南祥知他最重品性,康玉之事定不能容忍,便说那康玉婚前已非处子之身,又将康家诸事一五一十不紧不慢都说与他父亲知道。周父听罢,半天感慨,叹道:“既然如此,那你就与她离婚吧!只是你与丫儿之事……还得看你姑母的意思。如果她不介意,我也就不作计较了。”南祥当下带表妹跪谢父亲。次日便关了饭馆,领着大丫儿回家。南祥母亲得闻此事,亦赞成与康玉离婚。康玉苦不堪言,心痛似绞,却亦无可奈何。
次日,离婚手续已完,周氏便催促着将其送走。南祥念在夫妻一场,将康玉送回康家,及见了康父,未敢告知离婚之事,只淡淡地谈了几句,忙托辞而去。康君见了这般不禁诧异。便问他女儿是否夫妻争吵了?那康玉不愿瞒着,索性告之。他听罢呆愣半日,并未说一个字来。
五
且说康君因女儿之事,急火攻心突然病倒。一连数日不能下床。康玉每日伴其左右,煎汤喂药,端粥送水,却仍不见好转。而那康红,自得了他母亲一半遗产,早已未在那加造厂做活,反倒自己盘了家小店,卖起鸡蛋来。那鸡蛋皆是从附近的农家收购而来,利薄力微,他每周仅去一次,业余时间待在铺中休憇。时而心中骚痒,忍不住去赌上几把,亦输亦赢,总算下来,每月竟还赔上许多。然他并不甚在意,一如既往地去赌。李兰虽屡劝他,然终究无果。只是他父亲听说儿子学好了,便放了心。这日午间,父女正用午饭,康红独自回来了,带了一包人参山药补气养血丸。又嘱咐康玉将那鸡蛋做与他父亲吃。一时康玉去了,他便和老父谈起话来。
康君说:“……就是这样,等你见了南祥就知道了。”康红一时摸不着头脑,又满是气恼,欲去找南祥问个明白。谁知前脚刚踏出门,便于街上碰见一人。康红见这人有些面善,那人亦看向他,二人相互端详了半晌方认出彼此来。原来却是曾来家中讨债的小混混贾玉。这贾玉不是别人,正是贾易那小叔。想起贾易,康红心中充满感激,又因他叔与妹子名中都带有一“玉”字,便一口喊了出来。
“康老板,你还记得我吗?”贾玉淡然笑道。康红问:“你在这儿做什么?这回又寻谁家的麻烦?”贾玉见康红没好气,忙赔笑道:“过去的事情是我不对,既已过去,勿须再提了。我这次来是有好事与你商量,我们另寻个地儿说罢。”便拉着他去向茶楼。康红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见其并不似往日那般,反又添了许多和气,遂跟着去了。
原来那贾玉早已改邪归正,不再四处帮人问债,且跟从他父母做起了烧烤。每晚天未黑严,他家的门面就已开张,专卖些面筋、烧饼,及鱿鱼、豆腐、馒头,生意竟还极好。不消一年他又娶了亲。其妻是位乡村教师,曾是此县县立中学的学生,且又和康玉同班。这日夫妻二人在家和面,他妻子因起想康玉来,便说:“好久不曾见她了,也不知怎样了?我们那时常背着人说起话来,说他们两个不爱说话的倒是一对儿。如今她离了婚,你侄儿又尚未娶亲,若是贾易还爱她,他们俩兴许还能拼凑一对儿。你说呢?”
