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想症

作者: 境123 | 来源:发表于2017-08-25 21:36 被阅读22793次

    1
    我叫方朵儿,今年二十一岁。十八岁那年,我失忆了,并且失去的,是一段很重要的记忆,正是那截人生的断层,让我来到这里。

    不知道今天是十一月的哪一天,不知不觉,我住进精神病院已经三年了。

    今天早上张医生来查房的时候,为我做了脑部检查和几项精神测试,已经是这周的第三次了,全部通过。我现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无欲无求无妄念,假如对未来还有任何美好的期许,我希望是,回到童年。

    几年来,我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生活,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摆,每分每秒都沿既定的方向来来回回画着弧线。对于人们来说,时间的流逝代表生命日趋成熟,而对于钟表本身而言,这种圆周运动毫无意义。

    我和钟表持有同样的人生观,因为我真正的人生,早在几年前,走进这里的那一刻,就已停摆。我的生命里缺失了某个重要的片段,余下的,只是废墟般的断壁残垣。

    傍晚的时候,爸爸妈妈来医院接我回家,从吃过午饭我就坐在接待室里等候,他们迟到了5个小时。住院以来,我们已经几年没见了,我都快忘记了他们的模样。

    妈妈从离我很远的地方就张开双臂,做出拥抱的姿势,嘴里不停唤着“囡囡,囡囡……”,冲到我的面前,她看上去苍老了很多,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热忱吓得不知所措,不自觉倒退了几步。几年来,我的生活事件非常稀薄,任何一张新鲜的面孔都令我感到惊慌失措。

    “这位家属,病人需要平静,请克制一下您的情绪,”张医生下意识挡在我的前面,正色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爸爸深深地望向我,和张医生走了出去,也许是久别重逢,我的心忽然颤抖了一下。

    “病人恢复得不错……妄想症和抑郁症已经基本痊愈……要继续静养……按时吃药……不要再受任何精神上的刺激……留意她的情绪,警惕自残或伤人倾向……”张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她确实完全失忆了吗?……那几年的记忆,还有恢复的可能吗?……”是爸爸的声音。

    “……那种事情,失忆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正是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机制造成的选择性失忆……再也不要提起……会严重刺激到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最坏的结果会怎样呢?”妈妈问。

    “自杀。”

    一片沉默,谈话戛然而止。

    回去的路上,妈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瞬间冷却下来,出神地望向窗外,一路无话。倒是爸爸和颜悦色地问起我这几年在里面过得怎样,作为精神病院里为数不多的,从来没有亲友探望的病号,我只能苦笑着说,还好。

    “弟弟呢?他怎么没来?”我忍不住问,几年来,我最牵挂的就是弟弟方舟。

    空气瞬间凝固了,没有人回答我,只有窗外的秋叶兀自无声无息地飘落。

    2
    到家的时候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我跟在爸爸妈妈身后走进了阔别几年的家,别墅里灯火通明,却没有丝毫久违的亲切感。陪伴我长大的保姆梅姨不知去了哪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低眉顺眼的中年女人。

    弟弟不在家,也没有人提起他,大家似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吃过晚饭,我回到三楼自己的房间,整个三楼,只有我一个人住。

    房间的格局还是老样子,看上去很久都没人来过了,我掸落毛绒大熊身上厚厚的灰尘,心也蒙上了一层尘埃。

    我不想再被人当成疯子送回精神病医院里,于是简单打扫了一下房间,乖乖吃掉桌上的药,便沉沉睡去。

    也许还不适应新的环境,夜里,我在沉睡中醒来,睁开迷蒙的双眼,忽然发现,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躺在我的身边!我心中一惊,瞬间清醒了大半,使劲揉揉眼睛,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那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

    天啊!那是一具尸体!

