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歌吟：“吾还如曩时彼少年，无纤毫之更变。”余想夫其辞肯切也。
会背秋涉冬之时，顾隙驹，望垛箭，人模是去岁，犬状复今兹。亮室空床，唯清风入堂。衰发圆面，坐对字篇章。碗筷狼藉，倦以迟盥洗。归家谋食，一线踽而行。翻箱开柜，故衣又加身。
余亦思改首而换颜，冀幸朽木之生气，孺子之可教，然革积重之弊，移江山之性，岂易为之？岂易为之？
俗语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曰：“汝何尝谋事且用心一乎？又何所责之于天耶？”余以为此训甚中。
去岁，菡萏争艳之时，二女一袭粉衣，俏立于晨会，如甫出斗媚之芳池。院长令二人自陈谁何。二人一一以姓字所自告人，后众鼓手相迎。此历历在目也。然时余自弃己身，无所思亦无所意，欲草度半生，畏葸瑟缩，作一青蝇吊客，遂未与二人相识。
比至立冬后旬日，某女甲于余值日之际，晨尝餐余，暮尝茶余。余向有意于甲，但无机缘尔，且性迂讷，故未就其人。今似昵之，余欣甚，更慕之，往往因其一言而兴，一颦而悒，比再以沐手之机视甲。会有甲之处，目虽他视而意在甲也。然余亦未就其人，只默然欢悲矣。
余尝终日而思甲，亦曾义勇填膺以邀甲往山园一聚。当其时，某日未羊，余至护站，视甲值班，正以倩影对余而颔首弄病历。余暗自长吸一气，步近甲曰：“甲，汝今何班？”语出方知声颤。甲立对曰：“小夜。”余曰：“可否邀汝暇时徜徉于山林果园之中，品金灿香甜之橙乎？”甲答曰：“可也。”余窃狂喜，继而曰：“汝何时沐日？”甲曰：“翌日吾大夜毕，若终夜无事，则可也。”余喜出望外，遂添甲之微信。惜余添甲之后，竟未与甲详聊，而讷讷待甲大夜毕之时，今每思，何其蠢哉！逮大夜之时，甲碌甚，而余亦未至护站语甲。及晓驾炭车，甲疲极，困酣娇眼，欲开还闭。卸粉衣，匆归舍以补息，并于微信告余曰：“吾倦，不可去矣。”余闻之，答恭维语一。自此忽忽如失者数日，自平旦至日暮，眠食皆废，既心悔且念灰。尔时固念甲无意于余，遂自厌，卒未复邀，不果相与步于山林。
初，余仍与甲谈于微信，甲皆速答。与甲闲谈中，更进知甲。甲与乙皆永淳南安人也，业毕，自小镇出，二人同受聘于此院。甲性泼朗，余疑甲之所以与吾速答也。不尔，以余之性，岂足令甲速答且始可吾焉？后于微信探询甲：“汝不亦伴良人乎？”时甲暇，与余聊，每出一语皆速答，然余忽出此语，甲答之迟滞。未几，答余曰：“然也。”余意怆然，本欲试问甲佳偶有无，其若速答曰是曰否，皆余之幸也。然其答状亦未出余料之外。自是余知甲诚无它意。乃作词自抒怀：“眉目相对，赤心怔忡。似含情、误意始终。执戟良人，心有所忠。历情丝起，情丝乱，情丝空。”余竟不复与甲相聊。
岁暮某日，甲与众护士聚于护理部，悉言加薪之事。余不与聊久矣，不知其果何如。甲职此院之末班，适余外值班于血透室，故未与甲见，其后甲归家度春节，又闻其高堂令与里闬人婚配，遂上辞呈，竟不复见也。
