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汛期,嘉陵江涨了水,水又退去。
于是来到江边。江滩上垦出来的菜田冲得零零落落,通往码头的路也冲坏了。很好,这样更像是场探险。
我从小有个傻乎乎的爱好,拣石头。对色彩和光敏感。蓝的绿的晶莹的润泽的石头是最爱。长大了,演变成为对坦桑石,海蓝宝和祖母绿的痴迷。
洪水刚退的江滩湿润干净,水流翻动河床带来新的卵石,水气使石头原本的色彩和质地都显露了。天时地利。捕虾的人照例在捕虾,在他们的眼里,一个胖妹正埋着头翻翻拣拣,或蹲或起,手里的塑料袋沉甸甸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我拣到过整块的石英,剔透得像个童话。
细腻爽滑的玄武岩片,类似现在的苹果电脑触摸板手感。
深浅浓淡不一的整块绿色卵石,让船上的人啧啧称奇。
指甲盖大小和电脑主机大小的贝类化石。
大部分是黄褐色,青灰间杂的各种花岗岩。
我从记事时开始游荡在江边,春天的雾气迷蒙的早晨,夏天闷热中掀起大风的傍晚,石头上覆盖着泡桐树叶的秋,手掌被藏在针织手套里的冬天——我都在这里晃荡翻拣。
可是当我成年离家时,两手空空。
就像电影台词里所讲,全部家当两只鞋盒就可以装完。
青椒送我的发夹,童年得过的奖状奖牌,我和老姐一起录的磁带,黄桷树伐倒后偷拿的一段树根,那么多的铜版纸彩色童话书,那么多盗版碟片,那么多颜料铝管,都没有了。轻巧得一阵什么风吹过,都能即刻送我去远方。
这就是变故的力量。
2011年,涨水,江滩依然地爽利干净,近视眼的我努力把头低着四处搜寻,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美貌的家伙。
一段牙白的东西吸引住我,赶紧凑得更近些,鼻尖都快抵上去,看清了.
那是个腐烂得露出白骨的鱼头。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像孩童般在江边捡石头了。对的,不是出于什么惆怅的乡情,是被恶心得有点垂头丧气。在敏感的人看来,这一切都是上天的提示,都是生命的隐喻。这些隐喻让人沮丧。那就走吧,抬头,去看看人们都在看的东西。
人们渐渐不太受得了慢悠悠的渡船,纷纷选择从附近的水电大坝过江。春天还是有人去放风筝,夏天有人去游泳,码头荒芜成什么样,已经不能去细想。
有一年回家,七岁的外甥和姐姐去上祖坟,要从北城门出城,下四百多级石头台阶,沿江走一段小路,在北门码头等船,过江,沿着乡村公路走一段,走过一大片菜田,过一条小河,爬上一个松林山坡。我家祖坟散落在松林周边。
我从东岸来,不必过江,走到小河附近踟蹰不前。前方一里地,各院坝里的狗叫此起彼伏。我实在害怕那路上的狗,我过不去,我怕咬,我需要大部队来撑腰救援。
电话问姐姐,走到哪里了?
“还在江边。”
“怎么还在江边?!都几点了?”
“你外甥非要在江边拣贝壳,拣了半钟头了。”
“哦。“
我们小时候也这样恋恋不舍捡贝壳,一直玩到父母和撑船的大伯都不耐烦。我更讨厌,每经过一片竹林都缠着要新竹末梢的那段弯,来作钓鱼竿。上船了要趴在船舷上玩水,手伸在船身激起的浪里,我妈提着我的针织毛背心防止掉下去。
”哦。那就让他玩吧。”
初春,将近中午,杵在白萝卜和油菜花田里。等了他们半天。来了,就继续走。
祖坟里埋着的祖宗里,我只见过我外公。当了一世医生,死于食道癌。舅在他坟附近种了棵柏树,十来年了,成了一棵苗。坟头上积了一年的干竹叶子都被扒走了。我们烧纸钱,外甥磕头,保佑我们身体健康,升官发财。
终于闲下来,可以在外婆老熟人家的院坝里坐下,逗逗鸭子和鸡,摘几个冬橘子。外甥连忙凑上来,说拣了满满两口袋贝壳,分别装在左口袋和右口袋,兴奋极了,讲小姨我刚才在海边玩了好久。
海边哦。真好。
真好。
在天真烂漫的年纪里,多拣几次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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