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破印刷厂工作,不是印刷书,是印刷纸箱盒。老板和会计是情人关系,就是这样的破厂。
我是经表哥介绍进厂的,工作是糊纸箱盒,他是厂里的维修工。
不久我交到一个好朋友。她叫心枝,大嘴、圆眼、涂着鲜艳的红嘴唇,看起来很是火辣。
“张保良是你哥?”这是她第一次和说话。红色的嘴唇像个成了精的水果一张一合。
“不是亲的,姑奶家的。”我折了一个纸盒。
“哦,你叫什么?”
“红玲。”我拿起另一个纸盒。她的红嘴唇就像是印到了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有意思,红色的铃铛。中午一起吃饭吧!”她带着她的红嘴唇扭着腰走了。
印刷厂的院子中央有座像所有破厂一样没有水的假山。南边是宿舍楼,北边是食堂,食堂的旁边有一个水泥做成的乒乓球台。后面有一片空地,厨子在空地里开垦出一片菜园,可能是老板让他干的,里面种着西红柿、辣椒、茄子和冬瓜。
别的菜没见长,冬瓜秧却越长越旺。夏至一过,叶子长得有蒲扇那么大,花开得像碗口一样,至于结了多大的冬瓜,我们谁也没见过。
食堂每天中午就做一个菜,炒冬瓜,让人不得不怀疑那冬瓜秧被人施了魔法,以至于可以源源不断地结出烦人的冬瓜。也可能是因为还不等西红柿红就被厂里的人摘去了,后来就连辣椒和茄子也没见过了。
“他妈的!又吃冬瓜,吃得人脑袋都成冬瓜了。”心枝边骂边把眉毛搭了个桥。
“吃不惯出去吃去呗!”我盯着冬瓜的尸体也有点反胃。
“不去!我攒钱呢!”桥慢慢展平变成了小溪。
“攒钱?干嘛使?”我把冬瓜放在嘴里,依旧索然无味,连尸体的臭味都没有。
“秘密......呸!这是人吃的东西吗!?”说着她像烫着了一样把刚放在嘴里的冬瓜吐了出来。
所有人都讨厌吃冬瓜,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他们只是把所有的不满和烦心事都怪罪在眼前的这碗冬瓜上。
从此以后心枝常常到我车间来。“今天晚上去买口红?”她的嘴唇看起来比平时颜色淡了些。
“我不去,你不是攒钱呢吗?”我实在不喜欢口红这东西,把这化学物品抹在嘴唇上总让我觉得像在吃石灰。
“攒钱是得攒,可口红的钱不能省啊!”
“我不要,我不喜欢涂口红。”虽然我不喜欢,可我觉得这世上怕没有比心枝更适合涂口红的人了。
“那你就陪我去,行不?”执拗得让人无奈。
“行吧!但你不能劝我买啊!”
之后心枝嘴唇更红了,我总感觉她的红嘴唇里好像藏进了什么东西。这东西使她的脸闪耀着一种光,这光仿佛能遮盖她身上所有的缺点。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心枝神经兮兮地跑来找我。
“什么日子?中午不吃冬瓜了?”
“哎呀,明天是七夕节。”
“七夕咋啦?又没人给我送礼物。”
“看这是什么?”她把藏在背后的手伸过来。
是一个红色的盒子,盒子上绑着一条棕色丝带,丝带上粘着一支半开的红色玫瑰。
“这是什么?”
“你不认识啊?鲜花巧克力呀!”
“谁给你的?”
“没人给我,我给别人的!”
“给别人?给谁呀?”我从没见过一个女生给男的送礼物。
“明天你就知道了。”她眼睛里闪烁着星星,星星的光把她那娇艳欲滴的口红都压下去了。
这天,死气沉沉的厂里荡漾着漂浮在地板上异常的气氛,像一个快死了的人回光返照。
中午,依旧是炒冬瓜,女员工们拿着不锈钢碗打了菜,站在食堂旁的乒乓球台上吃,男的依旧蹲成一圈骂骂咧咧。
心枝快速地扒了两口饭,这是她第一次没有抱怨饭菜,转身向宿舍里钻去。
不一会儿,她神色紧张地出来了,好像还重新补了口红。或许由于太着急,她的嘴巴涂得太红了,像刚吃了新鲜猪血,血在下一秒就会滴下来。
她背着手快步走向那一堆男的,走到张保良面前停下,大声说:“喏,给你的!”那神情就像站在了世界最高的山峰上。
一瞬间仿佛谁偷偷把空气都抽走了,所有的人都被钉在原地。这沉闷的空气让我感觉肺部好像被打了一拳,只能艰难地大口呼气。
刺耳的笑声把空气划开,接着是起哄声,这破厂从来没有这么有生机过。
张保良像盯着什么无比可恶东西,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
令人难以忍耐的漫长的沉默。心枝伸出的手定格在半空,阳光照得她的嘴唇像一颗炫目的红宝石,红宝石被什么东西打到了地上,“啪”的一声,碎了。
接着听到摔不锈钢碗的声音,哐啷啷的撞击声被送去老远。
心枝哭了整整一天,整个楼层里回荡着她那歇斯底里的哭声,她的眼泪像她的性格一样执拗。
我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心里堵着一块石头。可那红嘴唇一直印在我脑海里,我的心也被心枝的执着强烈拉扯着。
我决定先迈出一步,“张保良就是个混蛋!”我站在她的床前。
“我知道。”她没有涂口红,嘴唇看起来很苍白,这让我很不习惯。
“知道就不要为这样的男人伤心,再找一个好的。”
“不行,我认定他了!”圆圆的眼睛里流出的水像她身体里的倔强溢了出来。
摔碗的是天胜,厂里另一个维修工。天胜特别喜欢说话,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虽然他是一个结巴。
“我我我——小时候——跟我大爷爷学学学——说话,他——是个结巴,我我我——觉得好好玩极了——我也跟着说,然后就就就——改不过来了。”然后和旁边的人,一起笑得震天响。
天胜瘦高个儿,手上的关节大得不正常,手背上凸起一条条青筋,袖口和裤子总是短了一截,露出手腕和脚踝的大骨头。
心枝消沉了几天。在这几天里,我明显地感觉到厂里藏在最深处的门被打开了,至于门里有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然后她的的嘴唇又涂满了大红色,笑嘻嘻地从厂里所有人前走过。空气被她搅得有些异样,可她完全不在乎。
“我拜托你个事儿呗!”她又跑来我车间,像是头上长出了两只犄角旁边的人都斜着眼看她。
“什么事儿?”我预感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想让你帮我传个纸条。”
她满面春光,这让斜眼看她的人多少有些失望,转过脸去低头干自己的活了。
“给谁?”