    它通体盖着一块厚厚的白布,看不清面目,甚至周身还散发着些微冰冷的寒意,从头到脚,没有一丝鲜活肉体的气息。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恐惧并非歇斯底里的喊叫,真正的恐惧,其实悄无声息。我动弹不得,浑身僵硬如另一具尸体,内心发疯般地颤栗,声带却发不出哪怕一丝声音,真正的恐惧,就像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彷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尚存的理智告诉我,我有妄想症,我看到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都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幻觉……”我拼命地在心里告诫自己,好让自己不至彻底崩溃,就在这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催眠中,我渐渐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我的身边空无一物,只有弟弟送我的那只毛绒大熊像个忠诚的卫士一样守候在我的身边。

    弟弟方舟只比我小一岁,从小我就知道,爸爸妈妈爱他比爱我多,也许因为他是个男孩子,年龄又比我小的缘故吧。

    圣诞礼物,玩偶,文具……大到各自的房间,小到饭后的水果,都要弟弟先挑。可是方舟是个天性很温柔的孩子,从不恃宠而骄,每次都要次好的,把最好的留给我,妈妈说他笨,他说,男孩子应该保护女孩子。

    虽然他比我小一岁,可是一直以来,却像哥哥一样守护着我,在这个家里,是他给了我最多的爱,他也是我最爱的亲人。

    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哪里,而没有了方舟的家,再大也只是一个躯壳。

    回想昨晚我提起弟弟时,全家人那讳莫如深的态度,似乎有什么隐情,让我禁不住疑窦丛生,于是暗自打定主意,一定要尽快找出他的下落。

    梅姨从小把我和弟弟一手带大,虽然只是家里的佣人,却像我们的亲人一样,她绝不会骗我。梅姨一定知道些什么,只要找到她,也许就能知道弟弟的下落。而我失去的那段记忆,或许也就有了答案……

    昨夜恐怖的经历仍令我心有余悸,睡在我身边的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它是如此真实,彻骨的寒意仿佛触手可及。不知是噩梦,还是病情加重,产生了新的妄想?

    一阵隐隐的头痛打断了我的思绪,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我拿起床头佣人为我准备好的药片,一饮而尽。

    我好怕再次回到那个动物园一般的精神病院,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关于昨夜的梦境,我定意绝口不提。

    3
    楼下的饭厅里,妈妈出门了,阿姨去买菜,只有爸爸一个人在吃午餐,见我下楼,他亲切地招呼我坐到他身边。

    “朵儿,快来尝尝早上新煮的皮蛋瘦肉粥。昨晚睡得还好吗?”他盛一小碗白粥放在我面前,关切地问。

    “很好,谢谢爸爸。”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拿起汤匙开始喝粥,好显得自然一些。

    “对了,梅姨呢?我怎么没看见她?”我假装不经意地问爸爸。

    “梅姨年纪大了,做不动了,就告老还乡了。现在的阿姨手艺还不错吧?来,多吃一点菜,看和不和你胃口。”爸爸岔开话题。

    爸爸坐在我的身边看我吃粥,可是他注视我的眼神让我很不自在,是那种放肆地打量。

    那眼神,不是一个父亲在注视女儿,而是……一个男人在注视一个女人,又或者,猎手在注视他的猎物。

    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直到渐渐地失去意识,我闭上双眼前的最后一刻,只听爸爸粗重地喘息着对我说,“宝贝,来,爸爸抱你上楼……”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夜幕降临,看看表,凌晨一点,我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就像中间从来没醒来过。难道刚才和爸爸吃午饭也是我的幻觉?

