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乙酉年,闰六月初一,江阴城。
文庙,泮池,三穿九孔桥。
这时正是清晨,有雾,雾虽不大,但笼在水面上,那氤氲浮动的水汽就把这桥变得如仙境一般。昨日的暑气尚未消散,但如此静谧的清晨还是能让人忘记烦躁,忘记这江阴城外早已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紫轩这时正倚着九孔桥的栏杆向水底望,虽然她明知道是望不到什么的。一片花瓣就那么悄没声息的从她手中不经意滑落,隐进迷雾中,消失不见。她身旁的缎儿却有些不耐了,东张张西望望,颇有些心虚的样子。
“姑娘,我看咱们还是回吧。”缎儿不住催促,紫轩初时想事情入了神,没睬她,听了姑娘二字,忽然开了口,“叫你别乱叫,咱们既然出来,这身行头便是另种身份啦。”
缎儿吐了吐舌头,赶忙改口道:“是了公子,不过咱们这么偷着进来,等下被那些个老先生碰到了,难免惹麻烦,更何况,姑爷也不会那么快……”说到这里,缎儿察言观色,知道是说了错话,她想起昨天在街上,看到那个告示,说什么“君犹父也,民犹子也,父子一体,岂可违乎”,她一个小丫头是不怎么懂的,还是紫轩偷跑了出去,看完后给她讲,这南明的朝廷危如累卵,新做皇帝的满洲人风俗却是和汉人截然不同,把头发都剃了大半去,满洲人既做了皇帝,便要统一天下,即令这剃发的习俗也定要改了过来。
江阴虽是小镇,但紫轩却出自书香门第,缎儿跟了姑娘这么多年,多少知道些规矩,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理应倍加爱惜,哪有说剃就剃的道理,这告示过于离谱了。但紫轩看上去却忧心忡忡,那一方面是出于一个小老百姓对于家国的关心,但更多的,是担心姑爷的安危吧。
紫轩是甲申年定的婚期,未料突遭逢国难,姑爷家里是嘉定人,托人送了信来,说是压后婚期,定在八月十六,可是这当儿偏出了个“薙发令”,紫轩隐隐觉得,有些不祥的事情要发生了。
缎儿却一直在安慰她说,要全体汉人剃发,那是不可能的,难道不剃发还能杀头不成。紫轩想想有理,但心中之事始终是放不下,她和钧异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她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为她听说了扬州城的事情。
所以趁夏天天亮得早,紫轩偷偷的溜进文庙。这文庙本是学宫,平时不许外人进入,但紫轩却于这里颇熟络,终是有办法不让人知道,想一想,当年和钧异初遇也便是这样起雾的清晨,在这座鲤鱼跳龙门的石雕旁,她扮做男装……
所以紫轩迷信着这半壁池塘,迷信着中间桥面上的那条鲤鱼,她偷偷溜了来,只不过为了替他祈祷,她希望他顺顺利利的迎娶她,那么接下来即使是刀山火海,也不用怕了。
紫轩的神志总算被缎儿拉了回来,知道该走了。来的时候未经正门,如今也只好原路返回,但是经过明伦堂的时候,里面说话的声音传出来,那是一个男子拍案断然道:“头可断,发决不可剃。”紫轩本拟驻足,但被缎儿急急的拉回了家,一路上她都在想着“头可断,发决不可剃”这句话,难道真的会闹到这种地步么?难道这天下真的会因为一缕青丝而大变模样么?
不想这一日刚过,家里便来了丧报,那是父亲的一个学生叫仲康的,问起来死因,却有些不便明说的原因,缎儿躲在屏风背后,听见老爷激动的说,岂有此理,那些降臣才应拖出去斩了!
又过不多久,街上竟帖了新的告示,措辞触目惊心——“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缎儿这一次看懂了,她没想到自己昨日一句戏言竟变做现实。把这事情告诉了小姐,紫轩当即落了泪,却异常平静的跟缎儿解释说:“仲康哥哥在官府中做笔吏,这告示想来原本应由他撰写,但依他的个性,见到这十个字,定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有这般结局也是能想象的。”缎儿听得似懂非懂,天真的问:“姑娘,你说会是真的吗?果真留发不留头?”紫轩回想起文庙中的那句誓言,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读过不少历史书籍,她知道,为了民族气节,那会是真的,会是!何况,仲康哥哥不已经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了吗。
紫轩这时人在江阴,心已经飞到嘉定,她想,这“薙发令”该也到达嘉定了吧,钧异怕已看过了,他看了,又会怎样,会怎样呢?
