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三本来不叫长三。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在这块巴掌大的边陲镇子,长三这样的女人不需要名字。
长三是外乡人。
她家住在半山腰,很好找。一间瓦顶平房,围着墙脚栽了几簇报春花、绣球花之类的草花。门口开一片空地,架两根竹竿,显示出这是个洗衣妇的居所。说它很好找是因为:四下邻里,几乎每日卯时准点一过,隔了窗户就听见,这房里传出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口音浓重的对骂声:
“骚蹄子!不嫌磕碜!克死老公的臭娘们儿!”夹着一阵阵剧烈呛痰的咳嗽;这是那老的。
不一会儿,那少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便从屋里冲出来,半扭着水蛇腰,一手提一个竹篓,另一只手仍指着屋内,毫不相让地骂回去:
“老不死的妖婆子!下辈子投胎到老王八窝里!”
骂完了,咽一口唾沫,仍旧提了竹篓,下山到镇上去收衣服。
这妇人就是长三。她常穿一件绛紫夹袄,身上有股淡淡的煎药味儿。袖子短一截,半段细瘦腕子露在外面,套一个拧丝素银镯。发髻低低压在脑后,鬓边插两朵三角梅——花如其名,每朵上有三个紫红色、尖尖角的小瓣子。孔子曰:“恶紫之夺朱也。”边地民风亦尚俭,不兴用杂色入服;因此她上到镇上,总要引人多看两眼。滇西山地延绵,本地人经年日晒,脸膛晒得黑里透红。独她那张鹅蛋脸,长脖颈,被暗紫的衣料一衬,总是雪白的。
晌午,她收到满满一篓大衫短褂——她的主顾多是男人——就回到家,拎起一根杨木棒槌,篓里装上一块皂角做的“胰子”,出溜到山脚的芦根河畔去。她臂力不小,捣衣轻松如捣蒜。手劲儿也大:洗好的湿衣虽只消拧一把,就不再滴水,然而十个手指却尖如削葱,更经河水洗濯,一个茧子都不曾生得。看看日头渐晚了,她收了活计上山,将湿衣服挂上门口的两排竹竿,最后,从篓底取出一块缎子大方巾,也用两个木夹子夹在竿头,这才进屋去。
夜里,她家的门口,总点着一盏小小的蜡烛。
方巾上绣的是双鲤逐浪、共戏莲池,一个月要挂二十三天。月上柳梢头,若有让她洗衣服的主顾,口袋里揣着钞票爬上山来,远远地瞧见山腰上亮着火,两条红彤彤的大鱼首尾相接,便会加快脚步走到门前,叩也不叩一声就急急推开。不论那人是谁,她都坐定在里屋等他。而后,他们将门口的蜡烛,“扑”地一声吹熄。
她洗衣服,不过是幌子而已。
镇上人如何称呼她,此前一直是个难题。
——直到一支部队驻进城里来。
一整个步兵营:浩浩荡荡,八面威风,在这战火烧不到的西南边陲,尤其新鲜。营长才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七尺堂堂,英气逼人;因为姓段,部队跟着通称叫段营。这段营里有一个姓留的小连长,短小精悍,小鼻子小眼,倒也生得两分灵气。留连长出身市井,带兵也马马虎虎,单有一个大长处:发财。准确地讲,前线愈吃紧,他愈能发财——部队一路撤退,他就一路从各处便宜收来腕表、首饰,小孩的寄名锁——退到内地,插一根白茅,吆喝上一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价钱。卖剩的物件都被他囤起来,只有一块足银的翻盖怀表很是稀罕,每日揣在身上。平时,留连长头发梳成偏分,打了两层发蜡,捋刮如两把鞋刷子;在镇上闲走,就踱着方步,背后小跑一个替他扛步枪的士官,活似一个小号的武都头。走到一处,停一停,从鼓鼓囊囊的左胸兜里摸出那块宝贝,“啪”地将雕花表盖弹起来,瞄一眼,咂吧一句:
“辰光勿早……”
这天,留连长照旧拾掇妥当,带了卫士,跨出驻地,刚好撞见一个女人,纤瘦身段,紫衣裳,提了篓从山上小路来。那女人走近了,抬起一张白净的鹅蛋脸盘,两只细长眼睛含着笑,似向他微一颔首,又像是越过他在看别人。一丝幽幽的煎药香,从她的发间直钻进留连长的鼻子里,使他不觉有点发晕。回过神来,她走得早就只剩了个背影;连她发髻上那两朵小小的紫色三角,他也叫不出花名。
留连长愣在原地,又猛抽了两口鼻子:从那女人身上,他似乎嗅出了上好的武夷大红袍,山西竹叶青,乃至法国人头马,波本威士忌。往日在他老家,这些好东西明晃晃地摆在洋租界花柳巷的窗子里,自有那“书寓”里巧笑倩兮的“长三”、“幺二”倌人,拿上好的杯瓢儿盛了,用她们那掸了香水的两手,捧给某某遗老、某某总长之流。他呢?只有眼馋的份儿!可现在呢?洋场十里好风光,还不都尽丧敌手了?他手里纵有万贯黄金,也无非衣锦夜行!这一股草药味儿,使留连长难得地生出了一种感伤的情绪。搜肠刮肚地,他远远瞧着那女人的背影,一抒他那有生以来头一回的乡愁:
“咦,倒像个长三!”
随即,后脑便横遭了一拳头。
回头一看,竟是段营长——赤着肩膊,身上紧紧绷了件单背心,拧了条白手巾,正就着门口的一盆凉水擦脸呢。留连长心凉了半截:这女人原是在朝他抛媚眼!段营长却不管他,脸擦得了,捋一捋脑后剃平的乌青发茬,套上新上过浆的雪白衬衣,抬手又凿了他两个暴栗:
“嘴放老实点!……还‘长三’!你见过?!”
但无论如何,这个颇为隐晦,不失“大雅”的绰号,仍算是传开了。
段营长生了好几天闷气。他麾下五百人皆是嫡系,素以骁勇善战、纪律严明享誉全军;同时他多少也晓得,留连长心心念念,“盛赞”为名妓的洗衣妇的真正营生。郁结良久,他只得去找自己的营副,一同出生入死多年的知交——叶副官发牢骚。
叶副官是民国元年生人,比段营长大上五岁。他老家在山东,个子高大,但不知是血糖低还是贫血,体格清瘦,面皮青白,平时总是和颜悦色、浅浅地带着一抹笑。他这副斯文模样,使不知道的,或以为这从前是个洋学生——直到他露出一双手:指肚很短,指尖是方形,十个淡肉色的指甲盖磨得很平,甚至有些秃;指节粗大凸出,如老榕树盘结的木疙瘩。手掌宽阔厚实,掌缘和指间的皮肤都结了厚茧,微微发黄了。现在握得住枪,往日也挥得起斧镰;这双手属于一个骨子里的庄稼人。虽说如此,叶副官实际上也颇认得几个字。他背过两折子杂剧,“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学得哀哀切切;又能写散曲,编相声,说“秦琼卖马”,敲梆子,打快板,唱莲花落。不因别的,他从军十年颠沛,走南闯北原非所愿,走到一处,闻到一处的乡音民俗,就勾起他自己那点淡淡的离愁别绪——高粱该红了,豆荚该鼓溜了,谷子、麦子该哈腰了。对于生逢乱世的戎人,愁情无疑是奢侈而难以理解的,但段营长却因此和他意气相投。段营长觉得,这是少数没有为生活磨钝最后一根神经的人。
下午,段营长找到叶副官时,他坐在半截矮墙上,拿了一把剪刀,正吭哧吭哧地剪开一盒空罐头的铁皮。他将罐头底的圆铁片整个掏了出来,又剪出两个月牙形状,夹在粗大的指头中间。——他好像根本没理会段营长的牢骚,只是一边把玩着铁片,一边等他告一段落了,才笑着抬起眼睛,慢条斯理地启开口,指头一动,两个铁片“喀啷、喀啷……”:
“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七营的好汉段营长:
年少有为模样俊,咋个俊?听俺给恁唱一唱:
脊梁一挺似铁柱,眼睛一瞪赛铃铛;
怒发冲冠来脸发青,真是下凡的活阎王!
