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怀揣悲悯,倾听少游最后的哭声。
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
花影乱,莺声碎。
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
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
携手处,今谁在?
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
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又名“千秋节”,双调,七十一字,前后段各八句,五仄韵。
疏酒盏:多时不饮酒。西池:指开封的金明池。鹓(yuān)鹭:喻等级差不多的同僚。日边:伴随皇帝左右。
词意:
绿水边,沙洲畔,城内城外寒气尽退,已然一片春光明媚:到处花儿弄影,莺声轻快细碎。但我只身飘零,久不沾酒,难得欢欣,一次次的别离更让我衣带渐宽,身心憔悴。故友何在?往往只能独自一人,与逐渐合拢的暮云凝望相对。
忆往昔,与同僚乘车俊游,几度在金明池欢聚相会。可当年握手言欢处,今日还有谁在?回京无望,好梦破灭,镜中的容颜早已老衰。春色将尽,落红万点,心中的苦愁犹如大海般绵延深邃。
这首词借春景春情,将今昔之变的悲喜忧欢和政治上的不幸失意融为一体,集中抒发了词人的贬谪之痛和飘零之苦。
这首词写于处州。其实,从排序上看,应该排在昨天的《踏莎行》之前。我之所以将它放置于末篇来介绍,仅仅只为词中的那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原因是,当时的处州太守孔毅甫看到他的这句话时大惊失色,就此断定秦少游将不久于人世了。
他认为:“岂有愁如海而可存乎!”
显然,这位孔太守低估了秦观的生命力。只是这时的秦观早已身心俱疲,对未来完全失去了信念。所以,他才会接连苦吟出“见梅吐旧英,柳摇新绿,恼人春色,还上枝头,寸心乱,北随云黯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以及“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等哀婉凄切的词章。
1098年春,也就是写完《踏莎行》不久,秦观又被贬到广西横州。这时的他自知来日不多,自悔为官误事,遂自作挽词怆然叹惋道:“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1099年,他再度被贬至雷州。
此时东坡在琼州,两人隔海相望,遥寄音信,互诉衷肠。
1100年,宋哲宗驾崩,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
苏轼六月份北还途中看望秦观,两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见,恍如隔世,百感交集,涕泪俱下。
等到苏轼行将踏上征程,秦观还执手依依,即兴吟诵临别寄语《江城子》: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
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
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
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
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这或许就是秦观临终前的最后一首词作,也是他的绝唱。
时隔一月,也就是七月份,宋徽宗终于下了赦免令,封秦观为七品的宣德郎,放还衡州。
八月十二日,行到广西滕州光化亭时,秦观不幸中暑,口渴难熬索要饮水,家人端来水时,秦观笑着看了看,竟然一语不发,“视之而卒”,年仅51岁。
苏轼听闻恶耗,大哭不已,两日水米不进,仰天长叹“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随后将秦观的那两句“天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自题于扇面,以志不忘。
我们再来看一下时间表:
1101年,秦观死后第一年,七月苏轼卒于常州。1102年,秦观死后第二年,《元祐奸党碑》诏立,苏轼、秦观等人被列名为“奸党”。1103年,秦观死后第三年,诏令焚毁苏轼、秦观等文集。1105年,党禁解除,秦观儿子秦湛才得以将父亲的棺柩归葬。同年,黄庭坚殁于离滕州300公里外的广西宜州。
直到少游离世16年后,即正和1116年,时任常州通判的秦湛才将父亲迁葬于无锡惠山的二茅峰,墓前的石碑上书有“秦龙图暮”四字。
短短几年之内,代表北宋文学最高成就的几位巨星相继陨落,一度左右或者说能影响政坛的文化魅力开始黯然失色,而北宋王朝不久也覆亡于金兵的铁骑之下。
少游走了,竟然面含微笑地走了。
几百年来,世人对蒙娜丽莎的微笑有很多猜测和解读,但无论结果如何,都觉得她散发出来的是一种迷人朦胧的味道。而,少游的笑,给我带来的则是心痛欲裂的凄凉。
他的笑凝固在那,却让华夏子孙疼痛了一千年。
少游走了。
他在绝壁的缝隙处看到了那缕阳光,只是那抹光亮太过微弱,终究没有足够的温度温暖他的心房,他带走了风流,给人间留下了无尽的寂寞。
不知道是应景还是不适时宜,好友X君在微信里发来一个链接,是杰圭琳·杜普蕾演奏的大提琴曲《殇》。
据说匈牙利大提琴家史塔克在广播里听到这首琴曲时说“像这样演奏,她肯定活不长。”
结果,与孔毅甫对秦少游的判断一样,都一语成箴,杜普蕾仅仅活了42岁就告别了这个令她无限眷恋的世界。
此刻,那低沉而凄恻的琴声在办公室缠绵得如诉如泣......
—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思念我?不会,我会陪你一起死。我站在世界的尽头,遥望这片紫色的花海,海风静静地呼啸而过。在我的耳畔,你正浅吟低唱,细诉你我写不出的结局。树荫下星光点点,映在胸间,化为今生的遗憾。你的声音像落叶般寂寞,贝壳里传来海的哭泣。是谁守望着谁?失去了这么久才明白,原来一直未曾拥有。那么,任落叶凋零飘散,溢出这一片心海。如果我死去......
忧伤的旋律在回旋,我眼前突然翻飞起了万点落红,耳际隐约传来大海的哭泣。我的灵魂开始颤栗,心在滴血,第一次体悟到了欲哭无泪的境况。
不,我不能让自己太过沉溺。
我承认,忧郁、凄怆、悲伤的情感或许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甚至能释放出崇高的美感,就如只有得病的河蚌才能诞生出璀璨夺目的珍珠一样。
可我不想得病,何况即使得病,也没能力生出那么美丽的“珍珠”来。
那么跟少游说再见吧。
备注:
《元祐党人碑》:元祐是宋哲宗年号(一零八六至一零九三),期间,以苏轼为代表的的蜀党当权。宋徽宗1102年,蔡京为了自己把持朝政,就给反对他的司马光、苏轼等人扣上“元祐奸党”的帽子,在德殿门东及各地官厅树立“党人碑”,上面刻有三百零九个党人名字,昭示全国。
被刻上党人碑的官员,已故除外,重者关押,轻者贬放远地;非经特许,不得内徒;其子孙永远不得为官,皇家之女亦不得与名单上诸臣后代通婚。倘若已订婚,皆奉旨取消。1106年,天意神受,天空出现彗星,“党人碑”突遭电击,破而为二。
此碑原为奸邪小人蓄意羞辱反对党、企图将政敌斩尽杀绝的无耻之举,没想到反而成就了“元祐党人”的声名。因为,随后的岁月里,碑上人的子孙,莫不以碑上有他们祖先的名字为荣并向世人夸耀。而,苏轼、秦观等人的名气自此开始更是屹立如山,千秋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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