    回来几天,我已经快分不清妄想和现实,我觉得好累,于是迷迷糊糊向楼下走去。

    客厅正中,弟弟的黑白照片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几案上,身穿格子衬衫的他腼腆地笑着,害羞的样子一如偶像剧里的纯情少年。

    照片的前面是他最爱吃的红豆派和三文鱼寿司。几支白烛和一柱香冒着袅袅青烟,脚下的火盆里还有冥币的灰烬忽明忽灭。

    我瞪大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小舟他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死了!今天是他三年的祭日,你还记得他是怎么死的吗?!”妈妈恶狠狠地瞪着我,含泪的双眼充满了怨恨。

    忽然一些痛苦而血腥的记忆碎片散落在我的脑海中,一阵剧痛涌上了我的脑袋,我摇摇晃晃倒在地上,随后便失去了知觉。

    4
    又是一个无尽的深夜,我睁开眼睛,再次看见身边那个被裹尸布覆盖的尸体。

    几天来,在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合乎常理的,我已经快要被逼疯了。

    当一个人彻底绝望,就会从心底生出一种大义凛然的勇气,我变得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哪怕破釜沉舟,也不能活得不明不白。

    我颤抖着伸手将尸体上的白布一把扯下,眼前的一切要令我昏厥过去了!

    那是血肉模糊的方舟,他直挺挺地躺在我面前,眉眼里依稀能看出他的影子,可他的脸上七窍流血,身上也全是血迹。

    我能感到自己砰砰直跳的心,那不是恐惧,而是心痛。我最最亲爱的弟弟,你真的死了吗?为何如此惨状!妈妈为什么那样仇恨我,难道你的死和我有关?!

    方舟走了,无论如何,我也不愿一个人苟活于世,想想这几年我那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轻轻吻了弟弟的额头,缓缓拉过那块裹尸布,把它覆盖在弟弟的身上,向窗边走去……

    忽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是张医生。

    手机是出院前张医生给我的,里面只存了他一个人的号码,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个手机的号码。他对我说,回家以后,任何时候,只要感到心理上的不适,都可以打电话给他。

    我推开窗户,电话不依不饶地一遍又一遍打来。张医生是个很好的人,几年来,一直都是他不离不弃地治疗我,帮助我。临死之前,我的确该和他好好道个别。

    接起电话,听筒里传来张医生的声音,“朵儿,是你吗?”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警觉地问道,“你的身边有人吗?”

    “没有……”我环顾四周,忽然发现,那具尸体不见了!“我不确定。”我急忙改口。

    “那么接下来,只以‘是’或‘不是’来回答我的问题。好吗?”

    “嗯。”我下意识点点头。

    “你回家以后是不是一直在服用一种蓝色的片剂药物?”

    “是的。”

    “你近期是否产生了严重的幻觉?”

    “……”

    “回答我!”

    “是的……”

    “从明天开始,停止服用那种药物。无论如何,不要有任何自残的行为发生,尽快来找我……”手机没电了,张医生的声音消失在电话的另一头。

    5
    第二天早上,我将床头早已放好的药片丢出窗外,若无其事地走下楼,爸妈都不在家,客厅里也没有了弟弟的遗像。

    我没敢在家吃早饭,悄悄在抽屉里拿了几百块零钱,告诉阿姨我想去外面转转,就从家里溜了出来。

    当务之急,是找到梅姨,弄清楚那几年都发生了什么。

    印象中,小时候梅姨对我说过,她家住在这个城市城郊周边的一个小村庄里,村口有一家开了几十年的米粉店,名叫苑记。苑记米粉的汤底用的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汤,光配料就有好几十种,汤粉爽滑弹牙,滋味绝佳,吸引着很多城里人慕名而来。

    童年的我和弟弟被梅姨说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便缠着爸爸妈妈带我们去村子里尝一尝那苑记,爸妈拗不过,还真带我们来过一回。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师傅凭着记忆找到了苑记米粉所在的那个小村庄。米粉店早已不在,城市化的进程摧枯拉朽,村子这些年有了很多变化,年轻人大都外出打工,上了年纪的人也逐渐落叶归根。

    依稀记得梅姨的全名叫周素梅,走访了几户人家,很快就打听到梅姨住在村子的西南角。

    院子里,一个老妪正在阳光下喂她的小孙女吃饭,是梅姨。梅姨老了,正是含饴弄孙的年纪,却依然慈祥。

    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她愣住了,眨了眨眼睛,有晶莹的泪光喷薄而出,“朵儿,是你吗?怎么这么瘦了?”

