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灵魂
我来的时候看了她好久,在象征永生的天上,用灵与魂的力量和眼界。
我是一个滞留混沌许久的老灵,天宫的这一角没有时间,我们在云里雾里馨享暖融融的阳光,太阳照在这里的光线,是朦胧而湿润的奶白色。
向上看不到九重天,向下看不到十荒土,口不知味,耳不闻声。眼界里的周围,都是时而浓重,时而轻巧的白雾。
我,当时并没有我的概念,在经历了过往许多的,像我一样的灵来而又往之后,我终于从没有眉眼和鼻孔的存在中些微苏醒,思绪里头懵懵懂懂的,收集了一些世俗的情意。
以后,我该托身何处?是重新回到无生无死,无想无行的深隐中,还是保留这一点意识,在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里纵情游弋?
掌管生死的司命之神替我做了决定,其实,刚一感触到我这些微弱的欲念,他便从遥远的天际赶来,几乎就在我薄弱的意念开始消散的瞬间,他给了我一颗心,还有一双眼。
“这两千年来,你是我手底下最老的灵——”他跟我解释,虽然我没问为什么,也没有发动语言的嘴巴和嗓子,“既然醒了,就去转生吧。”
我不想转生——我用我的双眼告诉……虽然去是贪念,滞留也是贪念。
参透万物的大神很快读懂了我的意念,他用神的视角看着我,很耐心地说:“时机到了。你只需等待。”
然后,他再也不理会我无声的抗议,很快在我面前遁形,跑到不知多么遥远的天际去了。
灵的力量,会随着日月朝华的滋润增长,我醒来以前,已经沉睡了两千多年,醒来以后,因为魂魄稚嫩,我成了滞留在转生门里最强大的灵。
随着魂魄生长,情绪和欲念也会积累,形体慢慢完全,力量随之虚弱。当灵有了一颗心时,它便不能回到类似无上正等正觉的陈静中去;当有了一双眼时,它便看不到意念里的奶白色阳光,和混沌而清明的白雾。
我适应着自己的眼睛,因为缤纷绚烂的五光十色,和和风而来的七情六欲而干涩酸楚。别的灵在我的眼中沉落,它们大多数已经长出四肢和五官,一颗沉甸甸的心和心里的欲念坠得它们不能飞行。
时间回来,光明不再永恒而温软,多了雨雷电雪风,多了团云和阴影。我轻轻松松的盘风飞行,看到了下界人间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还有肮脏私营,伦理纲常……不沾染一丝情绪,我觉得自己长得很慢。
嘴巴和耳朵生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些年月,我看到转生门的灵魂走了好多,又来了好多。新来的像我当初一样,先有了一颗心和一双眼,继而,不出几日,他们便落地成型,怀着新奇的目光和欲念看我——在他们眼中,我是一个畸形、晚熟、心智不全的存在——因为心智不全而法力强大,他们不得不远远躲开,在恐惧的欲念作祟下惶惑不安。
“噫——”我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是深邃而沙哑的,下面的灵魂随之震颤,在一众敬而远之的目光下,我的心,逐渐生出一丝羞怯,还有踽踽独行的寂寞。于是我遁到地上,试着跟他们交流。
“你要走了吗?”我问身边的一个灵魂,她的形体已经开始缩小,显露出孩童的稚嫩。
她惊惧地看了我一眼,躲开了。
我转过身体,又问另一边:“你成型多久了?”这个灵魂生成一具强壮的男体,胡须森森,肌肉虬结。
“呵——”他谨慎地一笑,也躲开了。
我转了一个圈儿,放眼望去,目光中皆是形态不一的人形灵魂。
我有一点不好意思,垂了头思索着要不要骈弃思绪,飞去外面看热闹。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回应了我早先提问时的希望:“我跟你差不多,刚长出嘴巴和耳朵。”
话音一落,一团亮晶晶的白雾飘过来,露出一双友好而笑的眼睛,和半成型的嘴巴和耳朵。
“你,还能飞升吗?”它问。
我集中意念,虽然感觉心有千斤重,但还是飘飘然升腾起来。
“你真厉害——”它扬起无形的脸,羡慕道:“他们都说你是这里最强大的灵。”
“我已经,飞不了那么远了。”我羞怯地说。又重新落回地面。
“我也是九百年的老灵了,依稀记得刚来时看到你融入混沌的样子。”它围着我绕了一圈,有些不可思议:“那时候你还保有头和肩膀,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
“哦。”我还是不好意思,而且很好奇:“我是什么样子……是男是女?”
白雾洒落下一片水晶辉光,那是未成形的灵魂在思考:“看着很年轻,许是死的时候很年轻。不知道是男是女。我就遁在你旁边,看了三百年,你才完全融入。”
“融入也那么慢?”我记得,好多的灵来来回回,三百年,够得上他们融入又苏醒几次了?!