这营长,带兵路过那滇缅路,要把日寇打过江;
旌旗蔽日士气涨,今天却遭了个小灾殃;
只因风流的留连长,墙角遇到个美娇娘!
段营长气不打一处来,怪眼圆睁一声喊:‘哇呀呀!’
‘好家伙这个留连长,坏我军纪罪难当;
不思凌云报国志,色胆包天你太猖——”
这一套快书,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讥得段营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爬上矮墙就要揪他下来厮打。叶副官没想到这家伙当了真,也惊了一跳,重心一时不稳,差点从墙上栽了下去。他急回过头,一只手牢牢抠住墙头,眼角余光却瞟见,墙外立着一个人影——
一个年轻妇人,手里抱了个竹篓,静静地站在那儿,仰着头看他。
段营长认出那是长三,一阵发窘,忙丢下叶副官跳墙跑了。叶副官瞥了这女人好几眼,心里暗暗地和方才营长的描述比对了一回,也反应过不妙,青白面皮刷地红到了耳根。刚也要逃,却被长三一声叫住:
“长官!——你才刚唱的啥?”
叶副官悻悻地从墙内跳出来:“没……没啥。”
“你是不唱我呢?”长三竖起一双细长凤眼。
“哎,大嫂,那是我和营长说笑话……”
“真好笑!你们实打实凿的都是人物,拿我个娘们儿寻开心!倒是我和你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到底哪块儿得罪着军爷儿了?”
叶副官见长三垂了眉睫,自知得罪了人。他低下头,却瞥见长三细瘦白皙的手,皮肤吹弹可破,指节处却生了两块红肿的冻疮。他怪没来由地有点惋惜。
“我……我说错话了,给你陪个不是。这世道,三百六十行,人人生活都不易。”
“也怪我生下来不是男人!”长三听了,轻笑一声,掉过头就要走:“若是个男人,也抛下爹娘老婆去扛枪,成天只管领饷过活,咋就不易了?”
叶副官一时半晌给噎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向着长三的背影喊了一声。
“大嫂!眼下全民抗战,不扛枪也能报国!”
女人垂着眼睛转过身来:“干啥?”
“你每天洗衣服,上山下山找活计也辛苦。正巧我们长官爱干净,营里弟兄们的衣服,每天换下来的……能装你两个箩筐都多。”
长三乐了:“我箩筐有这么大?”
叶副官偏过头:“部队不欺人……报酬绝对公道。这么办,你多了一箩筐的生意,还省了每天脚不着地儿跑营生不是。”他有意无意地、在“营生”两个字上停了一会儿。
女人听了,慢慢地严肃下来:“你这话当真?”
“不假。”
“我可还得忙活自个儿的事儿呢。”
叶副官闻言,也抬起头,将那一抹笑渐渐隐去:“大嫂若果真有心,我肯定不负此志。但要知道……没人会勉强你。”
长三没答话。她瞪着眼睛,将他从头到尾扫了个遍。
然后扭过头,一声不吭地远了。
叶副官惆怅了大半天。他拐弯抹角地将这事和营长说了,好歹收齐了两箩筐衣服,又从自己的积蓄里拨出来一小笔。只怕明天长三若不来,他又是自讨苦吃。次日早上出门看时,却发现长三早兀自远远地,靠在山脚一棵大松树下等着了。叶副官怔在那儿,揉了揉眼睛。
“两个箩筐?”她问。
“两个!”
“钱咋算?”
“送衣服回来时,一个铜板不少!”
待了两日,长三抱着两个粗布大包袱,紧赶慢赶地下山来。大寒将至,她换掉了那件绛紫的短夹袄,穿了一领藏蓝的斜襟旧棉袍。叶副官偷眼将她左瞧又瞧,又拆开包袱,见内里军服一件件叠得板正如豆腐,心里暗暗赞叹了一回。
长三颠三倒四地数着交到手里的镍币、铜板:“乖乖,到底是吃官饷的!”
“人都说奉天水土丰沃,人杰地灵,果真不假。”叶副官重新系上包袱,由衷地说。
“你咋知道我是哪儿的?”