    “梅姨……”

    她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来到我的面前,紧紧拥抱住了我,“乖囡,咱们进屋说话,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啊?……”

    寒暄过后,我向梅姨问起几年来家里的事情,我失忆之前,家里都发生了什么?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梅姨听闻弟弟的死讯,也不禁大吃一惊,又是一阵唏嘘和伤心抽泣,在她眼里,我们就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眼下,她已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够完全信任的人。

    在我的万般恳求之下,梅姨一阵长吁短叹,无奈地告诉我,其实早在四年以前,她就离开了我家。离开的原因却并不是告老还乡,而是因为,她发现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令她寝食难安,完全无法坐视不理。

    而接下来她说的话,仿佛把我推进了无底深渊。

    “你并不是这个家的亲生女儿。早在先生太太刚结婚的头几年,一直没能怀上孩子,不知是谁的身体出了问题,他们以为自己无法生育,就去孤儿院收养了你。”

    “可是一年之后,太太竟然意外有喜了,十月怀胎,就生下了你弟弟方舟。所以他从小受宠,不仅因为他是个男孩,更重要的是,他才是这个家里真正的血脉。小舟是个多懂事的孩子啊,怎么就……

    梅姨揩了揩眼角的泪水,而我终于明白母亲为何那样恨我。

    “好在先生太太并没有亏待你,从小养尊处优,像个小公主。比我们村子里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们不知矜贵多少。

    忽然,她闭上双眼,似乎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眼看你一天天出落得亭亭玉立,我逐渐发觉,先生看你的眼神不太对头了,浑身上下地打量你,怎么说呢,就好比你不是他女儿,倒像是……

    “许是我多心,就想着多多留意他。有天出门买菜,我故意早回来半个钟头,结果让我撞见先生在房间里把你……哎!这个畜生!当时,你才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呀!难道这些你都忘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每当看见爸爸,我的心里都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厌恶。我想起前几天和父亲共进午餐的场景,那令我感到恶心。

    “后来我实在看不过,就旁敲侧击地告诉太太,结果你猜怎么着?太太根本就知道!她说我一个下人不要多管闲事,反正不是亲生的,难不成白养她这么多年?男人么,不都好这口吗?与其让先生在外面乱来,还不如在自己家里,至少不会带回什么不干净的病来!

    “当时气得我都要吐血了,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一气之下辞职离开了你家,临走之前我还告诉你,早晚杀了这个畜生!

    “当时真该带你离开那里,跟梅姨到乡下来,吃不上锦衣玉食,但也没人这么糟践咱们!我这苦命的孩子啊……”

    梅姨说着,又老泪纵横起来,可是关于这段记忆,我的大脑竟然一片空白,我使劲儿敲打着自己的脑壳,想让那些该死的记忆掉落下来,也许只有彻底地清醒,才能真正的面对。

    梅姨心疼地抓住我的手,“朵儿,好在现如今你也成年了,咱们啥都不想了,吃碗梅姨做的汤面,早点离开那个鬼地方吧!”

    一碗汤面下肚,我逐渐恢复了元气,头脑也清醒了许多,那是小时候的味道,是家的味道,可是我的家在哪里啊?我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命运是如此恶趣味,我的前半生,就像一个玩笑,可是我不甘心,这一次,我不愿被命运操控,这一次,我要掌握主动。