“心中不定吧,像我一样。虽然没有你时间长,却也很慢。”它对我说,还一边笑着。
我弯起嘴角,也模仿着发出生生笑,心里觉得,这笑是毫无意义的表情,“想来那时的心,一定沉甸甸的,坠着我不能安宁。”
“反正心都换了,想来为人一场,毫无意义。”它说,逐渐闪动出嘴巴和眼睛,对我摆出奇怪的表情:“这里只有你我长的慢,能飞升,不如结伴去下届游玩游玩。”
“游玩?”我想起冰凌凌的水,冷幢幢的山,和欲念迷乱、怪梦伶俐的恶臭……“就在上面看看?”我怕靠近人间,又怕重回孤独,只好取了折中的办法。
“不下去,怎么能感受到七情六欲,世事伦常?”它开朗地说:“而且我飞不高,心越来越沉重。”
“唔——”我在沉吟,也在闪光,它凸起一双眼睛,惊艳地看着我,说:“去吧,反正长得慢,要不然,怎么打发无意义的时光?”
“好。”我收起思绪,有点随波逐流的慵懒,还有些刚刚脱离孤独的惶恐。
我带它下去的第一天,是秋寒的黑夜。它的灵力不强,魂魄还没长成,受不得人世间的毒太阳。
我们落脚在远避人烟的荒山,按照它的计划寻找夜物的生气。刚开始,我感受到了冷,又感受到了山野生灵的特殊味道。它循着阵阵山风,在荒蛮树丛中来回飘荡。
“我长出鼻子没?”它欢快一阵,才回到我身边,似乎对我的木讷难以理解。
“没有。”我老实告诉它。
“怎么觉得长出来了!”它低声念叨着,有些遗憾,“你长了鼻子,能闻到夜物的生气吗?”
我没有手脚,只得转动摇晃脑袋,感受鼻子的位置:“是吗?”我很好奇,“我想找一处静水照照看。”
“你闻到夜物的生气了吗?”它却说,根本无暇顾及我的小小心愿。
“闻到了,一下来就闻到了,好臭,又腥,又土。”我说。
“带我看看,我闻不到。”它乞求道,“体型大一点儿的。”
我闭上眼睛,用灵的眼界寻觅,片刻之后,我慢慢开口:“在这座山后面的另一座山上,密密麻麻的丛林里,一颗大树上坐着一只猫头鹰。”
我们去的时候,猫头鹰正垂下头梳理羽毛,它抬起头来,发出“哇~哈哈哈哈哈哈——”的大叫。
我的伙伴也和着这嘲笑的旋律大笑起来,笑罢,它说:“它能看见我们。”
我有些半信半疑,在生死的通道里,从来没有记录过猫头鹰。不过,看着它贼一样开合的眼皮,我心中生起莫名其妙的厌恶。
“你长出眉毛了。”它飘到我眼前,突兀着一双眼睛看着我,说,“你在皱眉头呢。”
“是猫头鹰的缘故。”我说,“我不喜欢猫头鹰。”
“很好,很好……”我的伙伴向我眨眼,还掀起嘴唇,似乎想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不过请你长得慢一点,等等我——”
我对着猫头鹰发出一声怒吼,它张开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而我的伙伴,则“咯咯咯”笑起来。
“走吧走吧,”它说,“明天我们去看篝火。”
从那一天以后,我们俩一直盘桓在人间,在生物的味道和欲念组成的气海里游荡。沾染了多少情绪之后,成长开始加速,我比它先一步有了形体,能够在深夜的湖沼里找出依稀的影子——这一生第一次,我看到自己本应生成的模样。
年轻而蓬勃的朝气镌刻在我的脸颊和眼眸上,我有一些困惑,被这种新生的力量深深感动。
它已经长出了鼻子和脸庞,却灰蒙蒙的,在刺目白日下影影绰绰。
“真是赶不上你了!我还以为会比你长得快!”
“万事万物,皆有章法和时机!你的时机还没到吧。”我曾经站在夏日流淌的涓涓小溪里,感慨着对它说。
它并没有回答,心灰意冷的,躲藏在一片石头缝里。
后来,它懒得出去,也懒得生长,竟然就停滞在那个状态里,有些寂静落寞起来。
“你就要转生了,我还得等。”它不高兴地对我说,丧气地叹息。
“等等吧,千百年过去了,还在意这些时光?!”我劝慰它,心里头也生出些许离别之苦来。
“唉,错过了今生,来世就很难遇到了吧?!”它悠悠地说。
听完这话,我的心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很难受,我张开嘴,想跟它说出些缓和的话,可是它缩成一团,躲到角落的柱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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