贾玉听了妻子的话,思索一回,又虑及贾易素日脾性,觉得颇有道理,因笑道:“虽是如此,可贾易自去了南粤读书,二人未尝联系过,不知可还有感情没有?”他妻子笑道:“亏你还是他叔叔,竟连这个都看不出来。这二年堂哥要给他说亲,一直推推脱脱,你说是为了什么?……只是不知那康玉还有意思没有?……须得你亲自问问。”贾玉道:“这好办,我明日就去。”
此刻,康红见他大方和气,又听了这番缘故,不由动起心来,自忖半晌,说道:“我从前也知他们二人有情,也想让我妹子嫁给他。但不知她受了甚么刺激,非要嫁那南祥,这我实在不解……好在如今两人终究离婚了,这样看来也是一件好事。”贾玉见康红应了,忙与之斟酒。二人喝了数杯,皆已半醉,贾玉道:“康老板不知令妹之事?”康红摇头晃脑,便问何事。贾玉感叹道:“这事说来我也有错,实是对不起令妹。当日吴老板见你逃了,就派人去抓了你妹子。我那侄儿还嘱咐我,让我好生照看她。我想姓吴的挟持她,只是为了找你要钱,未必会对她怎样,便一时松懈。谁知那日回去,见她颈上添了几道血痕,衣衫也半开不整。我预感不妙,忙问旁人,才知是那吴老板向你讨不到钱,又见令妹有些姿色,便玷污了她。你说……”话未说完,康红掀桌而起,捉起一只酒瓶砸过来。那贾玉不及还手,被砸了几下。待他挣开眼时,早已没了人影。于是只能家去将此事告与他妻子,夫妻二人叹息一回,也不愿再提。再说那康红自从茶楼出来,一路上气咻不迭,走走停停。先是愧叹他妹妹,半晌又思及他母亲来。加之他父亲今又病倒,一时将所有罪孽加注于自已身上,埋怨他害了这一家子。等又过了几日,他父亲身子渐好。他欲回去经管店铺。
康父提议说:“你妹子如今离了婚,家里也不须她照看,你就领着她去寻个活儿罢。”康红本欲推辞,因不想他妹子再劳苦奔波,意欲给她另寻个好人家。但一时既无称意人家,待在家里又不免受人闲话,便应允了。次日,兄妹二人从成都南下,数日到其住处。当晚,李兰买了红油猪耳、凉拌竹笋并一斤卤牛肉为其接风。待康红将他妹子安顿妥当,再四下里打听工作。
这日,“客来轩”的吴经理着牡丹来,说那儿短个弹琴的,问是否愿意来?康红冷笑道:“只是弹琴吗?”李兰听了不觉心痛,眼中似泣,低头不语。牡丹忙道:“莫说了,不愿去就算了,这有什么。等我去就说已找到了。”说罢又拉着李兰劝道:“好妹妹,别再哭了……啊。我本不该来的,我走了。”李兰送将出来。彼时康玉在屋里偷听了谈话,心中衡量了一番,一是不愿再和她哥哥待在一块儿,二是喜欢上了牡丹的人品,忙追出来,喊道:“姐姐,你等一等,我收拾几样东西。”李兰顿了顿道:“她已走了。”康玉略失所望。李兰问:“你果真要去?”康玉点了点头。
整日无事,又少有人来,康红独坐于铺中不免因闷出神。思索身旁诸事,不由感慨道:“如今我妹子是彻底完了,想再寻个如意郎君是不可能了。以后难免不像牡丹那样。但我和李兰却还未完,虽说未完,却又极为困难。父亲坚决不会同意,如今须得想个办法才好。”他苦闷了一回,仍无顾客,便关了店门,意欲去那“鸿运赌坊”赢两个钱打酒吃。
李兰送康玉去吴经理那儿,三人一经见面,那吴经理热情招呼吃喝,又将工作诸事与她商议,又着一女子教康玉琴艺。饭后,牡丹请她们去了房间。李兰坐于床边吃茶。牡丹说:“上月我伯母来信,说我伯父上月病了,请医吃药花了不少钱。还说我大堂哥就要结婚,女家说要一万彩礼,他们已经允了。又说我二堂哥也看下了一位姑娘,年下就要定亲。如今,一位哥哥要娶亲,一位哥哥要定亲,正是缺钱的时候。问我能不能想些办法?也不算白养我了。”“那你准备怎样呢?”李兰撇下茶杯,关切地问。牡丹说:“我的两个哥哥,你是知道的……虽然这样,但他们又是我哥,于理于情都不可不帮,再者,我也得回去一趟,看看我伯父,他养了我,就是我的父亲一样。”李兰点了点头。二人又闲话一回出来。只见康玉已将一切收拾妥帖,又领着她们参观了自己的琴室,李兰见一切皆好,才放心离去。
