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常地从外头走进家门,一进家门就听见巷尾传来的哀嚎叫声,虽然微小却尖锐到无法轻易去忽略这样突兀的声音。尤其在静谧的夜里,即使相隔几道厚墙仍能感受到那叫声里隐藏的哀凄。
“她又叫了。”我忍不住对正坐在客厅沙发看电视的母亲说着。
搬到这两年多来,那声音总是在夜晚传来,并不持久,也没有其他言语,只是“啊──啊──”呆板地叫着,随着音阶的起伏代表不同的意义,有时甚至会伴随着毫无节奏可言的敲打声。那声响微弱的只要将电视开得稍稍大声点就足以掩盖,所以住在巷口的我们从没想过要去探知声音的起源与秘密。
“就巷尾的疯子又叫了,习惯就好。”母亲专注于电视里的韩剧剧情,随口应和着。
02
我盯着空无一物的客厅白墙,彷彿想穿透它似的,很好奇她究竟是怎样发出这样的叫声。
先前母亲与隔壁邻居在菜市场卖菜的阿姨聊天时,阿姨说巷尾住着一个疯子,而那凄厉声就是从那传来。由于巷外就是菜市场,白天人声鼎沸,贩子的叫卖声,车辆来往的声响,购物的人潮声,杂乱的声响将那细小又不起眼的声音束缚在巷尾。一到夜晚,少了杂乱声响的巷子,更显得宁静,那原先不被注意的声音又悄悄地挣脱墙的禁锢而溜了出来。
巷子里住的多半是在市场工作的贩子,很多消息传得特别快,婆婆妈妈的闲聊里多的是不负责任的八卦内容。平时我很不喜欢母亲与她们过分亲近,谁知道自己哪天不会成为谈论的话题,而那扭曲的言论是否会反噬自己。
母亲从隔壁阿姨那得知,巷尾的疯子其实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因为十多年前被爱人欺骗感情并骗光积蓄而承受不住打击,所以导致精神失常。这十多年来,她的家人无力将她送到疗养院,就这么把她关在家里的房间。不管白天夜晚都不开灯,使得她的病情恶化到连自理都没有办法。
一开始,她还会传出简短的对话,时间一久,只剩下“啊──啊──”的单音,随着声音高低,有不同的意义,只有她的家人才能从中解读她的想法。
对于母亲诉说关于她的一切,我当时并不在意,与切身生活无关的事物,何须特别留意费心,只是听听就过。
03
去年夏天,我曾短暂地见过那别人口中所谓的疯子。她瘦弱干扁的躺在加大的婴儿车里,身高不高,枯黄细瘦的四肢像厌食症病人,乌黑的长发披散,半遮盖着脸,清秀的脸庞没有多余表情,眼神呆滞到连眼球跟着人转动的能力都丧失。身上的衣物单薄,依稀能看见她包裹着成人尿布而过度膨胀的腹部。凹陷的双颊,显示出她长期营养不良。她四肢瘫软垂挂在婴儿车外,手与脚都有某种程度的弯曲变形及淤青,很难想象这样的四肢能在夜晚敲出声音,细长的脖子怎么发出叫声。
住在巷口的我们与住巷尾的她们,相隔七八户邻居,那无力的身影得费多大的力气才有办法嘶吼出那声声的叫唤。对于当时她印象就像贞子一样,看过一眼便难以忘怀。
我从没听过别人提起她的名字,街头巷尾都只称她为疯子,而疯子成了她的代名词。关于疯子的传言很多,有些人说她是因为被强暴,才精神失常的,也有人说是被父亲过度管教所以钻牛角尖想不开,进而错失治疗时机。真相为何,没人证实与探究。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她的家人并不爱提起她,虽然她在夜晚会哀叫,但也不是整晚如此,加上她没有能力跑出屋外,邻居就这么忍受着。
04
几天前的夜里,救护车毫无预警地驶进巷内,停在巷尾,邻居因好奇心使然全跑出门观看,以为是疯子发生了意外,结果躺上担架的是她的母亲。当时她的母亲手中握着几张A4纸,纸上写着:我女儿不是疯子。
家里放了许多这样的纸,歪曲的字体散落在白纸上,白纸又随意的披散在角落里,救护人员只能无视的踩着纸将疯子的母亲抬出。那晚后,疯子的母亲再没有回来过。
适才,我礼貌性地送了白包到疯子家致意,虽然鲜少打招呼,也不熟识,总是街头巷尾的邻居,每天开门出入就见到,实在无法做到完全视而不见。
05
询问疯子的亲戚才知道,原来她并不是疯子,她只是小时候因母亲照顾不当发生意外而导致脑部重创,才行为失控无法自理。
她的母亲过度劳累得了肝癌,昨夜在医院过世,她其实都知道别人口中的疯子是谁,却无力为女儿辩解。她光是照顾女儿与工作就填满生活,根本无暇去管旁人的伤害言论,只能在病危前,尽自己的能力为不能言语的女儿申辩。
听到这些言论,从疯子家返家的脚步有些沉重,一时间脑子里还改不了“疯子”对她的称号。我们总是将自己自以为是的窗框擅自装设在他人身上,随口评断他人的故事,或许当下觉得不关己身,却不清楚那些未经求证的微小的言论,对他人所造成的伤害可能是绵长且永久的。
06
看着依旧专注于电视的母亲,那尖锐的叫声停止了,她的亲戚表示要将她送到公立的疗养院照护,而我刚才并没有在灵堂前看见她的身影。
用既轻又缓慢的口吻对着客厅的白墙开口:“其实,她并不是疯子,一直以来都不是。”我像喃喃自语般的回应母亲,并不是很在意母亲是否听见。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