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要走了，我来跟你道别的。”我怀着郑重的态度，来到我的朋友身旁，它仍旧躲在柱子里，因为上一次不愉快的谈话而生气。但是卜筮之神的提议像一道符咒，在我如浓雾般懵懂的心中凿开一条光的隧道。
我不能跟它说，但我也不能就此离开——我的心中纠结万千，行为却像趋火的蛾子一样义无反顾，我暂且忘了我的朋友，忘了司命大神，忘了这两千年来的安逸与苍茫。我眼睛看着它，看着它藏身的雕花廊柱，心却在远处，在人间的白云沃土上奔忙，在人间的万家灯火里舞蹈。
“对不起。”我如是说——没有安抚它的孤寂，也没有等待它的成长。
然而，它从柱子中幽幽透出一双猩红眼睛，还有眼角罥着的泪滴：“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呢？”它洞悉一切般地打量我，任凭泪水滑落地面：“我们，都是因缘聚会，因缘离散，你把时间给了她，拿什么来补偿那些等待了千年，只为与你结缘的灵魂？况且，你去了，占据了她的时间和精力，她要拿什么来偿还那些跟她有缘的人呢？”
我沉默，睡了两千年，我不记得等待的意义，也不曾期待今生或来生的有缘人。
它叹了一口气，出乎意料地平静：“扰乱轮回，是要遭报应的，你不怕吗？”
我摇了摇头，心早就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它，看出了我的坚定，默默地啜泣了一阵儿，开始回应我的道别：“去吧，如果我长得够快，我会去寻找你、追随你。”
终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我的心中融化，我压下千愁万绪，在泪水准备好之前狠下心来挥手……我的朋友，来生如果有缘再见，我们还能认出对方吗？
接下来的日子，为了隐藏预谋，我保持着一种频率，不急不缓地减少来往于人间的次数。司命大神依旧奔走忙碌在迎来送往的工作中，因为不受召唤，所以只能匀出很少的闲暇对我点头微笑。
我等着一个机会，使用灵力延迟身体的变化。我记得初长成的时候样子看起来有二十岁上下，如今身随心走，短短时日，已经变化为十五六岁的模样。心越来越沉，飞升起来困难重重，到后来，竟然再也不能走出天界，往人间窥探。
身体和心重了，灵的力量却没有削减。我许久不见她，心中惶惶然，只得运用灵力，与误闯天际的小生灵们打听她的消息，狐狸们总是摇头摆尾，做出温驯而庄重的样子，却从来不给回音；猫头鹰们会好些，虽然它们叫声恐怖，笑声更是凄惨，但是偶尔，当它们迷蒙的心想起来，会从人间捎回冰冷而无用的消息。只有猫儿们是诚实的，它们会跨越千山万水，一边玩耍一边寻找，有的时候，它们带来的消息有些趣味，但是它们眼力有限，认不清人脸，只能当做闲暇的幻想。
有一天，巨大的力量降临，我的灵力再也抵不住，身体飞快地变换，我知道，机会来了，在多少百无聊赖的等待之后，我终于要进入转生门的通道，踏上一片布满荆棘的旅途。
但是幸好，我知道陪我走的人是谁，并且非常庆幸，这不枉千年的等待。
我们早早的爬上云雾笼罩的高台，稚嫩的手脚磨出了血泡，眼睛在前进的路上越来越黑，越来越模糊，记忆随着心绪坦然遗落——我可以走的快些，走的再快些，但是我缓缓前进，随着与我并肩的一众婴儿，发出稚嫩的嘶吼，和蒙昧的期待与恐惧。
我们一个个摩肩接踵，像下锅的饺子，爬上最顶端，身无寸缕，扑通扑通掉下去，去到人世间最美妙的场所，享受一辈子里短暂而清亮的无忧无虑。
听说那个地方黑暗而温暖，听说那个地方封闭而梦幻——生命的开始，是黑暗的，混合着迷离幻梦，和奇崛风景，感官敏锐，心思清透……我来到台子前，几乎是带着最真诚的喜悦，和最焦灼的期待，无悔而无畏地滚落、滚落，速度快的，看不见来路的风景，那辗转和旋转着的风夹杂着人间千味，一股脑儿灌进我的鼻孔，我闭上眼睛，在五光十色的炫彩中默默祈祷，希望再醒来，看到的是我想念的人，听到的是我梦中的声音……这么想着，我睡着了，无梦无幻，宁静安详，我知道，那是母亲子宫的温暖，那是母体血肉的味道。
我再张开眼时，看到的是混混沌沌的红，和温热流淌的黑。有一些辉光，随着声声震动温和而耀眼。
我眨动眼睛适应这光芒，想了很久，想不出自己的处境。我集中精神，穿透包裹自己的血肉——没有他们描述的那么难，外面是清晨的明亮，隔着紫色窗帘散在室内的斑驳。我回过头，有些不敢，却又迫不及待地看——果然看到曾经梦寐以求的那张脸——她几乎就在同时惊醒，有些迷茫而不知所措，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身体，没有停顿一秒，直接转向透开一条缝的窗帘，很焦躁的，皱起了眉头。
