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不是我的母亲，那么我更应该在未转生的时候多看她！我一次次的僭越，并没有换来司命大神的责罚，相反的，他让我自己选择。
我究竟来来回回在她身边盘桓了多久，连我自己都数不清。有的时候，她会在暗夜的冰冷中打开窗户，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因为知道了不可能，我特别眷恋她不经意的拥抱，其实在心里头，我多么希望转生到她的家里，能跟随她不断探求和尝试的脚步，能接纳她的谆谆教诲，在人世间，跟上她踽踽独行的脚步，仿佛拥抱数不尽的悲哀和冷清！
她的形象，一点点生发出来，从抽象到具体，从无生到有生。我看到她吃饭时手持筷子的方式，看到她辛劳归来时，一身的疲惫和迷茫，我看到她对小动物们好奇的驻足，看见她对乞丐施舍，又怕触动别人自尊心的谦卑态度。一天里的固定时间，她总是对着空气中某些我看不见的人说话，态度千回百转，有时候，她的心是愤怒烦躁的，却不得不放慢语气，强作笑脸。每到夜晚降临，她洗了脸和脚，穿着毛袜和蓝色睡衣，在白色餐桌上铺展书籍，一边阅读，一边纪录，微蹙的眉头舒缓起来，惶惑的情绪却丝毫不减。她看书，是为了忘记彷徨！
“我觉得她很没用！”有一次，我跟一个即将转生的灵魂说起这些，他摇摇头评价道——这时他已经生长成孩童模样，油乎乎的细碎头发贴在脑袋上。
“为什么！”我问。
“有本事的人都不会彷徨，只会不停的计划、尝试。”他说，声音像个婴儿。
“为什么要不停的计划、尝试？”
“因为要走向成功啊？要有钱、有地位、受尊重——要把生活的权利掌握在自己手里。”他挥动幼小的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要不然，不是白白在人世间走一遭！”
我俯下身去，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你还记得人世间的繁华缤纷，荣华富贵吗？”他看着我，小脸上的肌肉僵硬像石头一样。
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我是一个老灵，沉睡了千年，早就把那些震撼心灵的东西，随着自己的心抛弃了。
在那之后，连着好几天我没有去看她。我沉浸在没用和成功的矛盾中，询问了好多即将转生，和未曾等到时候的灵魂，他们的说法不一，大多数，模模糊糊的，没有一点逻辑。最后，我不得不请教司命大神，虽然大神远在天边，但是一听到我的乞求，还是即刻远遁回来，化成清晨的朝露，在我耳朵里发散了清凉和翠微。
“大神，什么样的人是没用的？”我嗫嚅着问，小心翼翼的，生怕他的答案令我心碎。
“唔~”大神发出一声沉吟，不过，声音是欢快的：“你看这些等待和归来的灵，他们有的历经千年，有的瞬息往返，走的时候满怀期待，回来的时候满心疲惫，但是，沉睡之后，他们又苏醒过来，还是那个满心期待的样子——我看着他们来了又走，感触到他们历经磨难的心，没有觉得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是没用的，却真的为他们所经历的轮回悲哀。”
我听不懂，发散着混乱的思绪，司命大神几乎是怀着悲悯的态度，用神的意志抚平我的忧愁：“你看她的时候，是用眼睛，还是心？”
“用我的眼睛。”我回答——“每当看到她的时候，她身上的光芒就刺痛我的眼眶。”我皱起眉，揉着眼，压抑着一种想哭的冲动。
“现在你还能看的到她吗？”大神化作实体，用他的手指抚摸我的眼眶。
“看不到，却似就在眼前。”我抬起头，满眼闪烁的，都是天神的力量。
“那么，我想，我是用心看的！”我说，对答案的准确与否完全没有信心。
“既然是用心看的，为何会今天‘有用’，明天又‘没用’——究竟是心变了，还是她变了？”
我愕然：“您给我的这颗心，难道是会变的吗？”
大神笑了，宽容地说：“这心本就是你的。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这之后我看她的时候，带着懵懂带着觉醒。她在电脑前敲打键盘，脸上瞬间经历了千般思绪、万种柔情。我学着神祗的方式，将心思融进她的思绪——刹那间，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占满了我的心。她在天空的视角，看一片大陆，数座城池，海中有猛兽呼啸，天空有黑龙嬉戏。她的思绪在云朵里停顿，在风头上飘扬，她锁定万千民众聚集的围城，在英雄们中间聆听，在女人们中间窃窃私语，播种着饥荒、杀戮、阴谋、背叛、和矛盾一类的东西。当然，夹杂在其中的，还有美好，隐隐约约的美好，以及紧随而来的失落。
我抽回思绪，震颤着，瞬间像是长大了许多，这颗心里头，丝丝缕缕飘散了一些情绪和回忆的片段，曾几何时，我感同身受了那么多的悲哀和彷徨，无助和失望，还有美好，还有眷恋，还有心如刀绞的痛楚和幸福……我的心苍老了，像她一样，满眼的景物都是疮痍，身体被重量压迫，刹那间向下坠落，我扒住窗棂台，在垂坠的恐惧中惊叫……