“听出来的!奉天也算是我半个老家。不信,我唱两句‘小帽’你听听?”
长三抬起头,眼里放出光来。“看你蔫头巴脑的,居然在这地方碰着老乡!你们部队怎么回事,跑到云南这没仗打的地头来?”
“过了国境线,就有仗打喽。要把鬼子噼噼啪啪,下到印度洋里头煮饺子!”叶副官笑了:“倒是大嫂怎么——”话一出口,便觉自己失言;然而覆水难收,话梢只得在半空中悬着。
长三倒挺坦然:“逃难吗!一个逃字,逃到哪儿算哪儿!半道上被死鬼撇下了,身边只剩个婆婆,病病殃殃,凶得倒像夜叉!”说着,又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赶明儿我还得逃。”
“算到现在,该有十年了?”叶副官敛了笑容。
“可不。人嘛,住哪儿不是一样吃白水煮饭?只是这辈子,就想再到嫩江上看一回捕鱼。”
“捕鱼?”
“没见过?……我夫家从前也有点权势,一年正月,带我去看了一回。几十里江面,冰全封住了。在冰面上凿出窟窿眼儿来,撒网下去,过不了几个时辰就收网,万来条大鱼,就噼噼啪啪地往天上跳!那叫一个好看!我丈夫年纪小,好整些没用玩意儿,花大钱买了条大青鲤鱼,足有二十斤重,一根红绫子缠了来,说是头鱼——送我了!”
“哎呀,都是过去的事儿,虽说荒唐、那也就过了。就是现在想想,还憋不住笑……”
从此,长三不常到镇上去了。
长三身上的草药味儿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皂荚微微的辛辣气。她不再爱穿艳色衣服,靛色棉袍的袖子仍短上一截,可日益瘦削的腕子上,那只素银镯子却没了踪影。留连长偶尔在路上看到她,冲着背影嘟囔一句:“好一个长三!”她连头都不回一回。
渐渐地,听不见长三和她婆婆的骂架声了。
半山腰,空地上的两排竹竿上,挂满了浓淡不一,粗细棉布的灰色军衣。那块绣着双鲤的大方巾没地方挂,被她收了起来。
入冬,三角梅不开了。长三的两鬓上空空的。
叶副官对她说:“你还成?”
“还成,还成!你们啥时候走了,我还真愁饭碗丢了哩!”
“可不,在这儿一呆,一晃快俩月啦。动员令还不来。”
长三低下头,半天没说话。
“……叶长官啊。”
“嗯?”
“你是识字的人,对不对?你会说快书,说书的应该都识字。”
叶副官点了点头,很茫然地看着她。
“我那死鬼,从前要教我识字,我嫌苦,到了也没学成。眼下,我在这块也没几个熟人,你平时要不忙,能不能……?”她急着补上一句:“我不用认太多,能看懂报纸上,那几个最大最黑的字儿就行了。那些小字,曲曲咕咕的我就不认了。”
叶副官哈哈笑了:“你要看哪张,我念给你怎么样?”
长三听了,却默了半晌,自将手里包袱往他怀里一塞,转过身去了。
“那等你有空了,咱们再商量。”
叶副官没想到,那是长三最后一次给自己送衣服。四五天来,她再没从路过驻地的这条道下山。时乃年关,天干物燥之时,但不知何故,这几天彤云黛墨,遮蔽天日,银针似的小雨绵绵不绝。叶副官心里暗忖:弟兄们或许不在乎,营长这一个月可穿惯了干净衣服,若是盘问起那洗衣人的去向,自己免不了要露馅。再一转念,连日阴雨,山路湿滑,一个女人家爬上爬下,也很辛苦。也罢,“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他抱了营长的呢子军服,决定自己到半山腰,长三的家里走一遭。
走到山脚松树处,黑云压城,雨势渐渐大起来。叶副官的两肩和后背,慢慢叫雨洇透了。他心中道了一声不是,就把营长的脏衣服蒙在头顶,踩着还未湿透的土地,一步一步攀上山去。冷不防地脚下一滑,连人带衣服就摔了个眼冒金星。正脸着地,吃了一嘴山上赭红的土,鼻子也磕出不少血。叶副官往地上唾了一口,倒吸着凉气,揉着肋条慢慢爬起来,依旧一瘸一拐地向山上走。忽的,他一抬头,看见山腰上一间单层瓦顶平房,屋檐下竟点了一盏暖盈盈的烛火。烛光里,屋角的几株绣球,开着两簇鲜妍娇嫩的小白花。
那烛火旁边,可不是有一个人影在吹熄火柴?娉娉袅袅,可不是长三?
