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剑桥的夏天,冷得像深秋。
雨连绵不断。
伦敦希斯罗机场到剑桥市的车,载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我。
窗外公路边绿色的广阔的田野,让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长大的孩子,觉得那么新奇。
这是个我几乎一无所知的世界。
只身一人。未成年。
我曾以为这是一场新奇有趣的探险。
年少时的很多很多年,我都是这样以为。
而现在我回头,终于发现,那不过是把自己连根拔起后,无尽的漂泊的起点。
我在开学季前好几个月抵达,住进自己在网上找的“监护人”的学生公寓式房子里。
我给家里打电话,匆匆的说着,好着呢,好着呢,一切都好,正在忙,约了人,挂了啊。
我其实是舍不得花一分钟一镑多的电话费。
我不知道口袋里的钱还能凑合几顿饭。
出国爸妈给我带了一张汇票。身上只带了不多的现金。
到了英国才发现,汇票变成钱,需要有银行账户。而且在英国银行开户,各种审查是那么严格。
我跑遍了市里大小银行,因为刚到英国没有住址证明,不论我怎么解释哀求,都没有银行给我开户。
那天我从第n家银行被拒绝后,走进雨中,忍不住蹲在门口抱着膝盖大哭。
报喜不报忧,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做得那么自然。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我就算把自己逼死,也难以开口向任何人求助。
极度的怕麻烦别人,是一种病吧。
我没有朋友。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疯狂的想家,想刚刚离开的国内的学校。
墙上的日历过一天,划一天,度日如年。
我发邮件给老友们,附上自拍的笑颜如花。
其中一个回信说,如果真的笑不出来,就别勉强自己了。
我钱包里放着国内那个偷偷的喜欢的男生的照片。
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小孩子是没有喜欢谁的权利的。
干干净净的朦胧美丽的感情,总会被扣上肮脏的十恶不赦的帽子。
我每次打开钱包,看到那张照片,就觉得没有那么孤单了。
七个月到放假回国,二百一十天,倒数到重逢。
后来我认识了香奈子。一个来做短期交换生的比我大两岁的日本女孩。
她作为入住的第二个学生,住进了我隔壁的房间。
香奈子是一个和善的好姑娘。
像所有人对日本姑娘的期待一样,总是微微笑着,彬彬有礼。
她会不声不响的帮我叠好我忘记收的衣服,放在我的门口。
会在我在浴室第一次见到手一样大的蜘蛛惨叫得撕心裂肺的时候第一时间冲进来救我。
看见街上的小混混,会像个称职的姐姐一样谨慎的拉着我快速走开。
她即使在说起那些小混混的时候也是微微的笑着,微微的笑容和微微皱着的眉头。
她总是礼貌的敲门,然后坐在我床边跟我聊天。
她的英文并不好,听不懂的时候,她会要求我写汉字。十有八九她都认识,然后开心的拍手示意着沟通有效。
她给我看她家人的照片,男朋友的照片,兴致勃勃的讲着跟男朋友是怎么认识的,又怎样的彼此思念情投意合。
她约我去格林威治天文台,约我去苏格兰,每到一个景点,她都会拉一个人给我们拍合影。
“我的小妹妹”,她总是这样称呼我。
可惜那时的我还是一个称职的社会主义接班人,是又红又专,会跟风抵制日货的无脑愤青。我虽然会保持礼貌的跟她沟通,但也会故意的挑她在的时候看抗日电影。大声放“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跟国内打电话调侃的时候,我不提她的名字,我叫她“那个小日本”。
我眉飞色舞的说怎么当着她的面故意看抗日剧的时候,电话的另一端总是哈哈大笑着解气的说,干得好。
她的日复一日始终如一的善意,并没有融化我心中根本不应该存在的仇恨。
我那么健忘,我忘记了我生命中绝大多数过客的名字。
可是我一直都记着香奈子。仓元香奈子。来自名古屋的仓元香奈子。
因为长大后的我每一次想起她,心里都满是歉意。
我是那么毫无理由的,那么狭隘的,那么恶毒的把她拒之门外。
脸书上我默默的看着她嫁给了当初的那个男朋友。生了可爱的女儿。在大学里教书。岁月静好。
很多年后的后来,我的家搬到了格林威治天文台边。
我总忍不住像祥林嫂一样,一遍一遍指给亲戚朋友看,很多年前,我跟香奈子在这里合过影,在这条长凳上坐过……我居然记得我们那天说过的话,记得她的衣着神情。
然而我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再跟她联系。