六
牡丹因她伯父病重,忙与吴经理告假回家。那吴经理感念她是个孝女,予了一大笔钱。让她早日收拾东西家去,并代他向伯父问好。牡丹谢过走了。因她自幼丧父,其母又患有心痛之症。她伯父见她聪明灵俏,颇为喜爱,只是家中人口,有着两个堂兄,一位堂妹,生计着实艰难。母亲去世后,她就南下做工了,希望帮衬点家里。她的两个哥哥如今都到了婚娶年纪,大哥娶了蜡烛山庄一位李姓人家二女李萍作媳妇,且已择定了下月初三过门。至于二哥,伯母已打算在入秋给他定亲,对象是她表姐的女儿,名唤娇娇。这娇娇时年二十一,比牡丹略小一岁,身材却极丰满,不似她那般骨瘦嶙峋。
牡丹自到家后,将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伯父,又每日帮伯母烧水做饭,料理家务,事事尽心。半月后,她伯父的病已好转,又忙着为她大哥操办婚事。彼时一家六口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皆不得闲儿。
转眼已至四月初三,乃是她大哥娶亲的正日,众人纷纷赶来贺喜。他家亲戚本来不多,因此乡情更深,显得十分热闹。牡丹见她大嫂样貌端正,举止大方,也不由高兴着。及见两人亲吻,又想到自己终身来。她未谈过恋爱,然心中亦有一钟意之人,且这人与她甚熟。列位看官,你道是谁?原来竟是那朝夕相处的吴经理。这吴经理名叫吴青,虽在“客来轩”颇有名位,但她知晓,他亦是同她一样的可怜人。因托关系认识了“客来轩”的董老板,那董老板见他眼明心精,办事老成,便将妓院交与他打理,又弄起了赌坊。他那赌坊又名“鸿运赌坊”,外人只道老孙是那儿的经理,却不知这亦是董老板的产业。至于这董老板何以发家致富,问出去竟无人知晓。其祖上既非豪吏官绅,亦非王公贵胄,想来应是做什么买卖兴了家罢。
如今且说牡丹之兄亲事已过,她逗留了几日便回。这日刚到住所,李兰就寻来了。牡丹见她半忧半喜,忙问何事。原来那日晚间,康红从赌坊出来,果真赢了些钱,又到“小竹叶”酒馆打了一斤高粱酒。他一路喝着,瓶中酒水已减大半,此时一阵清风拂面,头脑竟异常清醒,待转过路口,一眼就瞥见了那“绝色”美容院的灯字。不由想到:女人尽是爱慕虚荣,为一副皮囊做那么多功夫,有这些钱竟不如打些酒吃。他只顾走,忽又见那路旁的灯牌上写着:双眼皮、隆鼻、丰胸……这字眼竟吸引了他。他思虑一番,忽地醒悟过来,得意道:“何不让李兰也来做做?再改个名字。只怕可以骗得过去。”又虑起那费用来,在心里细算。左算右算总不过几万元,他乐意承担。待到家时,那一瓶高粱酒竟喝光了。李兰抱怨他为何喝这么多酒。他说自己没事,又将路上所思之事与她说了。李兰听了,既喜又惊,忙问:“这样真能哄过你父亲吗?”康红自信道:“保管能行,只不过你奶奶那边,还得你费心解释一番。她是老人家了,怕不易接受。”李兰说:“一切有我呢。”
牡丹听了方才一席话,不禁笑道:“果然,我说你们缘分不浅,真是招人爱慕。如此一来,你们就可以成婚了。亏他想得出这么个办法!”说罢再三称赞,亦如释了重负一般。但见李兰仍有些忧虑,便说:“你放心吧,你奶奶定会理解的,何况又是关乎你的幸福。她疼你还疼不及呢。也别说她,就是我听了也真为你高兴。况且你又知道,我们这儿现就有几位姊妹整过,不都没事吗?你放心,这事保管能成!”