甲去之时，余孤立窗扃，仰首而叹，望长空黯淡，星月隐没，乃作诗七古一首别甲：“忽闻行云未拟归，独望苍穹愿自珍。忆昔菡萏争艳时，粉苞俏立景犹新。曾记橘黄低柯日，颤语难发夜更夤。狭间空旋数千里，囊中不增一二缗。岂作枯丛蓬间雀，当逐迷醉天赐姻。故事虚言聊以笑，桑梓拂面又立春。”
余亦知甲之心，其不曾以一瞬有意于余也。然向使余略作固植，腆颜以丹诚献甲，非畏葸自弃，非轻薄佻达，不卑不亢，使甲徐知余之心，则何如？纵仍无果，尽吾志者而不能至也，可以无悔矣。
甲去后，与其同行之人，乙，尚职于本院。或曰：“甲与乙皆俏佳人也，乙孰若甲之美？”答曰：“甲乙之美，不分伯仲。果欲判高下，则甲美不及乙也。”乙与余相谈甚少，盖余之缄默，由来已久，且乙眼中心中亦非余也。故余不曾常与乙言。
早秋之某夜，余与乙共值。当更深人静之丑时，忽有四人至急诊，其中一女，年齿约而立，面容红润，而双眉紧蹙，他人搀扶立于急诊办公室之门外。余询问：“汝何不适？”女答曰：“大夫，吾头晕甚也。”其同伴一男告余：“亦呕也。”余引其人入办公室坐且测血压，嗅此女身有酒气，视其股有血渍，余揣其乃醉而外伤。不意其同伴复告余曰：“大夫，可否速予其醒酒针？”言之，貌若甚急者。余不解其意，然酒醉之人，确可输醒酒针于静脉，加之以葡萄糖水。是以余查名开药。此间，余于敲键盘之际，闻此四人窃窃私语，似论及“交警”之语，余隐约感知，此非酒后自行跌伤，乃酒驾也。
尔后余听之真切，伤股之女乃驾驶者，于今夜酒后驾一玛莎拉蒂，油门尽踩而速猛，令某路之护栏摧折，车亦破损不堪。余闻此四人语，或接电话曰：“吾现于二院之急诊，交警何时到此？”余以为交警已晓此事，且少时将至。故未报警。
谁想知当夜交警未至，而此女及其同伴狡诈，待质明之后投案自首，佯曰：“吾未曾饮酒，昨夜驾车分神而不慎毁护栏也。”交警弗之信，当即抽血，血中竟未见分毫之酒精。何也？盖丑时来诊，输之以纳洛酮、葡萄糖之属，使其血中酒精代谢毕矣。余忆昨夜忙于他事，未察交警至否。
居无何，余与乙皆为交警所传呼，二人同列坐于院会客室，对坐则为交警及院领导。交警告余曰：“此女奸猾，固分神之说而坚称未饮酒，吾辈无可奈何，只得到院取证，望汝二人细陈接诊之事，并书病历一以作证。”余与乙细诉当夜之事。余持病历递交警。尔后无事。
科室及会客室之途，余与乙言语数句，或忆当夜之清景，或愤彼女之狡猾。事毕各归，竟未复言。当是时，余若有意昵之，则应速添乙之微信，以此事为契机，既而与之长谈。然余知当作何，却不知付诸行动，错此良机也。
居数月，某护士携乙至诊室，乙诉咽痛，请余诊。余观其咽部充血，且鼻塞、流涕，乃以感冒药药之。至其时，余若有意于乙，当以微信添之，朝暮以良言暖语慰之，旦夕以病情变化询之。然余知当作何，却不知付诸行动，再错良机也。
越明年，科室众人以护士节聚餐。席间，众同事比再谈及余与乙，欲成余与乙之佳事。护士长数目余，举酒杯以示之者三，余但笑脸以应，不作答。余若果欲与乙成琴瑟之鸣，当即附会众人，迸豪言壮语，尽挹西江，细斟北斗，直抒胸臆，且事后复与乙深聊，遑论是非成败，毕竟无悔矣。然余知当作何，却不知付诸行动，又错良机也。
或曰：“汝何以故错良机者三？其未恋乙乎？”余答曰：“若果无意于乙，则当勿费笔墨摹之。”
