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机器人、活着
易初觉得,在这个世上,可畏的不只是人心,还有终结号的那双眼睛。
(1)
终结号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有毁天灭地能力的那种机械战神。
但它并没有自己的名字那么伟大。
终结号,只是一个学校里最低等的洒扫型机器人,负责日常校园浇花喂鱼和清洁的工作。
它被带到学校的第一天,校长就亲自为它更名,唤作真诚号。可是易初从不叫它真诚号,在他心里,它就是终结号。
易初是一个内向的少年,他经常独来独往。班里有一群男孩见他不合群,就总是欺负他。男孩们在课间将易初驱赶到走廊上,几个人嬉笑瞪眼,将他围困起来。
他们都知道,易初是那种你越打他,他就却不敢与你对视的男生。他越是不还手,他们便越发得寸进尺。甚至对他辱骂和殴打的时候,脸上总能浮起笑意。
“老师来了,快走!”
“快走快走!”
每次易初听到这样仓促的对话,便知道,自己又得解脱了。
(2)
这一天,男孩们又留下受伤易初四散逃去。
易初看见黄老师在走廊的尽头,拿着电脑和课本往这边走,连忙背过身去。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眶多了几分肿胀,旧伤未愈的脸上被指甲抓破几道新口子,鼻子流出的血多久才能止住。
但只,要背过身去就好。
背过身,就可以不用说更多的话,世界就安静了。
易初测算好距离,他看见黄老师从远处走来,脚步很快。每两三步,就可以超过朝这个方向走来的其他同学。那脚步声来到他的身后,鞋跟发出的“嗒嗒”声似乎有放缓的节奏,时间,也随着这个节奏流速放缓。
随后,易初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离上课大约还有一分钟。易初趴伏在走廊的白瓷上,目光向下,他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真诚号早已停下手里的活儿,似乎预料到教学楼的第六层,会有一个少年正看向下面的花坛。
以往,真诚号的手里会拿着一把扫帚,拿个喷壶或者一袋鱼食。
但这次,它什么也没有拿。
真诚号硅胶的手指一张,变出了齐刷刷的刀具,它用机械臂剪下一朵盛开的鲜花,向上递了递,同时目光一闪一闪地看着易初,嘴角机械性地上扬了一下,露出一个僵硬的弧形,像是嘲笑。
易初当然知道,这个终结号不会嘲笑。
它们这一代机器人,见到人就只会假笑。所有的动作,所说出来的话,做出的表情,包括它们面对突发情况的临场发挥,都是没有感情的智能程序,都是预设好的。
(3)
放学回到家,易初尝试着做一份青菜炒粉,但是他把火调大了,菜也被烧糊了。
当他处理完那些糊掉的食物,夕阳已悄悄落下。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易初坐在沙发上,他把刚打开的作业本拨到一边,像往常一样,开电视打发时间。
妈妈离开家之前,对电视机作了设置。
针对未成年的防沉迷系统,让每个家都可以将家里的电视和网络比较放心地给孩子使用。
大人们还可以根据自己的一些特殊要求,对这套系统在基础设定范围内做出进一步的设置和调整。
妈妈为易初是这样设置的:
一.每天看电视的时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
二.每次看电视,只能出现随机的四个台以供选择(这样,易初就有机会把目光聚焦在新闻、教育这类的节目上)。
三.一天只能有五次换台的机会。若是你尝试切换第六次,电视会自动关闭,并且这一天都无法再开启(这是为了让易初珍惜每一次选择的机会,学会慎重对待决定)。
很不走运,易初今天调到的第一个台,是广告频道。这个台正在用他们全新打造出的一款网红美女机器人推销着各式各样的商品。
易初听到广告语连忙换台。
第二个台,播的是一个测试人性的社会实验,易初也换了。
第三个台,正在播放着一部四世同堂一家人幸福生活的剧,易初想来是喜欢看剧的,但偏偏这个台是少儿频道,所以这部剧也是部画风简易的动画片,易初看了觉得幼稚,又切换了频道。
第四个台,是科普频道。台里正介绍着一个最新款的测谎仪。这款仪器的推广者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制作者,总之声音里透着得意和激动。
他说以后人类文明将迎来一个没有谎言的时代,社会犯罪率也会随着这个时代的到来逐渐降低,直到为零。
“嗯。”易初听了连连点头。然后又将台调回了最初的广告频道。
五次换台的机会已经用完,他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看了近两个小时的广告。广告看完,困意袭来,他也有些饿了。白天在学校里受的伤,伤口还隐隐作痛,有几道深的伤痕也还未愈合。
这时,敲门声传来。
易初打开门,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口,一双眼睛含笑又满是好奇地打量着他。
“邻居哥哥,你家里有酱油吗?”
