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时候我真的想回到她肚子里,虽然那些时光短暂而诡异,但是因为不像别的母子,我栖息和生长的地方总在她的身体外,所以看到了她,听到了她,触摸和依偎更像是生人间的朝夕相处。
从恨她,到舍不得,又埋怨自己,我的心越来越沉。
她很快出了院,回到自己父母的家里修养。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我会想象她死后的情景,想象,是不是那一种情景更能让我接受。
她没有为我流一滴眼泪,大多数时候表现出如释重负的轻松,她又开始构思自己创造的世界,带着善意,给那个世界上的儿女短暂的幸福。她不能坐在电脑前,就拿出纸和笔,卜筮之神被她抛诸脑后,像扔掉了一块破布。她计划起自己的人生,虽然迷茫依旧,却充满了斗志和行动力。她虚弱疼痛的时候很少,一心向往着痊愈后与朋友们出去吃喝玩耍。就像是焕发了今生第二世的激情,她的灵魂紧紧联结,散发出初绽的新绿。
而我,却在婴儿与少年之间的形体交互错影,神思也在剥离和糅合,我的灵,渐渐挣扎着抛下魂,心,却被魂魄积蓄的千愁万绪撕扯得生疼。
在婴儿的形体时,我依赖着她,单纯地爱着她,争取着每一分每一秒守在她身旁,挂在她身上;在少年的形体时,我又那么恨她,恨她无情的抛弃,恨她如释重负的冷漠,还有那些,挫骨扬灰般的——她给我的疼痛记忆。
我在她的伤口上跳跃切割,在我有力量的时候,我骑在她的肩颈上,压弯了她的腰肢,有几次,我在镜子中显性,变化出阴森恐怖的模样……虽然这一切的伤害微乎其微,根本不算对司命大神承诺的欺瞒,但是当她的身体在我的影响下做出反应,我还是高兴得哈哈大笑。我恨她,恨她沉默无为的样子,恨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恨她吃饭,睡觉,会友,听音乐和笑话,恨她被父母照顾,被丈夫牵挂……我恨她活着的样子,恨死了!
然而,恨尚不能已,不好的预感却很快变成现实。
第一次,是在深夜,我沉睡在她的肚皮上,幻化出生时的婴儿模样,一股蛮力突然从地底升腾,瞬间拽着我下落了数千丈。
在一片不见天日的昏暗苍穹下,我落脚,眼前是一座黑乎乎的大山。我伸出稚嫩的双手,摸索着她的身体,但是,她不在那里,我一个人来的。
声音逐渐回转到耳朵里,我听见嘈杂的怒吼和哀鸣,眼睛开蒙的一刻,我终于看清周遭,和我一样的小小婴孩,都哭泣着爬向面前的大山,在他们身后,是一堵墙一样的鬼怪差役。
我的身后,一双双小手压上来,然后是脚,气闷而黑暗。我被压在底下,不得不挣扎着往上爬,又跟着爬动的洪流向前挪去。
临到山前,队伍停滞,有人说爬过去就能找到妈妈,于是婴儿们奋不顾身地向前挣扎,而那座山,上面密密麻麻地倒竖着剑戟,剑戟的缝隙里满满填充的是铁骨荆棘。
他们嗷嗷叫起来,膝盖和手脚血肉模糊,有人被挑破了身体,割断了四肢,我不想爬上去,因为强大的灵力,神思有一些清醒,我知道爬过去只有重重地狱,但是不向上爬,就会留在这荒芜的地方,一次次被推到山脚,退无可退。
荆棘刺进手脚的时候,我并不畏惧,只是有些,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我比他们轻,也比他们爬的快,千刀万剐的滋味,我不是没有尝过,但是恨心一起,心仿佛有千斤重,坠得我深深埋进刀戟荆棘的囚牢里。
在最底下,我找到一些停滞的孩子,他们一动不动,不死不活,铁荆棘从他们的身体里刺穿,生长出来,撑破了他们看向外界的眼睛,荆棘波动,他们化作血肉泥土,再也不肯、也不能挪动半步。
“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我告诫自己,即便还要沉睡千万年,我也不能沉睡在地狱的刀山上,永世不得超生!
