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

      人生会有停止的时刻，但是那窗外四季的更替不会停止，日与月的此吟彼唱，万物生灵的兴衰轮回也是如此。

      我自患病以来，躺在这个冰冷的房间里已经三个春秋了。现在我只能够通过窗沿外的徐徐景致感受到自己无法亲身见证的世事变迁。今天，冬雨停了。笼罩在医院上方的团团黑云厌倦了长期驻足，将这天空的舞台还给了阳光。早晨叫醒我的不再是护士们漫不经心的推搡，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晨光和叽喳的鸟叫声。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空气里也氤氲着淡然桂花味儿和青青绿草的甘美香气。罹患重症，已经无法起居自如的我，看着这初春的窗景，就好像在无奈地欣赏一副美丽名画，能够感到它的美，但无法触及。

      这个世界对我这样罪不可恕的人而言，本应该是灰黑色的。在这间屋子里的友人，那些即将陪伴我一起走过人生终站却从未和我有过一句交流的病友，他们每日和我有着同样的生活。我们把护士来替换吊针和药物的间隙作为忍受痛苦的小小休憩，也视定点送达，淡然无味的病餐为这冰冷世界的美食盛宴。如果说还有什么与我同行的，那就是如约而至的疼痛。然而，即便是每日需要忍受着病痛带给我的无尽摧残、医护人员冰冷的面容，还有病房中如白纸般令人惊恐抑郁的墙壁，我的世界仍然还有色彩。

      因为，这个世界还有您在那儿。

      我曾经无情地抛弃了您。回想起我和您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恋，五个春秋和冬夏，五次红绿繁盛，炎炎流火，红叶飘散与寒风彻骨，不曾想我们的爱情，在一个秋天寿终正寝。如今虽过去了很多年，但每每想到那一天那一刻，画面便能即刻浮现。我和您在某公园中的一棵赤红的枫树下。我因对你的背叛而只敢直勾勾盯着脚下的星星落叶，而您却一改往日温柔，用凛然的语气对我说：我不再等你了。您转身离去，消失在了树海人流中，只留下自惭形秽的自己和风中飘舞的落叶。落叶落地的沙沙声，仿佛恋爱终结的丧曲。

      我们分离的那天，我没敢抬头看您。但日后无尽的梦里，您的面影却总是清晰无误地展现在我面前。梦中，您的眼睛好像潺潺清泉，被泪水浸润的眼眶里有着光，在这泪光中我看到了对我的深恶痛绝，对移情别恋的藐视厌恶，对命运戏弄的满腔怒火，也有对世事沧桑的不屑一顾。您的不屑，让我更无脸面苟活在这个世上了。梦中，您毅然决然的背影，也数次让我惊醒坐起。余温仿佛还在，但半夜醒来自己的床边却不再有往昔的柔情陪伴，午夜的黑暗中只有窗外风吹打纱窗的呼啸和电器传来的微光。

      我知道，一切为时晚矣，但还是希望您能够看到我这弥留之际想对您倾诉的只言片语。我希望您知道：我曾经，如此地爱您。相恋的时候，背叛的时候，悔恨的时候，我一直都爱着。这份爱，它已经穿越了人生匆匆岁月，漫过了河流大川，飞过高山顶端，却最终落在了曾经和您为伴的生活点滴中。

      我仍然记得，您是个热爱自然的孩子。每逢春日，您一定会挂着相机，拉着我的手去往花花草草的美好世界。在郁郁葱葱的青草边，绽放着挺拔的郁金香，一排排整齐如队列，铺开在人设的围栏之中，花上边还点缀着几只悠然飞舞的野蜂，为这花草更添生机。您看到了它们，脸上就会洋溢幸福的神色，抓紧分秒地用相机记录它们的美。那个时候，沉郁惯了的我在您的身边，看到您因为简单的美景就能获得如此真挚的幸福，我也在一边陪您傻傻地笑着。

      和您一起走过的公园林中小道，不知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否健在。如果在的话，和我分离后的您有没有自己或者再和别人光顾呢。那小道的尽头便是当时的小情侣们最喜欢月亮湾小河，河面上有座轻轻架起的竹桥。这是一个别致的雅景，记得您最喜欢这里。每次路过，您便轻盈地飞奔到桥上，仍然用相机记录弯弯小河两岸的动人春景。河边杨柳也和您一起高兴，随着和煦春风舞动着身姿，隔岸相对的垂丝海棠也没有示弱，想通过自己粉色花蕊与鲜绿的枝叶向您招手，求您驻足观赏，和我一起分享您的快乐。

      公园里还有一座大的可怕的观光缆车。那时我还是个腼腆少年，喜欢逞强，心里却很怕高。令我诧异的是身为女生的您竟视潜在的危险于无物，强硬着拉着我登上了这座庞然大物。缆车在缓慢上升的途中伴着阵阵颤动，仿佛随时会坠落。我努力着佯装自若，心里却怕的不行，根本无心观赏缆车窗外的雄雄大地和苍茫天际。就在这个时候，您从对面起身，坐到了我的身旁。您用一只手搭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柔软地勾住了我的头颈。甚至没来得及和我对视，充满暖意和爱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说这一刻就是这世界的全部，也不为过吧。

      是的，曾几何时我世界的全部就是您，我相信您也是一样的。爱情的美丽和它的哀婉如出一辙，亘古不变地让人歌颂，催人流泪。爱情的结束，就好比人的灵魂走进了一座坟地，这里没有花草，没有河流，没有阳光，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听你倾诉，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坐在一座名叫回忆的坟墓前嚎啕大哭，不论哭的多响也不会有任何人听见。离开您至今已经有数不清的时光流逝过去，我不知此时此刻您在哪里，和谁在一起，离开我之后过了一个怎样的人生。但我相信，您的坚强和善良，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希望它们能犹如梅林指引亚瑟得到的石中剑一样，帮助您在险恶无情的生涯中披荆斩棘，获得最后本应属于您的迟到的幸福。而我，作为一个背叛了您的耻辱之人，身患绝症的报应对我而言简直是最浅薄无力的惩罚。我一定会也一定要被钉在爱情的耻辱柱上，就连我死后的墓碑也请务必刻上“背叛者”的字样，任凭世人唾弃脚踏也难以消除我心中对您的悔恨之情。

      死亡对我来说并非可怕之事。死后的世界，无非就是走向未知的深渊，或者路过深不见底的暗街陋巷。昏黄的月光透过凋敝的枝桠，窸窸窣窣地落在冰冷的地上，尖刀般的冷风穿过鳞次栉比的空楼，面对着漆黑一片的海岸再悲惨的哀嚎也不会听见任何回声。死亡无非是最后一次地在黑暗中和自己独处，仅此而已。但我临走之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无论如何也想让您知道我的心意：我对您，对爱情，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我也许不配得到您的原谅，但恳求这个世界能够让我的这份心传达给您。

      人生犹如花草般瞬息幻灭，想到这里，便觉得无限遗憾，对这世间更不舍了（出自尾崎红叶《金色夜叉》）。这一刻，病榻两侧，这白色灯光，这搪瓷水杯，这输液铁架，这床头柜上的水仙花，这笔和这稿纸，都在安静的在一边，等待并见证着我最后想对您倾诉的这番话，这是我最后的告白。

      我希望能够最后再梦见您一次。这一次，不再是您和我离别的萧瑟秋景，而是我们，又回到了那个春光散播在每一个角落的午后。梦中的您，请最后再牵一次我的手，带我走向波澜宁静的河边去分享那些绿茵鲜花带给我们的梦幻青春。

      如果真能再这样，哪怕只有一次，那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