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沫流八葛湖,十二个陵阳一巷头。
这个顺口溜,小时候常听大人说起,我不明就里,多次请教才知道,是周围有这么一些村庄。我曾经跟小伙伴们扳着指头数,翻来覆去数不明白,总感觉没有那么多。
我们是孙家葛湖村,庄里总共七八百口人,除了李家四兄弟,张家两兄弟,其余全都姓孙。整个村庄一排排房屋整齐排列,像是一个长方块。村前有条从寨里河乡通往县城的土公路,从东向西,由高到低蜿蜒,像是条飘扬的彩带。公路南侧是赵家葛湖村,村里一千多口人,大多姓赵,但是书记却姓接。
村西边有一条沟,自南向北看去,像一个大大的长柄勺子,一年四季沟里水哗哗流淌。三奶奶家住在村的最前排,奶奶家住在第二排,土打的房子,室内比院子里低20多公分,夯实的土地面冬暖夏凉。堂屋门西有棵石榴树,树下破盆破罐里种着四季菊、指甲尼子、粉豆、小灯笼、鸡冠花等,不足两米高的院墙头上,上面种满马种菜、马虎爪。一到夏天,红黄白紫各色大大小小花儿次第开放,高高低低、热热闹闹,喜笑颜开,奶奶看看这儿,瞅瞅那儿,然后回到锅屋门前,习惯性的双腿一盘坐在蒲团上。顺手从旁边长方形烟盒中把旱烟袋拿起,从鞋底上磕两下,抓把烟丝,仔细地装进烟袋头,用力摁紧,划一根火柴点燃,嘴巴吧嗒猛吸两口,她的脸笑成了核桃样。
墙西,爷爷垒了一个小院,北面用石头,西边土打墙,都是一米来高,南边开放。院子北头堆着一垛垛大大的、圆圆的、高高的、码放整齐的麦秆、干青草,东边排放着一捆捆玉米秸、粗的、细的树枝。一年四季,爷爷到这个小院里,眼神从南向北掠过,脸上布满了笑意。
如果有人恰巧路过,就会说:嘿嘿嘿、他二大爷,你的手艺真好,你的垛真漂亮,树枝都码的这么齐刷,不愧是当兵的。爷爷立马回应着:哪里哪里,随便干干,归拢归拢,横持拉棒的不得劲。接着继续干自己的活计。
夏天,连续几天大雨,沟里的水位暴涨,沟沿两边的小树都淹了半裁。一早,大家顾不得洗脸,拖着鞋的、敞着怀的,聚拢在爷爷的小院,看着自南向北滚滚而来的黄色巨浪,间或里边有黑色东西翻滚,他们一边指一边说,再涨就淹了,求求老天爷别下了。哎?那不会是水怪吧?我瞄一眼,紧紧抓住父亲的衣服,躲在他的身后,真害怕被水怪拉了去。过些时日等水位稍稍下降,大人孩子忙活开了,脱下鞋子挽起裤管,捡拾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根须(捞淤柴),抱在怀里。也会有意外收获,小地瓜、未成熟的花生。捞出来往身上一擦,填到嘴里。大人喊着,注意脚下,太滑了。孩子们嘴里应着,继续忙着、抢着,跌了个四仰八叉,跌了个嘴啃泥是常事,浑身上下泥猴子一般,大家笑着闹着,像是一场盛事。
再过一段日子,水位慢慢下降,水也变的清激,有大胆的男孩子浑身脱的光溜溜的,把裤头背心随地一扔,跳到南头深水区洗澡,一个猛子扎下去,不见了踪影,岸上人正要惊呼,再看他已经游出去十几米,头向上仰着露在外面,两脚扑腾,双手往后划着,洋洋得意呢。有的孩子会拿抄网到北边狭窄的地方抄鱼,也有人到小桥下摸蟹捞小虾,三奶奶家二叔是这方面的好手,头低下去,双手在水里捞么,一会的功夫他左右手都拿着一只小青蟹,大声的喊着,看我的看我的,引来一声声赞叹。奇怪的是,他喜欢捉鱼,却不喜欢吃鱼,做过鱼的锅,要反复的刷几遍炒菜才好。
有一年夏天特别旱,近两个月没下雨,沟南头的水几近干涸了。人们一瓢瓢舀着泥汁了倒进桶里,担水去浇莱,看着干裂的大地,蔫蔫的的蔬菜庄稼,大家愁眉苦脸。
一瓢水浇下去,哧一下就没了,老天再不下雨,玉米苗烤糊了,这季白种了,菜也浇不上水,让咱吃啥?