这个时候，我才看见躺在她身边的，她的丈夫，我的父亲——熟睡的他是那样年轻，那样稚嫩，曾经只存在于空气中的无声形态，现在化成了一个实体。我蹭到他面前，感受他的鼻息和温度。
这就是那个男人吗？以后他会用他的脖颈撑起我的身体，像全天下所有的好父亲一样陪我玩耍，给我保护 吗？
妈妈去了卫生间，我跟着她，有些羞怯地钻进她的身体。我听到她因为晨起而慵懒的声音，和对新一天的期盼与无奈。
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从这一天开始，我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的味道和情绪。她的一点一滴，都真切而通透，她的身体和灵魂，都如此贴近，如此清明。
在她开始洗脸的时候，我钻出来看着她，有一些事无巨细。她的脸，并不像想象中的憔悴，而是年轻的，带着纯真和倔强的。水在她手指尖流淌，我顺着那指尖来到水里，感受水的味道。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坐在水里，被她粗糙的指尖清洗……
她在远远的地方工作，每天要坐公共汽车。所以每天早起。有时候我躲在她的肚子里寻求温暖，感受她移动着的鲜活的生命和温度，有时候我坐上她肩头，揽着她的脖颈，感受凛冬的风刀和味道。
很多时候，她沉默着，思维在自己创造的国度中徜徉，心跟着那里的一两个人时而悲伤，时而欢喜。早晨坐在车上，她会拿出手机，翻出经文默默念诵。工作的内容如此无聊而烦闷，她的心如此无聊而烦闷，每一天，她都熬着时间，在自己机械重复的动作中走神儿，无望，无喜，无忧。
晚上回家，她一个人准备饭菜，眉头皱起来，心绪有多么忧愁。幸运的是，每当父亲回来，她就欢乐起来——父亲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虽然安静，却鲜活好动，他们用小孩子的口气跟对方讲话，鲜少争吵。
我总是坐在他们中间，或者妈妈的肩头，看他们的脸，对那些千变万化的表情非常痴迷。夜晚吃完了饭，他们洗了脚，换上睡衣，依偎在卧室的床上，没有甜言蜜语，爸爸打开手机看直播，妈妈则兴趣广泛而杂乱，她有时候会学习英语，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学数学，更多的时候，她百无聊赖，把所有的书翻一遍，自从我来以后，她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占卜，后来，因为太茫然，她又拿起了卜筮的书籍，看了一段时间。
我跟着她一起学习。就在那个时候，我想起了曾经的某时，对这些高深莫测的术术的理解，似乎很深刻，又记不得全部。我发现她很聪明，翻动书页的间隔很短，记录在纸张上的文字很精辟，有一些额外的理解非常深刻。
我迫不及待的想要长大，想要做母亲恢弘世界中的游客和主人，想要跟着她讨论这些晦涩的知识，想要鼓励她，给她信心，告诉她她有多鲜艳，多聪明。
但是时间流转，多少天过去了，我没有像别人一样嗜睡，怕冷，也没有像别人一样长出结合灵魂的力量。我散漫在人世间，像一个透明的存在，自由而孤独。有些时候，我试着飞升，远离母亲的身畔——我心里是期待的，希望那种联结母子间的神力，在一瞬间将我拉回她的肚子里。然而，我远远地飞走了，直到看不见母亲，看不见人烟，看不见苍茫大地。
这不正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错误！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来到人间已经有十几天，母亲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像别的母亲一样容光焕发，灵魂升腾出鲜艳的颜色。
我有些害怕，有些茫然，我想要请教司命之神，却羞于自己对他的背叛。想召唤天地中存在的小生灵，又怕他们嘲笑我的任性和贪婪。
十几天了，这时间不长也不短，刚好让我拨开初见她时的迷雾，了解她，浸透她，在心底里接纳她沉甸甸的生命和骨血。
在她的身体里，我正长出肉体凡胎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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