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怕寂寞冷清,也最怕喧嚣嘈杂。对于前者,未出名的文人和艺人有感触;对于后者,出了名的文人和艺人更有感触。寂寞总与无名、清贫相伴,而热闹则总是趋近名流。观世相多了,便总想起现代著名诗人冯至(1905─1993)的诗文,想起他在诗文中对“无名”的称慕,对默默忍耐中工作不止者的歌颂。
冯至在《人的高歌》中写了一个在昆明西山峭壁上独自凿出一条石路的石匠的故事,以及一个为了在荒岛上修造灯塔给过往渔船指路而焚指募捐,终于将灯塔建起,并老死塔上的渔民的感人事迹。在文末,冯至记下了这样一段话:“在深山,在大海,在许多穷乡僻壤,也总少不了与这建塔者类似的故事。人间实在有些无名的人,躲开一切的热闹,独自作出一些足以与自然抗衡的事业。”
在《忆平乐》一文中,冯至写了一个在战时“认真而守时”的裁缝的故事:裁缝在作者的恳求下答应了在晚上12点以前把衣服做好,并果真在12点以前做好送到了作者所在旅馆,只收了八角钱。这位敬业守信的裁缝给作者的影响是很深的,他感叹道:“……世界在变,社会在变,许多人变得不成人形,但我深信有许多事物并没有变;农夫依旧春耕秋收,没有一个农夫把粮食种得不成粮食;手工艺者依旧做出人间的用具,没有一个木匠把桌子做得不 成桌子,没有一个裁缝把衣服做得不成衣服;他们都和山水树木一样,永久不失去自己的生的形式……”
在冯至眼中,正是那些默默无闻而又勤勉劳作的人,才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亮色和希望。在冯至的《十四行集》中,不仅写了如鲁迅、歌德、杜甫这样的大人物,写了他们如何用爱心体验、表现人类的苦难,像梵高“画了吊桥”、“画了轻倩的船”,要“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第十四首),而且还写了村童农妇在原野“向着无语的晴空啼哭”(第六首),在这里,冯至与他们共同感受一个悲痛而绝望的世界。诗人在一个时代的大苦难中,对极为常见的无名人物的休戚给予关注,正体现出作者的爱心。而最能体现甘于寂默.以一种忍耐的勇毅来担当“一个大宇宙”的精神的应是自然。冯至在生活中对自然的感受和领悟是很深刻的。他说:“在抗战期中最苦闷的岁月里,多赖那朴实的原野给我无限的精神食粮,……任何一棵田埂上的小草,任何一棵山坡上的树木,都曾经给予我许多启示。……它们始终维系了我向上的心情,它们在我的生命里发生了比任何人类的名言效行都重大的作用。我在它们那里领悟了什么是生长,明白了什么是忍耐。”在冯至看来,自然并不是只供我们赏玩的风景,而是能够给我们启发和思考的生命。自然的静默和永恒使他感到生命的庄严。他感慨于人们“每每为了无谓的喧哗忘却生命的根蒂;不能在寂寞中,在对于草木鸟兽(它们和我们一样都是生物)的观察中体验一些生的意义,只在人生的表面上永久往下滑下去。”从这个角度看,冯至对自然的观察、思悟,已经表现出一种严肃的生活和人生态度。冯至从自然中得到了很多关于有限与无限、无名与伟大、生与死、短暂与永恒的启示。他“观察遍世上的真实,体味尽人与物的悲欢”,看到自然中生命的真谛。他认为,在自然中,一切生物都能忍受孤寂,忍受静默的死生,这是无名的伟大,这是谦虚、宽容对虚夸、矫饰的否认。比如有种叫“贵白草”的鼠曲草,在欧洲是不易多得的“名贵小草”,在昆明的山坡上却是“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而且“这谦虚里没有卑污,只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它的名称“贵白草”是人们给定的,但它在其自然的生长过程中却“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辜负高贵与洁白。”“默默地成就”死生,它“鄙弃了一切浮夸,子然一身担当一个大宇宙。”冯至因此由衷感叹它:“不曾辜负了一个名称。”
总之,冯至的诗,实践的是一种将诗与美、艺术与人生、现实与自然、思考与行动有机统一的艺术理想或人生理想。因此他的诗才、艺术品格、人生态度,历来得到了人们的赞扬。而我读他的诗,尤其感慨的则是他对人与自然的“无名的伟大”的高歌,以及对“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的那种人生精神的褒扬。对于当下浮躁的人心世态,这种鄙弃了一切浮夸、矫饰的“无名的伟大”,或许有些清凉镇静的作用,值得人们仔细读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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