“你是来打酱油的?”
“嗯。我妈妈说家里的酱油没有了,让我问你来借一点儿。”女孩说到这儿,感到有一些害羞。
“叫你父母下单买吧,然后机器人送上来。”
“嗯。”小女孩很好说话地点点头。
但她点完头,还是站在门口,似乎不太想走。
“小妹妹还有事吗?”
易初扶着门问她。
“邻居哥哥,我有道题不会做。”那女孩又笑着说道。
“什么题?”
“数学题。”
“这我帮不了你。”易初听后,立马便要关门。
“哎,别!”
那女孩急了,扒拉着门框:“我……我记错了,是道语文题。”
“语文我也不会。”
女孩叹了口气,一脸真诚和无奈:“好吧,我坦白了,我不是来问你题的,我也不是来打酱油的。”
“那你找我……”
“哦,我妈妈是学校的老师。不是你们学校,是别的学校的。她看见了,就想问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你需要药吗?要的话,来我家。”
“没事的,我不想上药。”
“受了伤不上药,能好?”女孩眉毛微微皱起。
“上了药不舒服。我……怕疼。”说起怕疼,易初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右手挠了挠头。
“嗯。那你有时间来我家玩,一定要来啊。”
“谢谢。”
“不用!我们是好邻居嘛。”
(4)
一学期过去了,暑假也过去了。
易初还总是想起那天晚上,那个关心他伤口的那个小妹妹。他也一直在想,小妹妹下次来,他就请她进屋,然后拿果汁给她喝。只是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来过。
新的学期开始了,易初的班里来了新的转校生。
新同学名叫林祥,是一个男生。
林祥是新人,来到这个班,虽然大家都对新同学很好奇,但还没有人和他玩。易初在这个班里也没有朋友,他就总是课间去找林祥,一来一往,他们便成了朋友。
林祥来到班里的头几天,易初做什么,去哪儿都爱带着他。
到了第二周,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班里之前形成的那股势力又开始针对那个新来的林祥,而渐渐忘了之前承受这一切的人——易初。
易初见林祥取代了自己,想着自己今后在班里的日子终于好过了,便决定和这个新朋友要保持距离,并且疏远他。
林祥受人欺负的中午,便穿着体育课被其他男生弄脏的校服,在楼梯的拐角处等着易初。见到易初从楼上下来,林祥拉着他,两人背着书包跑向凉亭。
易初站在凉亭下,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发现他们没被人注意这才问林祥:“你拉我来这儿干嘛?”
“我爸妈说,在新学校要是受到了欺负,就要学会还手。可是今天班里出现了五六个坏人,我们俩没必要硬碰硬,不如我俩今天下午就一起去告诉老师,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不怎么样。”
易初说想走,却看见真诚者慢慢悠悠地从他们面前散步经过。
真诚者一边走,一边大幅地上下挥舞着它粗壮的机械臂,说话的语气活像个受气包:“剪刀手,不好吧?如果我真伤了人,就一定会被拉去销毁,被拆成一堆零件。嗯,所以,我还是去学跆拳道的好。”
“又在模仿。”易初看了真诚者一眼,心里骂了句铁憨憨。
林祥却是笑了。
“这个机器人,有趣!”
“它只会模仿别人说话,要不就是假笑,哪里有趣。”易初反驳道。
“它的发明者有趣。”
易初抿了抿嘴:“林祥,你要去学跆拳道吗?”
“嗯,会学。”
“嗯。”
见到易初又要走,林祥连忙上前两步,拦住他:“易初,那件事,我还是希望你能陪我去告诉老师。”
“我不去。”
“你得去。”
“那你想学跆拳道,我也非得要去吗?”