叶副官只恨自己没生翅膀!
可不等他上前去,那小屋里竟又闪出来一个人。
一个男人,却比长三矮了小半头,身上披一件胶黄的军雨衣。两个人在屋檐下咬了一会儿耳朵,竟转而扭打起来。长三扭住他一只手腕,硬从他上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又一掌将他推出好几步远。那人也不甘示弱的样子,趁长三不备,又冲上前拧了她屁股一把,这才骂骂咧咧地、沿另一条路向山下去了。
雨幕里,长三握着那抢来的报酬,木木地站了很久。
叶副官没有看见。他下山了——他逃了。深一脚浅一脚地,他几乎向山下滚去。他数不清,自己跌了多少回,衣服上粘了多少红泥,身上多了多少块淤青。他只想赶快走,离那个地方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头,再也不要回头。
瓦房门前的竹竿上,一面双鲤鱼的缎子方巾,在雨中孤零零地飘摇。
一连七天,叶副官没出门。
留连长也突然不爱遛弯儿了。他的左胸口袋瘪了下去。有人问起那块银怀表,他便挤出一副极痛不欲生的神色,连连地摇头叹气:
“丢啦!落在别处啦!让人偷去啦!”
天晴了。
叶副官从床上爬起来,将那天淋了雨的脏衣服包了个小包,从勤务兵手里要来半块肥皂,揣进兜里,跨出院门去。
他要到芦根河畔去。
他洗衣服。
芦根河,十几里长的清浅的水,阳光下微微泛着粼光。叶副官到了河沿上,拣一块被太阳晒热的石头坐下,脱了溅满了泥渍的上衣,轻轻浸在微凉的水里。阳光和暖,如一只苍白的手,温柔地触碰着他的背脊。叶副官感到周身暖洋洋的,很困倦,很舒服。
蓦地,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他慢慢回过头去——那是长三。
她立在河岸上,穿着旧棉袄;脸上粉黛不施,鬓上一朵雪白的剪绒花,在微风里簌簌地摇着。手里依旧抱着个竹篓,里面装了几件旧得看不出颜色的衣裳。叶副官瞟了她一眼,又慢慢把头转回去,从裤兜里掏出肥皂,死命地在衣服上搓。
见他那副模样,长三终于忍不住开了腔:
“胰子咋能那么使啊!衣裳都磨坏了!你倒是先打湿——”
“别管我怎么洗,反正粗不了你的手,不耽误你做你的生意!”
叶副官硬梆梆地打断了她。他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的恶毒——他一向是连说个脏字,都得在心里思量三遍的。于是他埋下头,更奋力的搓着手里的衣服。长三被噎了一句,也不答话,径直走到不远处的一处河沿,将旧衣服倒了,堆成一座小山,又从袖里掏出半盒火柴,嗤嗤划了半天。
点着了。
“你干什么?!”叶副官看着旧衣堆上火光冲天,而长三坐定在前,像尊活佛,不禁失声叫道:“你离远点儿!要燎着头发了!”
她叹一口气,扶着膝站起来:“金子银子,死了况且都带不走。何况衣裳。”
“谁……谁死了?”
“老太太。”长三盯着那团扑棱棱的火苗。“今天给抬出去了,收拾出点旧东西。九一八那年,自打入关就病到现在,这是去享福啦。”
叶副官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来。
“叶长官,你是识得事理的人。前些日子,老太太一场急病,不请大夫可不成。可身上能卖的,我早就都给卖啦。别的辙,我也实在想不出来。你看,不识字可真麻烦哪,是不是?……这事儿,我哪儿有脸亲口跟你说呢?写个条子,托人送来多好……”
她笨拙地别过头去:“如今不比往日啦,还有个人陪着拌嘴,闹是闹点,可也踏实。我现在,虽然也没啥可怕的,就只是愁……以后给我收殓的,又不认识我,能在坟头的木头板儿上帮我写点啥?”