李兰和牡丹素来情如亲姊妹,听她一说,也少了许多顾虑。晚间回来,便与康红商议何时去做手术。康红道:“不急,你先养好了身子,这半月先在家休息,等诸事皆妥了,医院会通知我们。”李兰依康红之言,将那洗头的活儿辞了,一心在家修神养气。
如今诸事暂平,正愁无事可记。忽又从那康玉处生出一段事故来。原来康玉自去“客来轩”后,每日勤勤恳恳地从一女子学古琴,半月后,已会了几首曲子。这日晚间,师徒二人相伴街头散步,彼此谈音论律。猛见一群学生自眼前经过,熙熙攘攘的,也看不甚清楚。这时忽有人唤了她一声。康玉自觉这声音颇有些耳熟,待欲去寻找,却不见了踪迹,只得望着那熙攘的人群依旧往前去了。她怔了怔,归来路上不住思索,那声音究竟是谁?怎会如此熟悉?又思及在此地除了她哥哥外,再没男人知晓她的小名儿,不禁让人生怪。虽如此,她心里却另有了一丝期望,只是不大敢信。
这日饭后,她又出去散步。她师傅也未陪她。独自一人,时而低头看手,时而皱眉顿足。不知是姻缘凑巧,抑或是心有灵犀,那康玉不经意走着,忽然前日那唤声再度飘来。她定了定,待反应过来,那人已至跟前。来人正是贾易!此刻虽有千丝万缕,皆不成言。贾易问她怎样,近来可好?又说如何来了这儿。
她听完不觉起了眼圈儿,拉他上了天桥。时渐入秋,夜色寂寥,那桥上并无很多人,且阴云密布,花鸟无闻,更感凄厉。她终于掌不住,向贾易悲声哭诉起来。贾易听一句,哭一句,未待听完,已满脸泪花儿。康玉又道:“你看这个地方,像不像咱们以前校门口的那桥?”贾易叹了口气:“只是没有那梅花。以前的桥下有株梅花。你可还记得?”康玉不觉吟道:“梅花一道君难舍……却不知梅亦有情……”贾易听了,悲痛万分。
是时,桥左岸的那簇房屋灯火半歇,人声渐寂。康玉道:“我该走了!”贾易却不得已与之作别,直瞅着她的倩影消失在路口,方恹恹离开。
次日一早,那吴经理将康玉唤来,说她已学了半月,能够登台演奏了,让她准备一番。原来,这“客来轩”自今年始,便与之前大不相同了。那董老板为了招徕生意,出钱搭了一个歌舞场,请了一批会琴瑟歌舞的卖艺不卖身的伶人来。每晚二更,这些女子便登台表演,来者有听韵酌浆的,也有来寻调妓寻欢,增长见识。或是交友求缘,消愁解恨。时日不长,生意竟变得异常兴隆,一时成了本县最大的高级娱乐场所。因这康玉相貌清纯,琴音幽噎,大与别个不同,一时便成了“客来轩”的音乐花魁。来听其演奏者络绎不绝,座无空席。这日晚间,她正弹奏《广陵散》,不经意瞥见贾易坐于台下,双目如水,双眉如剑。虽有如此英俊相貌,却神情呆滞,悒郁寡欢,不由心头泛起涟漪来。因而将那铿锵有力的雄壮之音,愈弹愈低,最后竟变为了泣妇之声。