我静下心来,想着那些在转生门徘徊的时光,想着跟我的朋友游历人间的期待和欢笑,想着醒来之前,在混沌云梦中静默迷人的声音,我向往着在那里听到的佛音,可是,地狱里,佛的精妙思想渗透不深。
即便如此,我的心慢慢轻了,身体也跟着升腾,在经历一阵阵割肉削骨的疼痛后,我从刀山的地表挣脱出来,又踏上飞快爬行的正路。
到山顶时,我回头看仍旧挣扎在身后的同行者们,他们惨不忍睹的样子令人哀伤,我想告诉他们,刀山的另一面也是荆棘和刀戟,可是视力急转直下,最后映入我眼睛的是一道金色神光,无数温暖的和风吹皱了我的脸皮,我被这风裹挟着转动,像回到了混沌沉睡时。
一些心底里的单纯美好散发出来,瞬间抚平了身体上的伤痛——虽然这伤,比起那一次,真的微不足道……
再次张开眼时,我坐在她的手臂上,她的手臂悬空,持一本书,因为重量,正在微微颤抖。
书本金光闪闪,她的嘴唇开合,正吐出金红色的清风,这风围绕着我,一点点的,把音和意吹进我的心底……
原来她,正在念诵佛经。而这一次,是为我念的。
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迟了!
我挣脱她的怀抱,远远地飞开,她的门窗阻住我的行程,那一刻,我是害怕的,就像是久不治疗的伤口,突然被温柔爱抚,我怕,这感觉印在记忆力,再也忍受不了下一次的伤害……
“在地狱里,刀山是必过的门槛。”以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早晨,司命大神感受到了我的惶恐,他行风万里,从天边来到我的身旁,对我说。
“为什么?”我正在发怒,身体发出火红的光芒。
怒意让大神谨慎思考,字斟句酌:“因为过了刀山,就能找到妈妈。”他的话使我想到了刀山,却并未使我的怒火减少分毫。
“为什么我要上刀山,而她不用?”
大神眼中泛起无奈的悲悯:“忘了她吧,现在跟我回去,等待转生的日子。”
“忘了她就不用下地狱了吗?”
司命大神点点头,很陈恳地劝说道:“你是已死的人,留下,地狱的大门会随时为你打开!”
“回去还能看完因果吗?”我执着的问,杀她的心不死。
大神叹了一口气,默然无语。
“我会看完因果,如当初的约定。”
地狱的大门再次为我敞开时,我没有后悔,站在刀锋凌厉的山顶,我想起当初的承诺,即便是到地狱,我都曾愿意陪伴她,而此时此刻,我孤身一人,她又身在何处!
疼痛,在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割裂了我的思考,我努力收敛神思,让心轻一点,再轻一点。我听见周围婴儿们稚嫩的哭泣,痛苦的哀嚎——值得吗?我张开双眼,适应地狱的光和血,在如人世秋天的黄昏中,我看见刀山脚下晃动的淡黄色大门……那,是她的门……
原来从我跨进她的门,就走进了地狱。然而,幸好,我是一个强大的灵。在这血腥的路上,我还有能力拉着她一起。但愿等到那时,地狱的烈火将我与她一并燃烧……好让我看清她的痛楚,好让我感受她的痛楚!
我回来的时候,每一脚都印下一个血脚印。神祗的护心咒保护着我,让我得以直立行走,很快摆脱了婴儿的形体。
她独自躺在床上,眼睛盯着房顶上的灯,样子又丑又蠢。
我将血涂在她的伤口和嘴唇上,看到她的灵魂在瑟瑟发抖。这是一个怎样的灵魂?
她渐渐睡去,方才空洞的眼神如同暗夜中熄灭的两盏灯。我伸出血淋淋的手,将她的灵魂牵住,一丝一缕地推进一场幻境。
在那里,天色昏暗,地色玄黄,脚尖踏上血河。我将形体遁化,给她呈现可怕的场景。
在这场景中,婴儿们被锯割抛撒,口中哭着喊着“妈妈”,医生的屠刀铡下,骨血纷飞,支离破碎。她的思绪在灵魂中惊叫,不知是惊是怒。这还不够,我将她引进医院的病房,把浸透鲜血的小小病号服塞进她手里。我告诉她,这是他的遗物——她沉默了一阵儿,看着这小小的血旗,逐渐明白了我的暗示。
她的身体颓然倾倒,脸上痛苦涌现,突然发出嘶声裂肺的怒吼,还有哀嚎——就是哀嚎,只是哀嚎……生平第一次,她为我流泪,却在梦里!
那一夜后,她的灵魂笼罩着悲伤的色彩,子宫开始出血,汹涌的鲜红色的血。每次去厕所,那明晃晃的红色都刺痛了我的双眼,她却麻木不仁一般,开始念诵佛经,祈求超度自己的婴灵。
她说:愿我早日脱离阿鼻地狱,早日投胎托生。愿我来生能托生幸福富裕的家庭,拥有一双开明而慈爱的父母,能够保护我,照顾我,帮助我,愿我的来生只需追求心中的梦想,而不必忍受世间纷繁的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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