她，收起了思绪，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旋开窗户，她爬上窗台，钻过窗口，将上半身伸出窗外，像是寻觅一般地四处张望。
来不及多想，我努力一挣，用尽全部力量向上，一把抓住了她的领口。她又张望了一会儿，才缩回身体，把我带进屋子里。
我委顿在地上，被这种重力坠得六神无主。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在屋子里的书架前转了几圈，粗糙的手指扶过一个个书脊，最后又无奈地收回，好像很焦虑的样子。
最后，她来到发光的格子前，取下一本佛经，轻轻念诵起来。我惊惧着退到一角，被经书的光芒射的睁不开眼睛。我怕又会被推出去——这一次，我的心有千斤重，恐怕要坠落而粉身碎骨。然而，片刻之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佛光轻隐，发散出一个个温暖的符咒，我的心，一边回忆着沉睡在混沌时的佛音，一边追随着她的声音，变轻，变轻——抛开万般思绪，千种柔情，还有苦痛和幸福——它又变成了那颗轻盈剔透的心……
“她救了我，还给我念佛经——她能听到我的呼喊，也能感到我的存在，是不是？”我去问大神，虽然一遍遍的被我叨扰，大神还是保有着那样谦恭的态度，和耐心的柔和。
“你是一个强大的灵，敏感的人会察觉到。”他答道，用悲悯的眼睛看着我。
“我看到了她的世界，她像神一样左右那个世界——那是真的吗？”来不及欢呼雀跃，我急忙说出第二个问题。
“每一个世界都是真的，每一个灵魂都可能与神比肩。世界的千愁万苦，人间悲喜，可能就在一瞬间、一念间！”
“承载了那么多思绪和故事，她的心不重吗，不疼吗？”我问，因为回忆起那时的沉重而瑟瑟发抖。
慈爱的大神用温和的手掌轻轻安抚我的恐惧。他笑了，却是无奈：“做母亲的，不疼，怎么能孕育生命！”
“母亲？”我惊惧：“难道，她的孩子，都在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她的孩子！”大神说。
“那在这个世界里呢，她还会有孩子吗？”忽然之间，我觉得她好可怜，好孤独，而这可怜和孤独，都真实地袭来，不再迷茫而毫无道理。
“你看到她了，那她就一定会有！”大神对我说，他感受到了我的失落和痛楚。
“谁会是她的孩子？”我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心里头沉甸甸的。
“我不能告诉你！”司命之神歉疚道。
是的，这是不能告诉的问题，明明知道，我还是锲而不舍的问出来。我羡慕她或他，即将孕育在她的身体里，成长在她的生命里。我嫉妒他或她，即将独享她的爱和生命，即将挥霍她的勇气和耐心！
我又来到人间，想跟她道别，从开始的无感，到现在的凄惶，才感到人世间的时间那么快，那么短。一眨眼间，我几乎就要看着她从韶华，到白首。可我不能这样缠着她，我不敢！她即将成为母亲，她即将老去，即将死去，而我，不能这样看着她，把爱和心血献给别人，把枯槁和虚弱换给自己，我不忍，我不能。我理应跟随她一同担当这人世间的孤寂和痛楚，以平等和相似的形态陪伴在她身边，对她的感触做出回应，对她的思绪认真解读——陪着她成长，衰老，死亡……而不是冷眼旁观，手足无措！
她，正在卜筮，她两手拨弄着筹策，口中念念有词，每过一轮，就在纸上画上一笔。她的眼镜滑的很低，眼睛从镜框的上边缘透出来，闪烁着莹莹光芒。隔着窗玻璃，我感受到她的虔诚求索。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隐藏在筹策中的古老神灵，他端坐在一根上，轻轻拨弄着来回分合的筹策。每成一次，他就发动念力重新分配。
起卦成卦后，神灵转向我，他穿透窗玻璃，有些好奇地在我身边转圈。
“你是哪里来的呀？”他问，很友好。
我无心回答，只是看着屋里认真解卦的人。在查阅了很多书籍后，她委顿着坐在椅子上，眉头微微皱起，满脸失落。
“她占问了什么，你给了什么答案？”我问。
古老的神灵摇摇头，道：“我不能说，你也不必知道。你为什么要躲在这里看？”
“我来道别，她就要成为母亲了。”
“她是要成为母亲，不过……”古老的神灵打住话头，问了另一个问题：“是谁告诉你她不是你的母亲？”
我摇头，失落的就要落泪。
他在寒风萧瑟中哈哈大笑起来：“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有截然不同的解释，你的理解，是不是太悲观了？”
“除了是或不是，难道还有第三种？”我有点儿生气，又悲哀，对他的态度不好。
“哈哈哈哈哈——”他还是大笑，让我想起了藏在柱子中的朋友，他们真的有一点相似，还有点儿不可理喻。
“傻孩子，当然还有第三种，第四种，第五种……像你这般强大的灵，应该能有无数种啊！”
“是吗？”——我暂且听了他的话，让自己做一场人世间的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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