吴经理伫立台下无比焦虑,忙唤琴师来问。那女子一时半刻也不解,只说都是按照现成曲谱教的,至于为何弹成这般,她也不知。其他几名伶人听了,也跟着担忧起来。然那台下却安静的很,没有一人指出弹误。半晌曲已弹毕。忽有一文人道:“此嵇康死前操琴也。”众人皆赞如是。一时听客散去,那康玉自台上下来,欲寻贾易,才知他早已不堪幽怨离去。正欲陷入悲伤,翠环说有人留了一样东西给她。见是一封信,康玉便知是贾易留下的。等夜深人静,回到房间打开,只见那书信上弯弯曲曲地写着:杨柳腰支凝碧露。桃李花开,寂寞梧桐树。一曲殇完难伴舞。月光不语人娇顾。试问嫦娥知愧否?最怕流年,错使佳人暮。若有来生相伴与,同君认取双栖处。康玉一口气读完,早已炙泪盈眶,此刻忽闻叩门声,忙擦了面迎去。
来人是吴经理。因见她误弹的《广陵散》效果惊人,便嘱咐以后仍照此法弹奏。她明白其意,点头应允,一时送将出去,又回来复读了一遍,不觉思道:你如此情深,我怎能再辜负呢?次日早起,牡丹见她杏眸红肿,面色苍白,忙问她是否不适?她道:“无妨。”牡丹看出心事,又听人说起昨夜的曲子,不禁心疼起来。鼓舞着她去寻贾易说个明白。康玉听了一番话,颇受感动,下定了决心。半刻她已走远。牡丹又独自叹了一回气,念道:“我的那个他若与你一样该多好……”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七
且说牡丹正在念叨,忽背后有人问:“你在说什么呀?”她忙住口,回身一看是吴青,顿时羞红了脸,心头忐忑。列位看官,汝等此时定疑,这牡丹既是妓女又有何羞耻之心?其实不然。据我冷眼长观,这些女子虽卖身为妓,但其中多有不爱风尘,却被前缘所误者。譬如这牡丹虽身世坎坷,然心中犹如春日初开之蕊,清明鲜艳。吴青见她面红耳赤,反不好意思起来。
原来,这吴经理亦眷爱着牡丹。虽是近水楼台,常令人去服侍他,譬如之前的李兰……但却对牡丹未犯秋毫。他常在心中思忖,牡丹这样的女子,温柔大方,心地善良,平生并不多见。若娶了她,也是一生无憾。然一想起这来,又不禁忧虑。牡丹之事,家中定不同意,说不定连一乡人都另眼看他。而他不愿意一辈子待在这儿,隐姓埋名。故牡丹每对他笑时,他便愧疚万分,有苦难言。方才经过时,早已将她的话听的清清楚楚。他一时动情,见牡丹跑了,便去喝酒。
一日,牡丹跑来见他说:“上次回去,我伯父说,我父亲去的早,母亲没几年也去了。这些年家里困难,苦了我了。如今完了大哥婚事,二哥也定了亲,他也要给我寻一户人家。让我就留在家里别出来了。”牡丹那话虽是虚话,吴青听了却信以为真。他说:“既然如此,那你明日就辞去吧。我也想你早日离了这儿。”牡丹驱步出来,暗自哭了一阵。次日,牡丹自“客来轩”出来,吴青欲送她去车站,她说:“不用,我还想去看看李兰。”吴青会意,将她的衣物递与她,又说:“这一去,以后不知该还能不能再见。珍重!”牡丹虽是不忍,依旧挥泪而去。吴青望了片刻,亦滚下泪来。
却说牡丹去了并未见李兰。只有康红蹲坐在地上,五六个酒瓶滚了一地。他头发凌乱,面色灰暗,死气沉沉。牡丹吃了一惊,忙问发生了什么事?康红说:“她死了……死了……上天待她太不公了。”牡丹哭道:“其他姊妹都好好的,为什么她就……”屋里一阵沉寂。半晌,牡丹问道:“那你准备怎样?”康红说:“我准备去一趟她老家,将此事告知奶奶……”牡丹说:“你还是别告诉了,我怕……”康红恨道:“我又害了一条人命!”
