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唐寅
我是后海的一棵树,一颗听了很多故事的树。
其中有一个故事我始终都忘不掉。那是关于英和龙的故事。
民国二十三年认识英,那年她 16 岁。
英的家住在南锣鼓巷附件的土儿胡同里,每天晚上放学她都会来后海看书,靠在我身上,海风轻吹她乌黑的鬓发,辫得整齐的长马尾从右肩滑下来,粗布衣服上总是缝着几块补丁,却总是异常干净。
她和别的女孩不同,女孩们喜欢叽叽喳喳一起嬉笑玩耍,她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平静地不经波澜,浅笑辄止,温柔到舍不得伤害她丝毫,可骨子里却总是透着一股莫名的坚强。
英有记日记的习惯,我不禁偷窥了她的秘密,她经常写一写眼泪就浸湿了纸张。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便用柳枝轻抚她的脸颊。
英爱上邻家男孩龙,龙为人坦率正直,也和英一样文艺多情,他也很喜欢英,除了英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家的姑娘。
初恋的青涩尤为难忘,像心里种了一颗蒲公英,既蠢蠢欲动想要飞翔,却又找不到方向。又像第一次吃樱桃,红彤彤的样子惹人爱,却捧在手中舍不得一次吃掉。
英把龙写给她的诗抄在日记本上,每天读一遍:
你是蚌中的明珠,昼间的辰星,
你亦如四月清风,唤醒我沉睡的梦。
水底鱼儿的轻灵不及你,
月半弯的皎洁不及你。
你是雨后娇嫩素雅的丁香,
而我是满心欢喜的看花人。
英在纸的背面悄悄回了一封信,但还未等寄出,龙就去了抗日硝烟弥漫的战场。
你穿透我的心灵的轻松,
如同午日阳光穿透水晶。
你用温柔融化我藏在骨子里的冰冷,
那深眸是点亮我灰白世界的灯。
我错过黄昏日落细雨晚霞,
却不忍再错过你。
走时,龙给英留了张信条:
英,等我三年,若我幸存,定娶你为妻。
三年未归,请嫁他人。
最残忍的感觉莫过于,
终于爱上一个人,却被现实而残忍剥离。
忘不掉、爱不到、狠不了。
瘦落的街道存留你的味道,
像风、像雨、又像云,抓不住,摸不到。
日日思君不见君,
夜夜思寐难入眠。
若有来世,勿相念。
英把三年分成三十六个月,在墙上画了三十六个格。
每过一个月便用粉色将空格涂上颜色,一个格、两个格、三个格……与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的,英既期待又紧张。
终于画到了第三十六个格,英突然不敢画了,她蹲在地上抱着肩膀大哭起来。
她怕了,真的怕了,怕连最后一点期待都会被剥夺。
时钟不停地转,日子像车轮一样向前滚动着。
可最后一个格始终是空的,那里藏着英对龙余生全部的幻想。
慢慢地,英从马尾辫换成了齐肩发,中国十年抗战结束了。
村子里传来战士们返乡的消息。
英好兴奋啊,像当年 16 岁那样。
她对着镜子照啊照,学着邻居女孩涂了涂香粉,抹了点淡粉色的唇膏。
英想龙一定变黑变瘦了,却一定更加坚毅阳刚,
她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左顾右盼、东张西望,
却……始终未见她的龙。
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高兴地转了过去。
但不是龙。
“对不起,龙牺牲了,已经走了七年了。他说如果我有幸返乡,让我转达你:对不起。”
这一定不是真的,哪怕她不止一万次质疑过龙的生死。
但当真相被全盘托出,她的心脏仿佛被一个巨大而冰冷的手挖空了一样。
那时的英已经 29 岁。
十年如一日。
和龙的记忆还停泊在 16 岁那样,花一般的年纪。
相互依偎在后海的大柳树下读诗,
龙将外衣披在她瘦弱的肩,还有她流露着的笑盈盈的眼。
(柳树旁白)
五十年对于我这颗老树来说,弹指一挥间。
可对于人类来说,却已半生。
如今的英鬓已泛白,可她还在等待。
她将自己锁在和龙的回忆里,
有时爱上一个人,心就会被彻底占据。
她消瘦的背影看向龙离开的方向,
日复一日,没有归期。
直到有一天,她在我这颗老树下发现一个生了锈的铁盒子,
里面藏了一颗戒指,
上面精细地刻了一个字:英。
英的泪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流淌,
那思念的人啊,你到底在哪。
曾记否,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爱那么短,遗忘却长。
爱已成伤,
怎奈伊人泪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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