夫人之相恋，俯仰一世，当颜当气对，意志相合，余与乙不当不对不合，安敢逆命而违焉？以余之孱体庸颜，岂可贪其人之健体美貌欤？况余既才疏且性懦，怎衬其之果毅耶？或曰：“乙有何果毅之处？”答曰：“知心所属，不暧不昧不谄不受，是为果毅。”
余常恶幼时触礁之灾，使无此灾，方敢求常人之所求，追心中之所臆。故作七古一首抒怀：“黄口尚萌破浪志，弱冠却羞刘郎才。性懦常惊物悲喜，体弱恐缘触礁灾。谋食若得泛海心，居寝应无影吊哀。不堪弃世踏九泉，未报晨昏辛劳栽。”
又一护士呼“丙”，有胆气，毫无矫揉造作之态，敢追己之爱，倘失，亦安然身退，无执拗之势，此则胜余百倍矣。
去岁值大吕之律，余与丙尝相谈，观丙之神情目态举止，知丙有意于余也。丙则差强余意。余生于岭南而长于岭南，未尝步入北地，是以常心系雪景，希冀他日赏谢家所咏之飞絮及撒盐景。忽某日，闻本地之云台山一度飘雪，雪虽立止，而成山中雾凇之景观。丙曰：“曷不及云台赏雾凇？”余可之。遂乃驱车与丙赏景。路遥长而曲折，愈近云台则路愈苍茫潮湿。乳白之雾气缠绕于途中，缭绕于云台之间，及近雾凇之地，陡然现棵棵如裹棉之绿树，而植于地面之青茶株，则已是残冰覆其上，青翠之嫩叶显露。
赏景毕，余作五言律诗云：“寻景不知远，苍茫道折旋。云台织素练，绿影裹层棉。冰解青茶露，霜融赏客愆。框君须毋避，我亦恐悭缘。”
余尝观高楼之冷霞，侘傺无聊，凭栏倚叹道：“思君无间断，独倚叹伶俜，万户炊烟起，千家灶火咛。楼头披冷日，靛慕嵌孤星，何日挲纤手，微霞付剩龄。”余亦思寻一良人，共度余生也，然竟不可得。
余虽有缘与丙，然丙之喜恶，终与余相斥也。
某日，余于家中读《虞初新志》，丙问曰“时汝何为？”余以书之影像示丙，告之曰：“余方读书。”丙不解曰：“汝何以读古书焉？”余曰：“甚趣也。”丙仍惑曰：“何趣？古书之于汝，有何益处？无如读汝行将考试之书。”余曰：“汝自安心，余且读古书且不误考试也。”丙似有嗔意，曰：“无用哉！汝读此书诚无用！”余劝之曰：“世上多无用之事，岂皆弃离欤？况余唯好读书以陶冶，以供写字抒怀，何论无用也？如汝之爱猫，若他人之吸烟饮酒品茗，皆钟情于此也，纵不生财，岂无用耶？”丙曰：“确无用，吾欲将汝无用之书卖与废品之收购站。”后又与丙谈及家务之事，丙毅然道：“家务乃男皆担，女何为？”余大惑不解，此事岂非共担也？
自是始知其与余意志之不合，且不能合也。
终，作五古一首别丙曰：“莫道蓬山远，黄钟语渐欢。缘客径已扫，行风波将澜。音知方寸暖，雨蒙长空寒。孑居惟书癖，何故令页残？寂寥逆旅中，字句聊以餐。箕帚须共执，炊饮非独担。鸾凤未和鸣，片言生阻难。世无举案人，不偶岂辞谩？归云没鸟外，已识前期阑。”
自去岁仲夏，历秋越冬，至今兹孟冬，背秋涉冬。或因余之嗜，孤僻偏冷，皆不容于他人，屡不见解于他人。或因余之性，畏缩懦弱，常以卑退却己之爱。非止去岁，曩昔亦若今之貌也。岂不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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