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女

          夕阳下，李舒把手里仅剩的一点点烟用力吸完，再用指尖轻轻的点了点烟头，烟灰慢慢往下掉落。她目不转睛的盯着正在掉落的烟灰，远处，有一个男孩，正傻傻的笑着，笑着看着她，笑着，这世界的繁华。她突然回过神来，回头看着那空旷的街道，泪水涌上眼眶，却也生生的没有掉下来。已经到了深秋，都说这个季节适合回忆，可对于有的人。却是把曾经生命中的残渣，一点点的捡起来，一点点，一点点的。

 

        那是李舒的家乡，从小到大的故乡，拼了命也要逃离的故乡。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镇，没有童话故事，只有人口买卖，只有童养媳，只有一声声绝望却永无回应的呐喊。在那个灰色的年代，在那个灰色的镇子，却也有了一些温暖。绝望中的温暖，犹如同雪地里一抹血色的梅花，那么的可贵，那么的易碎。

 

        那个女孩叫厌女，和村庄中的其他女孩一样，不被人重视，没有人关心。等到了18岁，就经过父母的选择，嫁一个有钱的或者强壮的男人，为娘家分担一些重担。厌女还有几个弟弟，都在读书，她还有妹妹，已经被送走了。她也曾问过她的妈妈，“为什么她没有好看的鞋子，为什么弟弟不用被送走……”可妈妈从不回答，只是不耐烦推推她，然后让她不要影响她干活。在厌女的印象里，妈妈从来都是愁眉苦脸的，也没有对她温柔说过一句话。而爸爸和爷爷经常在外面干活，不怎么回家，即使回家，也是因为弟弟们调皮，被老师请了家长。和她同行玩的女孩子都说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只是女孩子天生和男孩子不一样，就是不能去上学，也不能对女孩子太宠爱。从那时起，小厌女便坚定的相信妈妈是爱她的，只是因为她是女孩子，所以妈妈要把所有的钱都给弟弟用。

 

   

    时间就这样慢慢长大，厌女很快就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18岁大姑娘。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她时常坐在田埂上，家里的窗边傻傻的想着，未来迎接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样，是她好朋友老公那样很年轻很强壮的，还是隔壁女孩，年纪更大，但是很有钱的。她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因为她身边的女孩都是随随便便的这样结婚，她并不想搞例外。

 

          可命运从来不会因为你对他毫无怨言，就对你宽容以待。她的另一半，是一个傻子。当爸爸将这个消息带回家后，很久都没有说话，头埋的很低很低，地上，多了一点一滴的泪水。全家人都很久没有说话，妈妈默默的准备着结婚该做的一切。她没有期待会有很好的另一半，却也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嫁给一个傻子。站在窗前，泪水从她眼角，无声的滑落。打破全家平静的是弟弟，弟弟刚从县里的高中回来，想和姐姐分享学校里的故事。可当他回家却被告知，姐姐要嫁给隔壁村的傻子，根据习俗，不能见其他男生。弟弟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生气。她去找妈妈理论，她想告诉妈妈县城里的高中，里面也有很多的女老师女学生，她们都很优秀。他以为妈妈也是女孩子，会理解这些。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是妈妈主动去傻子嫁商量的这件事，为的是给弟弟凑钱读完高中。弟弟不可置信的看着妈妈，他要去找姐姐，他要姐姐读书，他不要姐姐嫁给一个傻子。

        姐姐最后还是，嫁给了傻子。

      那个傻子很白，很可爱，随时随地都在傻傻的笑着。他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生儿子是什么意思。当厌女穿着血红色的棉布衣服站在他面前时，他只看见厌女眼角有泪，想用手去擦擦她的泪水，想让她开心起来。当他的妈妈告诉他，这是他的媳妇，以后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让厌女为他做的时候。他开心的拍了拍手，一边拍一边跳，笑的很开心。一边笑，还一边盯着厌女。厌女心里很绝望，但她相信妈妈是爱她的，妈妈会回来找她的。

   

   