    告别了梅姨,我马不停蹄地赶去城北的精神病院,我要告诉张医生,虽然我是一个精神病人,但我同样有权力掌控自己的人生。

    我快要把失去的人生一点点拼凑出来了。

    6
    “我感觉你的父母对你不利。”张医生让我服下几片镇定剂,开门见山地说。

    “我有一位朋友在你家附近开了一家药店,几天前你母亲去那里开过两盒麦角酰二乙胺(LSD),那种蓝色的小药片,是一种治疗抑郁症的精神类药物。

    “因为是处方药,他们必须提供患者的身份证明和主治医师的签章,也就是我的名字,这完全符合流程,所以我朋友把药开给了她。

    “昨晚我们一起喝酒,他恰好提起这件事,我忽然发觉不对。因为你母亲为你开的蓝色药片,是我们俗称的致幻剂。以你现在的情况,服用LSD很可能加重妄想症,刺激你的潜意识,令病情恶化,甚至产生生命危险。

    “现在,我对他们的动机非常好奇,也许几年前的那场谋杀罪,并非毫无逻辑可循。”

    “谋杀案?”我睁大眼睛。

    “是的,你在你卧室的床上亲手杀害了你弟弟,被害者被尖刀刺入心脏,血流成河,死状相当之惨烈。

    真感谢他提前给我服用了镇定剂。

    “佣人发现你的时候你拿着一把匕首,歇斯底里地大叫着,像受到过强烈的精神刺激,对自己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

    “最后,你被警方判定为抑郁症和被迫害妄想症,后者是精神分裂的一种,属于过失杀人,被强制性接受精神治疗。病因被归结为,高考压力。现在看来,也许这样的总结太过草率。

    “本来这段记忆已经被你的选择性失忆屏蔽掉了,可是现在,我认为有必要让你的回忆复苏。因为很显然,你的亲人并不可靠,而你的妄想症,也有了追根溯源的可能。

    “也许那段回忆里有能让你彻底康复的线索,也有一半的可能,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所以,决定权在你自己手里。”张医生深深望向我。

    “我要清醒。”我一字一顿地说。

    “明天下午一点,我们进行催眠,我会唤醒你杀人那晚的记忆。在此之前,不要再服用你父母为你提供的任何食品和药物。”

    “另外,可以去原来常去的地方走走看看,或者重温过去做过的事情,曾经经历过的情境有助你恢复记忆。

    “最后,保护好自己。”临走前,张医生叮嘱我。

    7
    晚上,我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假装在外面逛街会朋友,谎称已经吃过晚饭,我把妈妈递过来的蓝色药片压在舌下,就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药物的作用下很快入睡,我要清醒地知道这些天自己都经历了什么。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悄走出房间,来到了二楼父母卧室的门前,我知道,他们一直有晚睡的习惯。

    “她怎么还不自杀?难道致幻剂的药量还不够?她把咱们儿子杀了,警方竟然判她无罪!我这是为方舟报仇,他才刚满17岁啊!真该把她千刀万剐!

    “正好她刚出院,本来精神就不正常,连医生都说她很有可能会自杀。到时候她死掉了,一了百了,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妈妈恶狠狠地说。

    “朵儿也够可怜的了,天天夜里被幻觉吓得面无人色,连饭都吃不下,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

    “呦,还一口一个‘朵儿’?那天我不在家,你是不是又……呵呵……”妈妈忽然轻佻地笑起来,又马上严肃地警告,“别忘了她是个疯子,小心她发起疯来砍了你!”

    “我又不是傻瓜,难道还不会自保?那天事先给她喝了掺了迷药的白粥,几年不见,这小妖精可是越来越有味道了……哎哎哎,疼!松手!夫人,我只爱你一个,她就是个玩物而已,你说你跟一个快死的人计较什么啊……”

    我在外面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冲进去杀了他们。半晌,我克制住自己,悄无声息地回到我的卧室,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游魂。

    一夜无眠,凌晨的时候,我听到有人轻轻推开了我的房门,于是只好继续假寐。

    他掀开我的被角,贪婪地抚摸我的身体,然后恶狠狠地长驱直入,攻城略地,我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悄无声息地任他肆意践踏与蹂躏……黑暗中,我隐约看到了父亲那张淫邪的面孔在阴冷月光的照射下显得那样恐怖,令人作呕。

