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东军
第一次到南山公园,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
那一年我军校毕业,被分到烟台警备区。
初到这个城市,我心惶然,在这个离家100公里之外的滨海城市,我举目无亲,孤立无援。
但通过父亲介绍,我很快认识了刘叔和婶子一家。这是一对几十年前从农村到城市打拼的夫妻,普普通通的普通市民,居住在小璜山半山腰的一处廉租房里。夫妻两个有一个儿子,身高一米八几,长得膀大腰粗,虽然家境比较困难,但两口子对这个儿子视若掌上珍宝,饭来张口,衣来伸手,非常娇惯。
第一次到南山公园,就是跟着婶子来的。那是一个周六的早上,婶子带着我进了南山公园赶早市。我好奇地左看右看。就在这座石桥上,记得两边都是小商贩,不停地吆喝着,卖什么的都有。婶子左看右看,买了几样打算中午做饭用的蔬菜,每买一样,婶子就跟对方砍半天价,挑选半天,然后从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手帕,手帕里层层包裹着一沓新旧和长短不一的1元、2元、5元、10元纸币。我看着心里有些发酸。在买一份黄瓜的时候,我主动抢先付了钱。婶子有点不好意思,嗔怪说你刚毕业还没发工资,不要乱花钱,说完硬往我手里还那两块钱,我死活不要。婶子嘴上怪我,脸上却一副开心模样,说我是一个懂事的孩子。
婶子家生活比较困难,我看得出来。刘叔是一家国有建筑公司的工人,后来因政策原因提前退休下岗,收入因此锐减,刘叔为此常一个人在家喝闷酒,喝多了,就发脾气骂人,甚至打婶子。婶子没有工作,但性格好,贤惠,属于那种相夫教子、具有传统美德的家庭妇女,对刘叔总是逆来顺受,对他人总是体贴、热心。
父亲介绍我跟他们认识,是有目的的,为了让他们帮我介绍对象。
热心的婶子果然不负众望,后来给我介绍了很多对象,基本上都是烟台本地的。
“你在这里举目无亲,必须找一个本地的,这样孩子将来有人帮你看,而且还得有楼,这样能少奋斗几十年,其他方面就不要太挑了。”每次见完对象我表示不满意时,目光中不无遗憾的婶子,总是苦口婆心地开导我。
开导归开导,我看不上还是依然看不上。我是一个感性且心高的人。不知道介绍了多少个对象后,资源渐渐枯竭的婶子,终于对我失去了耐心,不再给我介绍了。我跟他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了。
后来,我经人介绍,终于有了对象,结了婚。有一年在大街上我跟爱人牵手闲逛时,遇到婶子。婶子满眼放光,拉起我爱人的手,问长问短。当得知我爱人是一名医生后,婶子的目光透出羡慕和赞叹。“我说当初怎么介绍你都看不上,你看人家这工作多好啊!还是你自己找的对象好!真好!”婶子的话,充满了真诚。
再后来,又过了几年,因为家人看病的事,婶子想方设法找到我(我电话号码换了,没告诉她),到我爱人所在医院找我爱人帮了一次忙。
再后来,我们又重新失去了联系。很多年。
最后一次跟他们联系上,已经是10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也就是今年4月中旬。准确讲,应该是“跟他联系上”。这个“他”,指的是刘叔。
那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忙着。单位门口值班的法警同事来了电话,告诉我院门口有一个来访的老人,手里拿了一本相册,里面有我的照片,说认识我。
我听了很好奇,忙赶到现场。只见一个白发花白的老头坐在椅子上,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说着话,我不认识。再仔细一看,似乎有点面熟。老头见了我倒是很激动,一边嘴里咿咿呀呀不停地说,一边打开手中的相册,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让我看。我一看,是我1999年刚毕业下到连队当排长时的一张照片。
“刘叔,是您啊!”我终于想起来了。我握住刘叔的颤抖的手,有些激动了。
“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婶子呢,您儿子呢?”我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刘叔连比带划咿咿呀呀说着,我使劲竖起耳朵听。好歹最后总算听明白了。我那个热心的婶子已经去世七八年了,得了恶性肿瘤。他儿子也早已成家立业搬出去自己住,不管他了。他来法院是要告儿子的,告他不养活他,还拿走了他的唯一生活来源的下岗退休工资卡。刘叔边说边比划边拉着我的手,涕泪满面,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我满腹心酸。为他,更为我好人不长命婶子。
我从刘叔处要了他儿子电话,打了过去。他儿子居然还记得我,但是电话里,他儿子跟我描述的事实完全跟刘叔说的相反,按他的说法,刘叔老了,脑子糊涂了,脾气变得十分暴躁,经常打儿子。儿子对他其实挺孝顺的,是他自己常常无理取闹。我劝他儿子过来领人,结果被拒绝了。这倒也算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无力分辨到底哪一个说了真话,哪一个说了假话。我只知道,刘叔来错了地方,他反映的事情在这里得不到解决。于是我连比带划地跟他解释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仅有的500元钱塞给他,又帮他叫了一辆出租车,提前付上车钱,交代司机把他送回家。
结果,下午我再次接到值班室法警的电话,刘叔又来了。手里拿着上午我给他的500元钱,说要当面还给我,还写了一封信。信上说:“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愿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这一次,我没见他,也拒收那500元钱,给再多也不能收回。我知道我真的帮不了他再多了。我心里塞满了悲伤,还有无尽的愧疚。
愧疚,主要是对那个一直热心和真诚待我的婶子。至今我都不知道她到底姓什么、叫什么。
人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会欠很情,深深浅浅的。有时候,彼此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及说,就错过了,就彻底在这个尘世上分别了。
婶子走了。南山公园再也没有她的身影了。而已逾不惑的我,常常一个人到南山公园散步。这么多年,每次散步的时候,我都从没想起过婶子。在选择性记忆的世界里,我常常忘了在这个世界还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与我发生过短暂的生命交汇,曾经帮过我的忙。
今天在这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早上,我再次踏上这座熟悉无比的石桥,却突然想起了婶子,想起了那些已遥远模糊的如烟往事。
我怔怔地望着桥边,仿佛又看到了婶子,她正弯着腰,蹲在桥边,和小商贩们认真地讨价还价,手里拿着那块层层包裹的手帕,手帕里层层包裹着一沓新旧和长短不一的1元、2元、5元、10元纸币……
突然间,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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