叶副官闭了嘴。他撂了手上的衣服,走到她旁边,蹲下身,就地折了根树枝子,伸进火堆里,捅旺了火苗。树枝子毕毕剥剥,被烈火灼得直响。
长三立在一边,她看着他。他赤着上身,很清瘦,肩胛微微地突出来。冬阳晴好,照耀着他的脊梁,泛着一层柔和的白光。朦胧里,她的眼里竟盈满了泪花:她仿佛看见正月里,查干淖尔冰封百里的湖面上,伴着嘹亮的,祭湖神的号角声,一尾漂亮、骄傲的大鱼从湖底一跃而出;松嫩平原那和煦的天色里,它的脊背也是如此,弯成一道优美的弧,一弯跃动着的新月——那每一道鳞片,都闪着生命的骄傲光泽。阳光中,它仿佛腾跃千里,化作一条无牵无挂、自由自在的蛟龙……
长三低下头,狠狠抹了两把眼泪。
她开始解衣服。
“你……”叶副官手一松,树枝子燃尽了。张口结舌地,他看着长三将厚重的棉袍脱了,撇在一旁。她穿了一件缎子兜肚,绣了一对红鲤鱼。很纤细,很白。尖如削葱的十指,修长的脖颈,两片弱不禁风的肩。晓风拂乱的黑发。
叶副官忽然很悲伤。
“叶长官……你教教我吧,怎么认字,怎么写。我刚嫁了人的时候,丈夫给过我一个名字。我还记得,叫慧宣。他还说,‘家得灵慧,广宣四方’……叶长官,这两个字要怎么写?你看,我回去,就刻在这儿。这样,不怕收殓人看不见。行吗?……到现在,我已经,没剩什么事能麻烦你了……”
他看着她。他要说的话,似乎都被清澈的河水带去了。
他没让她再说下去。
绣了双鲤的一方缎巾,沿着蜿蜒的芦根河,顺流而下。河水清越地激荡着,鼓起一朵朵剔透的浪花,一路向南,奔向怒江,奔向汹涌的异国汪洋。
大年初二那天,段营的全体将士,开赴缅甸前线去了。
星移斗转,一晃便是很久。有人后来总结——缅甸此役,渡怒江而不能还者,十之有六,正是可怜无定河边骨。开战五载,这不是罕事了。日军打到怒江边上,西岸居民于是纷纷东迁,大概也是种本能。生逢乱世,饥寒难御,闲愁二字,才是更加奢侈,更加难以理解的。
不久,据说有人在昆明看见长三。她和人一起租了间“一颗印”——那种格局工整,云贵高原特有的正方形小院子。她自己住一间小耳房,院里依旧支起几排竹竿。她仍然给人洗衣服。
天气好的时候,她从屋里慢慢搬出一个小板凳,坐在院里晒太阳。高原上阳光厉害,她的两颊已渐渐晒黑,透出一点健康的绯红色。院子里还种着樱草,绣球,并多了一种萤蓝色、五个瓣儿的小花。这种花昆明城里很常见,本地人不屑一顾。但驻在城里,人高马大的美国飞行员们见了,却爱不释手。听他们说,这种蓝色小花叫“勿忘我”。
长三有点胖了。她的小腹,微微地隆起来了。
她坐在院子里,并不闲着——纳鞋底,剪鞋垫,给鞋垫绣花。绣什么呢?鲤鱼。她用一种很秘密的针法,鞋垫正面是素面,只依稀见得几个针脚。翻过来一看:一对喜庆的大红鲤鱼,首尾相接,颜色鲜丽,倒真像活的一样!
和她合租的人常常问她:“绣这么好,这么多,不拿去卖啊!”
“不卖,不卖!”
长三的手指尖儿,不知不觉也起了一层茧子。天色晚了,偶一眼花,绣花针不防会刺了手。不过,一时半晌不会疼,也再不会见血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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