    我拼命忍住不去反抗,任记忆的涌流冲破那道沉重的大门,脑海中凝结的块垒好像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回忆像蒙太奇影片一样在我的眼前一帧帧切换……

    那是很多年前的某个盛夏的深夜,那年,我刚满十四岁。父亲以和今晚同样的方式开启了他对一个少女长达年四年的侵略,他驶入我的身体,掠夺了我的整个青春期。

    从那以后,我常常整夜失眠,白天又变得精神恍惚,大概那就是抑郁症最初的苗头。如果高中毕业班的压力大到像是青少年的纳粹集中营,那么被自己的父亲强奸,就是一个女孩人生中真正的核爆,那惊人的破坏力会贯穿她的一生,因此而坍塌的价值观几个世纪也无法重建。

    那么弟弟呢?他为何惨死在我的床上?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恨自己!我恨自己为何无法回忆起那一晚!

    不知过了多久,爸爸从我的身上下来,嘴里嘟囔着,“小贱人,睡那么死……”,便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听见他的脚步声走远了,我一个激灵从床上起身,拿起一片纸巾,把下体擦拭干净,然后将那片纸巾小心翼翼地放进床头抽屉。

    8
    下午一点,我准时出现在张医生的诊室里,平静地躺进一把扶手椅。扶手椅的正对面,有一架小型摄像机。

    “准备好了吗?面对任何好或不好的结果?”

    “开始吧!”

    “想象一片湛蓝的天空,天空下是一块丝绒般浓密厚实的草地,你躺在草地上,懒洋洋地数着天空中棉花糖般的云朵……现在,你很放松,很困倦……”

    以下的内容是我在视频中看到的画面。

    ……

    “现在你在房间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爸爸,爸爸他在......他在强暴我,他把我弄疼了……”我在睡梦中哭出了声。

    “然后呢?还有什么?”

    “弟弟,爸爸强暴我被弟弟发现了,弟弟拿着一把刀冲进了我的房间,他冲向爸爸,说要杀了他!”

    “然后呢?”张医生继续引导我。

    “爸爸他抓住了弟弟的手,可是弟弟很生气,不顾一切地砍过来,差点把爸爸刺伤!”

    “嗯嗯,我明白,后来呢?”

    “后来爸爸吓坏了,他的力气比弟弟大,他把刀夺了过来,弟弟身子一歪,爸爸不小心把刀刺入了他的身体!不要啊……”我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

    “这样说来,其实是爸爸杀了弟弟?”

    我痛苦地点点头。

    “想哭就哭吧,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张医生打开桌上的音乐播放器,镇定人心的阿尔法波音乐舒缓地流淌出来。

    一阵抽泣过后,我断断续续地说,“爸爸呆住了,他丢下匕首,拼命地摇晃着弟弟,可是那一刀正中要害,弟弟已经没有了呼吸,爸爸懊悔地痛哭起来。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向我看过来,我过度惊吓,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已经完全不能自已。

    “他从地上捡起那把匕首,用纸巾把刀柄擦试干净,然后把刀塞进了我的手里……”

    “你呢?你有什么反应?”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痛苦与恐惧,什么也不记得了,啊,我的头好痛!真的太痛了……”我双手抱头,脸颊因痛苦而变得苍白扭曲。

    视频就这样结束了,我在噩梦一般的回忆中醒来。

    张医生递来几片镇定剂,我和着眼泪吞下。

    “都想起来了?”

    我沉重地点点头。

    “原来你的亲生父亲一直对你实施性侵。那么很有可能你的病症不是被迫害妄想症,而是PTSD,也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再加上目睹弟弟被杀这种严重的精神刺激,抑郁和失忆皆由此而来。”

    “是养父。”我淡漠地更正道。

    张医生愕然。

    “不管怎样,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父亲才是真正的凶手,这段视频可以作为指正他的证据交给警方吗?”我问。

    “恐怕行不通,警方需要的是真凭实据,心理学上的依据只能作为辅助,而不能直接定罪。”张医生耸耸肩膀。

    我的眼神黯淡下去。

    “远走高飞吧,不要再回到那里,断绝和养父母的一切往来,那里简直是地狱。而你还这样年轻,人生还有太多的可能。被侵犯,被玷污都不是你的错,你仍是纯净的。”张医生用力按了按我的肩膀。

    “张医生,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无论如何,不要放弃我。谢谢!”