“这个,你倒是不必。”
“就是啊。你有你会做的是,我也可以有我的。你想做一件事,不能强迫所有人吧。”
(5)
林祥自己去找了老师后,那些男生果然不敢再对他动手了。
可是好景不长,这是期中考试完的一天下午,林祥在考试的时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试卷,不肯给身边想要作弊的男同学抄。结果成绩下来,那个男同学拿了倒数,林祥却拿了第五,其中英语和地理成绩都是满分。
不幸的是,那个考倒数的正是每次挑事欺负同学的发起者——学校有名的混混。
“他这下肯定惨了。”很多女同学看见校园恶霸来了便捂住眼,还有些胆大的假装到走廊看风景,实则凑热闹。
几个人将林祥推推搡搡地弄到走廊上,开始动手,没有人敢去告诉老师。
林祥挨了打,害怕地不停地叫唤,易初看见他的耳朵已经涌出了鲜血,正拼命护住脑袋,但他们仍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你去劝阻,去劝阻他们!
有个声音从易初的耳中传来。
易初以为真诚号在对着他说些什么,但这里是六楼,它不可能上来。
林祥忽然挣扎着过去拉易初的衣角,顺着衣角的力又拉住了他的手,紧紧地抓着。
“你快去,快去!”林祥隐晦地喊道。这是让易初去告诉老师,林祥知道,这么说他一定明白。
易初拼命甩开他,嘴里慌忙道:“你拽着我干什么,别拽着我啊,快放手!”
几个人停止了动手,围过来看着他俩。
易初看了自己手里林祥的血,害怕地退后两步,连忙道:“我……我去教室了,你们继续……”
“哎,别走啊,”有人将他推了回来,“林祥刚来班里的时候,你不是跟他很好吗?你现在要走,不会是要去告诉老师吧。”
“其实,易初才是最讨厌你们的。”林祥略微擦了擦耳边的血迹,站了起来。
“说什么呢,易初最胆小了。”好在他们都不信林祥的话。
班里的男生还想抓着林祥的衣领继续刚才的行为。林祥早有防备地一挥手,将那人的胳膊甩开,再一个闪身躲避攻击。
“学了几招,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你能打过我们所有人吗?”有人讥笑道。
林祥却说:“你们曾经那样欺负易初,他早已把你们的行为告诉老师了。还记得那天你们被罚的事吗?就是老师批评你们几个那天,还说严禁校园暴力,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全部开除。就是他,是他告的状!”
“易初,你怎么敢!”
“啊,我没有。”易初忙想着为自己争辩。
但是愤怒与吵闹声已经淹没了他。
他被人抓住双手,有人去抬他的脚。
他们把他举过白瓷,走廊的护栏救了他一名。易初的手死死地抓住护栏,嘴里嚷嚷着什么。有几个男孩已经发了疯,愤怒到了极点。
“是老师!老师来了!”易初急中生智,大声道。
“老师来了,快走。”那几人同时松了手,易初这才松了口气。
他坐在白瓷上,抓住护栏的手放松下来,然后目光死死地瞪着林祥。
林祥表情复杂地望着他。
易初看着林祥的脸,他看清了那张脸不太高兴,但也没有写着对自己的愧疚。他想和林祥大吵一架,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诬陷自己,也想问他,为什么就这样将双手插入校服的口袋里,做个见死不救的坏人。
但他什么也没说。
辛酸和委屈涌了上来,眼泪像断了线不争气地滚落。“你真没用。”易初对自己喃喃道。
就在这时,一只手在易初的肚子上狠狠地推了一把,易初一惊,还没看清楚是谁推了他,就翻身从六楼的护栏上摔了下去。
坠落的过程中,有很多的画面走马灯似的一个个闪过……
他想起妈妈的脸。妈妈喷香水时,空气中氤氲的那一团水雾,像极了马上就会有彩虹来临的样子。记得小学有一次春游,下山的时候雨也渐渐停了,那时候他和同学们就看到了彩虹。那时的他还很活泼,拉着班里的好朋友在彩虹下合影留念,还将图片上传到班级群供大家赞叹。
过十岁生日的前一个月,爸爸笑着说,今年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十年,他们为他的生日准备了一份大礼。可是想想他生日那天,爸爸出了车祸,他坐在车的后座也受了重伤昏死过去,从重症室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他们告诉他,爸爸已经去了天国。