三日后,康红出发去李兰老家。每多行一步,痛苦便增添一层,及至那小县城,已是泪痕满面,心力交瘁。既叹物是人非,又恨自己平生作恶,以至于有今日之痛,怨不得人。如此半醉半醒之间,忽到李兰家中。只见庭院深深,草木萧瑟。他欲叩门,却见那门上扣有大锁,不似有人住着。因此不由思道:难道她还有什么哥哥弟兄,把奶奶接走了?于是决定去村里问上一问。这时听闻一大铁门的庄户家有婴儿啼哭,他便进去询问。只见一年轻少妇正在袒胸喂奶,见了他也不遮羞,恐惊了刚静下的婴儿。康红忙低下头。那妇人问他有何事?康红说了来意。那妇女听罢,叹了三叹,将事情原委告知于他,又接着喂奶。康红默默出了院子。
彼时,人心之中难以写来。原来,李兰奶奶刚于两月前病逝了,享年六十有五。她一生坎壈,自老汉去后,膝下唯有一儿,不料儿子与儿媳双双出了车祸,剩下她寡妇一人拉扯孙女。因如此,更是爱如珍宝。她那孙女也极孝顺,体贴奶苦,早早地辍学打工去了。不料,这老奶奶因思念孙女成疾,一发病倒。她不会写信,也不愿托人相告,只当是小病症,无甚大碍。谁知半月下来日渐消瘦,且又无人问津,遂饿死于炕上。众人前来收敛她尸首时,忙给李兰发了信去,又商议着丧葬事宜。及葬礼已过,还不见李兰回来,众人不禁失望,几番议论起来。有说李兰被人贩卖了,亦有说她也出了车祸……此时听了康红之话,无不叹惜跺足,垂头哀悼,果真她死讯成真了。
康红因此而多驻留了几日,每天住在李奶奶老屋里,喝酒醉月,做梦怀人。一日霜降已过,他遂将李兰的骨灰安葬,是时觉得该离开了。及他回至店铺,方知数月里发生了几件事。她妹妹已与贾易成婚。牡丹也已离了“客来轩”,听闻是回了老家,嫁了什么支书儿子。那吴经理也离开了,“客来轩”今由一姓段的掌管。那些姑娘亦有走的,亦有留下的,亦有嫁人的。种种这些,皆是他妹妹和妹夫告诉他的,他因心中痛苦,也未加多问。自回来后,便每日饮酒沉醉,不问世事。一日父女婿三人亲来寻他。只见那门铺紧闭。原来康红自输光了钱后,每日除了喝酒烂醉,再无他事。康君见了此状,不住悲叹,说要唤他回去。谁料康红却问:“你是谁?”三人同时震惊,一询问方知,原来这康红数月醉酒,已伤了脑子。前日又醉倒路边,几叫不醒,被人送去了医院。他在院中昏睡了三日,醒来竟忘记了前事,连自己姓甚名谁也忘了。康玉等人忙问还有救否?那医生说,此病乃是自忘之症,无药可治,能否恢复,一切皆看缘法。三人痛苦一番,将康红带回家了。
康红回来后,跟着老父同他妹妹住在一起。他心性稚嫩,犹如孩童。日以继日,他父亲觉得给亲家添了麻烦,便私下与康红另觅了一去处。原来,康君年轻时有一好友,名已无人知晓,后来历经俗尘痛事遁入佛门,法号脂砚禅师。如今坐刹在五台山。那康君读书识理,又饱经世事,对儿子之事已知晓大概。便说:“红尘滚滚,欲去何留。”遂与亲家提了此举,又同康玉等人解释了一番,均已同意。
立春之日,那康红便随他父亲一起上了五台山,自此落叶归根,汲水种瓜,不问世事。后来人有诗记道:
平生未解是梅花,花落亡时我种瓜。
一入五台山道下,谁人与我寄枒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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