    “相信我。”他笃定地望向我,那眼神有千钧之力。

    9
    告别张医生,我并没有依照对他的承诺离开养父母家,我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回到了那座人间炼狱。

    我按照他们的要求按时吃药和作息,甚至忽然傻笑,胡言乱语,故意自残,不惜用刀片割伤自己。就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的精神危机已经无可救药,病入膏荒,随时有可能在致幻剂的作用下终结自己的生命。

    不管我的行为多么癫狂,我的头脑都清醒地知道,为了死去的弟弟,为了那些挥之不去,贯彻一生的梦魇,所有的罪恶终将血债血偿!

    在某个养父精疲力竭到达高潮的午夜,我在他的身下用藏在枕头底下的匕首狠狠刺穿他的脊背,精准地将刀插入心脏,他甚至来不及哀嚎,便一命呜呼。

    我慢慢抽出刀柄,一刀,两刀……直到他的身体血肉模糊,再没有一丝生命的迹象。

    我一古脑儿吞下这段日子收集的蓝色药片,光着身子冲到午夜的大街上,冲进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浑身是血地站在目瞪口呆的店员面前声嘶力竭地放声歌唱。

    差不多过了两分钟,吓傻了的店员才想起报警。

    警察脱下警服为我披上,并且强行注射了两支镇定剂,“小舟,姐姐这就来找你……”失去意识之前,我喃喃地说。

    10
    养父的尸体第二天才被佣人发现,而我目光呆滞的照片也作为昨晚那场闹剧的配图出现在次日的晨报上。

    而那张被我刻意放进床头抽屉里的,留有养父精液的纸巾也被细心的警方发现,可以很好的证明,昨晚那样令人发指的暴行,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警方调出了我的案底,马上为我安排精神鉴定,同时第一时间联系了我的主治医生张鹤轩。

    张医生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今天要发生的事,我心一沉,他知道了。索性赌一把,我神经质而茫然地望向他,表情到位,和任何一个精神病患者无异。

    果然,他很默契地配合着我的表演,并从药房的朋友那里找到了养母私自购买致幻剂的有力证据。而我体内残存的LSD成分,足以因蓄意谋杀罪把母亲送进监狱。

    我谋杀弟弟的案件以及爸爸妈妈都是我的养父母的隐情也被披露出来。那段我被催眠的视频虽然不能当作呈堂证供,可是作为权威精神科医师的病例,仍然具备极高的说服力。

    一个疯女孩误杀了多次强暴自己的父亲。呵呵,一则多么具有话题性的社会新闻。

    媒体记者和社会各界的女权主义人士纷纷为此奔走相告。一时间,全国的纸媒和各大网站都在转载这样一个颇具猎奇色彩的爆炸性新闻,舆论将事件推向高潮。

    一个可怜的养女,长期被养父性侵,血气方刚而又少不经事的弟弟不堪忍受这样畸形的关系,要保护姐姐,杀了父亲,却反被父亲杀害。

    作为唯一的目击者,女孩在这场凶杀案中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加上长期精神压抑,得了精神病,表现为妄想和失忆。养父为逃避法律责任,趁机将罪行转嫁到养女身上。

    养女被迫接受为期三年的精神治疗,出院以后,仍然无法逃脱养父的魔爪和养母的蓄意谋杀,终于在致幻剂的作用下,砍死了她那丧心病狂的养父……

    这世间从来不缺盲目从众的热心肠,却少有去伪存真的冷头脑,所以民意是如此容易被媒体操控。

    一时间很多民众为此义愤填膺,评论转发、捐款、无偿提供法律援助。甚至还有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企业家专门为我聘请了一位战无不胜的金牌辩护律师。