监护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泰国女人,先生是六十多岁的英国人。
她在泰国当护士的时候认识了她先生,英文说不成句的她毅然离开了家乡随着先生到了英国。
我恨了她很多年,我不止一次愤愤的控诉“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可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她之所以那样,也是因为太长久太无边的孤单吧。
少年的我可以很快的走出孤单,适应融入新的生活,呼朋唤友如鱼得水,可是最初的那一段岁月还是给我烙下了深深地痕迹。
而她,永远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
她的房子陆陆续续住满了七个未成年的学生。
她会周期性的挑一个出来,然后煽动其他的孩子孤立欺负ta。孩子们因为怕被孤立被欺负,想方设法各种讨好。
她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我,每天总是拉着我聊天。聊了一段时间,我实在需要学习准备考试,就屡次找借口,婉拒了她聊天的请求。
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房子里的人看我都怪怪的了。
没有人跟我说话,连打招呼都像做贼。
我吃饭的时候总是发现自己的盘子里是些残羹剩饭。
那女人总跟几个孩子怪笑着看着我窃窃私语。
我那时最要好的朋友偷偷的跟我道歉,说,请原谅我,这是生存需要。
生存需要。
我忍了很久,硬着头皮去找她道歉,给她买礼物,谄媚的巴结她,期待着有一天她会回心转意不再跟我计较。
然而她像个高傲的女王,一副好马不吃回头草的面孔。
我试探的问了问其他人,我能不能跟她要求搬出去。
他们说,你以为我们不想搬?搬可以,预付的押金和两年的费用一分都不要想拿回来。
我在崩溃的边缘终于打电话回家求助。我说我可不可以换一个地方住,可是交给监护人的钱会拿不回来。
家里人说,不许那么娇气,不可以有点困难不想克服就想退缩逃避。人家会不讲理吗?我就不信她一个大人会真的欺负一个小孩。
有一天饭桌上,她坏笑着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说,你看她半夜出来上厕所都是穿着睡衣直接出卧室,估计是希望屋子里哪个男生撞上可以勾搭一下吧。生理需要可以理解啊哈哈哈哈。
寂静。
从小被教着一心只读圣贤书,性教育匮乏到连文胸都是一两年前才刚刚知道要穿的我,无言以对。
其他的舍友低着头默默吃饭,一两个不太厚道的窃窃的笑了几声。
半分钟后,一个北京男孩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
你够了没有,要不要脸?我不许你再欺负她了!
那年我们17岁。
离家一万两千公里。
几天后,她哭哭啼啼的拉着她白发苍苍的先生到房子里给我们“开会”,控诉我和那个北京男生,说我们威胁她要烧了她的房子。我是主谋。
我想跟那英国老爷爷解释事情的真相,可是他板着脸说,你觉得我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的太太?请你三天之内从房子搬走,而且过错在你,押金和预付费用我们不退。不然我就要报警了。
我要怎么向父母解释?我去哪里凑钱找地方住?能去哪里住?
我几乎要哭着哀求。
那男孩拉起我的手,说,没事,别求他们,有我。
他们并没有要求那男孩搬走,可是他还是选择了牺牲自己来救我。
他真的在三天之内找到了房子住。
昂首挺胸的帮我搬家。
好像刑满释放的犯人。
之后的几个月,我笨拙的给他做加了个鸡蛋的方便面。
他从超市给我往回扛大包小包的重物。
我们捧着方便面缩在沙发里坐在电视机前聊天。
我洗衣,他拖地,我擦窗户,他倒垃圾。
每天放学回家,开门的时候一定会充满欣喜的喊一声,我回来了。
那年我们17岁。
离家一万两千公里。
与其说那时的我们是爱情友情,倒不如说是抱团取暖。
心照不宣的谁也不戳破,那假装出来的,家的温暖。
我终于长大了。
手足无措的小女生,终于长成了能披荆斩棘的女英雄。
可是我还是改不了别人对我笑一下我就感动的掏心掏肺的毛病啊。
一点点温暖,就能让我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
跟我一样习惯了孤独和漂泊的孩子们,你们也找到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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