妈妈后来对他说,不能再整天陪着他,必须去很远的城市工作。她拖着红色行李箱离开家的那天,其实天气很好,朝阳温暖,微风和煦,只是他哭了很久。
之后,便是一个个漫长而又孤独的日月……
(6)
一双硅胶质感的粗壮手臂,接住了从六楼飞速坠落而下的少年。
真诚号的那两条机械手臂因遭受剧烈冲击,直接被震落下来。
易初还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真诚号弯下膝盖,在易初的旁边跪坐下来。
它的智能系统发给它的指令是:靠近这个孩子,去摸一摸他的头。然后再探测他的鼻息和静脉。
但真诚号的两条机械手臂已经没有了,它们随着这个少年一起散落在地上,没法拾起一般。
真诚号只能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两边肩膀,它一闪一闪的眸子忽然变黯淡了,然后用一名老者的声音说道:“不可以再有第二个阿昕。不可以。”
“谢谢你,终结者。”易初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冲机器人笑了笑,然后闭上了双眼。
真诚者扫描到了那摊鲜血,垂下头,将地上少年的样子,连同时间和定位全部记录下来。
它又扫视到四周围上来的一堆人,不带任何感情,程序化地发声:“对不起,终结者一号目前版本过低,没法自动开启报警和现场救治功能,请您手动开启。”
(7)
昨晚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可雨,最终还是落了下来。
一队穿着校服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举着五颜六色的伞来到墓园。他们在墓前挨个行礼,然后放下手中的花朵。
他们都经过了一个穿黑色长裙的中年妇女。那女人并未打伞,手捧一束白色鲜花,静静伫立在那里。若是有谁好心地将伞举在她的头上,她便会看也不看地将那人推开。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一种有着机械化播音腔的声音传来:“女士,易初的雨伞落在学校忘拿了,您要领走吗?”
黑衣的妇女终于注意到,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机器人。
与其他机器人不同之处在于,这个机器人没有机械臂,两条两条机械臂都断了,电线头和金属丝都露在外边,一把白色长雨伞的伞柄就这样被它含在嘴里。
易初的妈妈望着真诚号,轻轻接过伞。
她看了电视报道,她儿子从六楼掉下去的那天,这个机器人想要去接,结果震断了一双手臂。
“我儿子最后有说什么吗?”
“他说想你,要你好好地生活下去。”
雨越下越大,易初的妈妈再也忍不住,蹲下身痛哭。
真诚号的那双眼睛在雨中一闪一闪的,它用易初的声音,轻轻道:“天寒要注意身体,要好好活下去哦。妈妈,保重。”
(8)
一栋复古的别墅里,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在给后院的花草修剪枝叶。机器人发动底部的滑轮来老人的身边:“主人,您已经工作一个小时零一分了,进屋歇一歇,喝点水吧。”
老人拿剪刀,动作温柔地剪下一支花递给机器人,看着它微笑:“小阿昕,昨晚,又来爷爷梦里做什么?”
机器人听了,嘴角牵起一抹程序化的微笑弧度,模仿着这位老人去世的孙女的声音:“爷爷,真诚号是您的佳作吧。”
“哦?呵呵,叫真诚号?这是谁给它改换了这样的名字呀?”
“叫真诚号不好吗?”
“不,它不叫真诚号,就叫终结号。”
“为什么?”
“孩子啊,人的一生很长。你要慢慢地走,慢慢的。当你一条条路走到头,然后来到那些十字路口,然后再勇敢地做出抉择,才能明白一些道理。”
老人的这句话,是对孙女昕雨,也像是对少年易初说的。
但这一句,不是答案。
老人明白,自己想说的已经说完,就带着筐里的叶子离去了。
虽然,易初已经不在了,他的孙女也不在了,但终结者还在。
终结者已经配置好了新的机械臂,明天它可以回到学校继续工作了。现在是终结者一号,将来,也会诞生出二号、三号、四号……
——终结者,终结的从来不是别人的心,而是自己的怯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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