“你表哥。”
“什么?你魔怔了?”
“我就是不甘心,你帮我一下呗!”
“心枝,要我说就算了吧!张保良当着那么多人面给你难堪,选谁也比选他强。”
她的脸暗了下去,“我能选谁呢?”
“我觉得天胜就不错,虽然是个话痨,心眼儿却挺好。”其实我根本不想做什么红娘。
“你哥心眼儿不好吗?”
“我觉得不好,你别这么执着了,他不配!”
“可是我就认准他了,你帮帮我!”她那哀求的嗓子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坚持。
这天天不好,灰蒙蒙的雾气把本来就死气沉沉的厂里弄得更加阴森,建厂之前这里没准儿是个墓地。我极不情愿地走到张保良面前,从口袋里拿出纸条。
“谁让你来的?”
“你不知道是谁吗?”
“谁给你的给谁去!我不要!”他连一眼也不看,显得无比嫌弃。
“你为什么就不喜欢她呢?她哪儿不好?”
“不管你事!”
我气呼呼地把纸条放在心枝宿舍里污迹斑斑的黄色桌子上。
“他不要!”
“他说什么了?”心枝抬起疲惫的眼睛看着我。
“什么都没说,算了吧!他就是个榆木疙瘩!”我真替她感到难过。
过了些日子,心枝好像把这件事忘了,这让我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了一些。
我们每天依旧像被抹去了思想一样做着相同的工作,照旧骂饭菜难吃,冬瓜秧依然没日没夜地疯长,天胜依旧在男人堆里讲笑话,边讲边用余光往这边瞟。
“我今天见着你表哥了。”红嘴唇咬着一个红薯干使劲往外拽。
“哦,说话了吗?”
“说了,我说让他周六晚上在厂门口见我。”
“他怎么说?”
“他说不去。”和我想的一样。
“我说你不去我就从宿舍楼上跳下去,你就等着收尸吧!”她终于把红薯干咬断了,显得心满意足。
我望着她那嚼着红薯干的嘴巴突然觉得发冷。
我们厂是轮休,一月休四天,周六是心枝轮休的前一晚。厂门口有盏硕大的灯,夏夜大批飞虫飞到大灯下。苍蝇、蚊子、飞蛾、蠓虫像追逐信仰一样在橙黄色的灯光下不停地飞舞,飞虫扑闪的翅膀让灯光变得更加迷蒙,它们不能从灯下得到食物却能得到一种象征性的精神满足。
“你找我什么事?快点说!”一个男的站在灯光下影子被拉得好长。
“我喜欢你!”女的影子把男的遮住了一半。
“哼。还有别的事吗?”
飞虫们不知疲倦地飞着。
“我喜欢你!你就不能喜欢我吗?”
橙黄色的灰尘在四周扩散。
“不能!”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别再纠缠我了!我死都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女的怔怔地立在那儿,像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中央享受一束追光的照耀,头顶的一片飞虫热闹地无声飞着。
一只飞蛾撞到了大灯炙热的外壁上,“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没人听到也没有人注意。
第二天心枝辞职了。
这天中午,食堂没有再做那令人反胃的冬瓜了。
听说天胜趁厨子削冬瓜皮的时候,拿一根棍子把放在厨房里的冬瓜敲了个稀巴烂。厨子告诉他菜园里的冬瓜苗是老板买的,只长叶子不结瓜,食堂里的冬瓜是会计家今年种了太多卖不出去拉到这儿来的。
不久我也从这个有永远糊不完纸盒的厂里逃走了。
后来听说心枝听家里人介绍结婚了,过了没多久就离了。
那如红宝石一般的嘴唇仿佛镶在了我的记忆里,我觉得她是我为数不多认识的人当中,唯一一个曾经真正见过爱情模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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