        厌女在新家，不爱说话。每天早晨定时起床给全家做早饭，给猪做猪食，收拾房间，去地里除草。她不说话，她知道，她对于那个家，就是牲畜一样的存在。弟弟后来来看过她，她只是笑着看看弟弟，摸摸弟弟的头。弟弟也曾去找她的婆婆，想让她过得轻松一点，可婆婆却满不在乎的说，能嫁给我们家，她三生有幸，没有我们，她饭都吃不起，一个女人，一个人不得饿死。弟弟诧然，明明婆婆也是女人，为什么可以对一个女孩，说出那么让人寒心的话。弟弟不理解，只能自我安慰，还好，姐姐嫁的是一个傻子，至少不像同村庄的女孩，至少不怕会被家暴。

     

       

          傻子虽然很傻，但对老婆很好。每次厌女刚刚起床，他也就偷偷的跟着厌女起床，每当他看见厌女看见他时，他都会呵呵的傻笑，看到厌女提着很重的水桶，他就傻乎乎的抢过去自己提。每当家里来客人，厌女将饭菜做好后，按当地地方的习俗，女性不能上桌吃饭。厌女就会一个人回到房间，吃一点稀饭。傻子就会当着所有人，拿自己的碗，放几个鸡腿进去，再傻笑着给厌女送过去，每当他刚离开桌子，大家就哈哈大笑说，傻子不傻，傻子还知道疼媳妇呢。大家不会怪他，他是傻子，没人会怪他。厌女不和他说话，不理他，他也不生气，只是傻傻的又跑回去，带一些新的菜回来。厌女生气，生傻子的气，更生她妈妈的气。几次之后，厌女有一点点改变。她开始愿意吃傻子给的饭，也会主动让傻子去拿她喜欢的饭。有时候，干活回家，一躺上床，厌女便累的不能动弹，傻子这时就会傻傻的模范书上的人，给厌女按摩。慢慢的，厌女越来越喜欢给傻子讲自己的心事，对于厌女来说，她不需要傻子能够听懂，她只希望，有人能够听她说说话。

 

          厌女再一次见到母亲，也是因为傻子。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她只听到厌女说她对她妈妈很生气，便傻傻拿着锄头要去打厌女的妈妈。也因此，事情闹到厌女的婆婆家。婆婆没说什么话，她知道儿子有病，那件事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可那件事情却让厌女妈妈很生气，她看见厌女便劈头盖脸的开始骂，完全没有注意到厌女越来越粗糙的脸，和渐渐佝偻的背。走之前，她只留下了一句话，你弟弟在高中把人家打了，要赔钱，你在你婆家好好表现，争取让你那个有钱的婆家，把钱给了。傻子抱着厌女，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对不起。厌女没有说话，那一刻，她的世界很安静，连绝望的声音都没有。

       

          傻子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护着厌女，用自己傻傻的方式。厌女很嫌弃傻子，她看着傻子，就仿佛看透了，她的前半生。弟弟回来过暑假了，经常来找姐姐。

          那年，有一场大火，改变了厌女和傻子的一生。那天，弟弟还像往常一样，在房间里陪着姐姐。傻子在一旁，玩着游戏车。突然，一阵阵火光从窗户蔓延过来，弟弟很害怕，他拉着厌女向门外跑，可火势太大，一时间根本出不去，在慌乱中，厌女注意到在一旁被吓得大哭的傻子。她往外望了望，心一横，拉起了傻子。可傻子被吓怕了，一动不动，弟弟只好背着傻子往外跑着，她们向山上跑去，希望离火光越来越远。

        他们终于在一个山坡停了下来，夜晚静极了，山下，是匆匆忙忙嘈杂救火的人群。人群中大喊着傻子和弟弟的名字。没有她的名字，厌女坐在山上仔细辨认着母亲的声音，很开心，她听到了目前的声音，很难过，她听了很久，母亲只叫了弟弟的名字。泪水从厌女的眼角滑落，良久，她转过身，对弟弟说，你说城里的女孩可以不用结婚，可以穿自己的衣服。我不认识去城里的路，你带我出去吧。等把我送出去了，你就回来给他们说，我死了。

   

 

          李舒掐灭了烟，看着写着自己曾经名字的墓碑。她回来是为了找傻子的，她以为能在曾经的村庄找到他。她回想着她和傻子混上火车后，傻子为了给她去小吃摊拿小吃，再也没有回来。傻子不懂爱情，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危险，他只知道，他的老婆很喜欢吃馒头，那个小吃摊，有很多很多的馒头。

        李舒也不知道这些年为什么一直对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念念不忘，也许是因为在她觉得命运抛弃她的时候，只有那个人人看不起的傻子，曾给过她最纯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