    一个月后,法院公开审理,养母以故意伤害和间接致死他人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由于我有长期精神病史,同时被养母胁迫服用了过量的致幻剂,按照《刑法》规定,精神病人在发病期间,个人的行为不受控制,为非刑事能力责任人,享有免责权,当庭无罪释放。但要接受一定时间的精神治疗。

    走出法庭那天,是一个明媚的上午,我第一次彻底地站在光明之中。

    张医生跟在我的身后,他从来没有问起过杀害养父那晚,我是否真的全无意识。而我,也默契地没做任何解释,那场蓄意谋杀成了我们共同守护的秘密。我们紧紧拥抱,彼此勉励,像枪林弹雨中幸存的战友。

    这场战役,如果没有他,我只能破釜沉舟,落得个鱼死网破的下场,是他的鼎力相助,才让我得以全身而退。这份恩情,我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来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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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以后,我离开精神病院,考取了B师大的心理咨询师专业,那是心理专业全国最顶尖的高校。硕士毕业后,我如愿成为张医生的同行。

    从业多年,受理过上百起性侵后心理重建的CASE,为许多有过同样遭遇的少男少女提供有偿或无偿的心理援助。也许那是一条很长很长的甬道,可是只要有命活下去,总会出离,有生命力,然后迎来光明。

    在引领他们走出黑暗的旅程中,我也不知不觉疗愈了自己。

    尼采说过,“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

    我便是那与恶龙对峙过太久的屠龙者,当我背对阳光时,仍会露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因为,有一件事,也许张医生并不知情。

    那天,我被催眠之后,确实看到了事情的真相。

    弟弟方舟发现父亲正在强暴我,于是拿着一把刀冲进来扬言要杀了父亲。

    父亲吓得呆住了,我的耳边忽然响起了梅姨临走时对我说过的话,“杀了这个畜生!”,是的,我要杀了他!

    可是弟弟还小,他是我最想守护的亲人!我的人生已经毁了,绝不能让他把自己的人生也赔进去!

    于是我拼命冲向弟弟,夺过他手中的匕首,发疯般地向养父刺去。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就在刀尖正要刺入养父胸口的那一刻,弟弟竟然挡在了他的前面!那一刀不偏不倚直插入了弟弟的胸腔!

    弟弟倒在床上,拉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几周以前,他发现了父亲对我所做的事,一边是疼爱自己的姐姐,一边是血浓于水的父亲,这令他进退维谷,痛苦万分。

    他拿刀是为了给父亲一个教训,让他再也不敢来伤害我。可是弟弟没想真的杀掉他,因为他毕竟是我们的亲人。

    “姐姐,希望你能原谅爸爸,爸爸犯下的错误,就让我来偿还……”这是弟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这个傻孩子,纯净善良无私到令人心疼的傻孩子。那一瞬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我发疯般地大叫起来,精神失常了。那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彻骨的心痛!我亲手杀了自己最爱的亲人!

    潜意识里强烈的自责和逃避令我将几年来所有不堪回首的经历通通遗忘。

    那天,张医生的催眠将我压抑的记忆唤醒,让我亲眼看到水面下的冰山是如此地触目惊心。

    可是,张医生的协助是我的复仇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步,为了得到张医生道义上的认同,醒来后的我并未睁开眼睛,而是假装自己尚在催眠中,说出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事实证明,这很奏效。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这世上,总有一些罪恶不曾被惩罚,总有一些陨落无法被救赎,总有一些真相被情绪所掩埋,总有一些正义需要靠诡计来伸张。

    我有一个愿望,希望这世界再没有一个孩子会因成人的私欲而受伤。我曾是一个妄想症患者,但愿这并不是我的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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