往年这时沟里水都是满满的,再旱也不至于干掉,现在汪里泥鳅都钻出来快晒死了。
你知道吗?这都怨赵家葛湖的书记,他看到旱了,在上游垒了三米高的大堤,水截住,不让留到咱村里。结果怎么着?没落着好吧。听说他的大儿媳疯了,二儿跳井了,他姓接的还有一个姑娘上吊了,都是他截水截断了龙脉。
有道理,大概是,前后两村亲戚连亲戚的,谁不知道谁呀?…
正谈论着呢,忽然有人大喊:快跑快跑,婉婷跳沟西菜园的机井啦。
大家哼哧哼哧一个个甩开膀子跑去。机井边,婉婷娘跪在地上呼天哭地的嚎啕着,死老头子不听劝呀,偏让俺妞给他哥转媳妇,跟着那个又老又丑的瘸子,不是要了她的命吗?这一头扎进机井,哪里还有活路?
急匆匆赶来的婶子大娘抹着眼泪,劝说着婉婷娘,她老爹趴在井边,呜呜的哭,眼泪珠子啪嗒啪嗒砸进井里,她锉子哥哭的站不起来。有人喊,得想个法子把人捞上来呀…
忙乱了一个下午,那个扎着两条大辫子,长着弯月眉,皮肤白皙的婉婷,最终还是走了。
村里人都说,想起这姑娘就难受,吃不进饭去。
没过多少日子,村里又有了一条爆炸性新闻。说是老黑的姑娘从东北回来,没对象的快生了,有些媳妇聚在一起嘁嘁喳喳。我们几个小伙伴偷偷的约在一起,穿过好几条胡同,来到她家门口,一个个脸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像侦探一样,从那破旧的门缝里向里瞧,等着看大肚子的姑娘,大爷爷扛着锄头从坡里回来,从后面一声断喝,干什么呢?吓得我们四散而逃。
二
咱过的是邻居家的日子。
记得有次父亲很认真的跟我说:你姑姑都出嫁了,没有亲叔,可这些疏辈叔叔比亲叔还要亲,这些年没少帮了咱们。每年秋种夏收,耕地灌溉,沉活累活,多亏你们叔叔搭把手,不要忘了他们,年节的挨家看看。
我应着,我记得他们的好。
母亲插话了:好好好,有的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她二叔好是吧?那次咱盖屋的棒放在墙南晾晒,我从东向西走,看他顺手扛起一棵就走了,你不让我说,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了。还有一次,卫生室抽屉里你刚数好七十八放进去的,到门口翻麦子的功夫,回来就没了。只有家明来过,不是这孩子拿的,又是谁呢?我想找他家去说道说道,你死不让,天天就这样当老好人吧。当成了吗?人家两口子打架,婆媳干仗,你去说事,到头来好了还是一家人,气的还是你。村里大事小情,你跑的比谁都快,芝麻大的官没当一个,比谁都忙,哎哟哟哟,能耐的!母亲絮絮叨叨,对父亲一副不屑的模样。
父亲黑着脸坐下来。
母亲还气的要命,你说气人不?你爹娘嫌我没儿子,你该死的大妹妹嫌弃我不会生,不掺和掺和,这家庭不和邻居欺。安东天天上咱家抓药,半夜来偷喷灌机,都有人看见了,你说他心狠不狠?还带着刀来,欺负你身体赖,打不过他是吧?我故意说给安东听,指头抹蜜饱不了人,偷人东西也发不了财,会得报应的。他红着脸说越偷越富。害羞了吧?承认了吧?
你说的是哪一出?还有完吗?父亲吼了一嗓子。
母亲的眼泪掉下来:俺亲姨把我骗来,跟着个大齁喘,你天天睡觉就像吹哨子,我听着就怕你哪会断了气,这些年好吃的我不舍的吃一口,一个鸡蛋、一个苹果,孩子不吃也得给你留着,你倒好,管人死活来?帮这个帮那个,人人都好,就我是个大坏蛋。
刚想吃饭的父亲脸上乌云密布,他啪甩下筷子,怒冲冲走出去了。
我呼的站起来,娘,行了吧,俺爹说的有道理,你光想好的行不行?吃饭了,净说那些不好听的。
母亲使劲拍打着自己的胸口,摇晃着脑袋,哭着喊着:你爷们都好,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连你个毛孩子也来教训。吓得妹妹一个个大哭起来,我不知道以前温婉的母亲,为啥今天像疯子一样,心里也怕的要命。
母亲大骂着:“哭啥呢?哭丧啊,我又没死,你们哭个没完了。”我和妹妹哆哆嗦嗦挪到里屋去,大气都不敢出。
母亲哭骂够了,继续去切猪草,剁鸡食,哐哐哐哐,弄出很大的声响。
好几天父母不再说话。
事后,父亲悄悄跟我说,咱家多亏你娘勤俭持家,谁也不能惹她生气,你是老大要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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