二
乙酉年,七月十一,江阴城西。
忠义街,民运巷。
巷子尽头有口古井,据说成于宋嘉佑年间,由乾明院和尚宋寿所凿,其水清冷,不竭不溢,被称为“广济泉”。由于井口分为四个,故此井也俗称“四眼井”。
缎儿从小在这口井边长大,幼年的时候就趴在井边问爷爷那沿上面刻的“勇”“义”二字是什么意思。爷爷说,勇就是有胆量,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情,义就是坚持道义,讲义气、不背叛。这里住得都是最最平凡的老百姓,他们尚把“勇”“义”二字刻在井上,刻在心里,缎儿却怎么也不明白,那些大人先生们怎么就那么容易的屈膝投降了。她如今重回到这条熟悉的小巷,想着该和爷爷说些什么话,却不敢立刻进去,因为她怕自己会哭倒在爷爷怀里。
江阴城如今已经被围困了十余天,江阴城以这一城之众,决定对抗清廷。被推举出来的陈明遇典史可说是忠肝义胆、豪气干云,倍受百姓的拥护,但七月初五那天,却有人传言道,嘉定城陷,指挥守城的左通政使侯峒曾和进士黄淳耀纷纷自尽而亡,嘉定城二万余军民被屠杀而死,罪名即是“不剃发”。
得到消息的当晚,紫轩就一病不起了,钧异虽为一介书生,但紫轩深知他那刚烈的性儿,遇如此屈辱,他是万不会忍辱偷生的。江阴城自风传这个消息以来,民心也大是动摇,如果连嘉定都遭到屠城,那么小小的江阴怎么可能幸免呢,既然局势无可挽回,那又何必做无谓的抗争。
陈典史遇此难题,深感到自己缺乏军事组织才能,于是把乡居的原任典史阎应元请回江阴城,担任守城重任。阎典史义不容辞,入城后立即把全城的户口分别丁壮老幼详加调查,挑选年轻力壮的男子组成民兵,会合乡兵二十余万人分班上城,每个城垛十名,按时换班。由武举人王公略守东门,汪把总守南门,陈明遇守西门,阎应元亲自守北门。他和陈明遇兼负昼夜巡查四门的责任,对城中过往行人严加盘诘,肃清内奸。为了解决军械粮饷供应,阎应元同绅民商议后,委任擅长理财的人士把城内公私所藏物资分类征集,统一分配使用。在阎应元的领导下,很快就做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各方面的工作做得井井有条。那股悲观的思潮也很快压制下去。
但这些天紫轩闭门家中,却日渐消瘦,她并没有想不开,她心中始终还抱着一线希望,那就是钧异还没有死。但是哥哥已经被征召去做了守卫,她要安慰忧心忡忡的母亲,还要安抚年纪尚幼的弟弟,加之自己病体尚未康复,七月初十那日竟晕倒在院子里。
缎儿赶忙请了郎中抓了药,几次进进出出,感到街上的气氛有些不对,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气息,大家不约而同的沉默着,或许是憋着口气吧。她不是没听到过令人沮丧的话,那天卖杂货的小李哥就说了,几根头发嘛,剃便剃了,难道定要为此陪上了性命才甘心么?但一旁给人挑担的大哥听到他这话,二话没说,撂下挑子就给了小李哥一拳头,最后骂了一句“你他妈的真不是男人”。
但是满洲人派来围城的刘良佐,他不也是汉人吗,为什么非要对汉人赶尽杀绝呢?她又断断续续的听说,已经有好多汉人的大官都投靠了清廷,这“薙发令”竟也是汉人草拟的呢。到底生命和气节哪个更重要,缎儿也想不分明,但她却一定要到民运巷来,来看看爷爷。她害怕江阴有一天会迎来和扬州、嘉定一样的命运,而这时她最想做的就是来到爷爷身边。
“缎儿姐姐,你回来啦!”一个脆生生的童声叫着,缎儿被从遐思中惊醒了,冲这个叫思思的小女孩笑笑,问道:“爷爷在家吗?”
“在的在的。”思思拉住缎儿的手,把她拽进院子。院子里还有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姑娘,和思思差不多年纪,也是八九岁的样子,她们看见缎儿姐姐,扔下手中的翻绳儿,欢快的跑过来,看到她们那样快乐的样子,缎儿的心情也舒朗了许多。
缎儿其实并不是爷爷的亲孙女,那几个小女孩也不是,她们口中的爷爷姓周,以前是挑粪的,如今年老了,也就赋闲在家,由几个收养的儿孙赡养着,缎儿便是其中一员。
老周头在屋子里听见外面唧唧喳喳的声音,就知道是缎儿来了,他的身子骨还硬朗,也不等缎儿进屋,就先迎了出来。爷爷这次看上去苍老了很多,头上多了些银发,背也有些驼了。缎儿上前搀住爷爷的手臂说:“听说二叔也上了战场了?”二叔是爷爷的二儿子,也是他收养的孤儿,但是二叔的手在一次盖房子的时候受了伤,落下残疾,本不该应征入伍的,但缎儿听说二叔瞒着自己的残疾,定要与清兵去斗一斗。
“缎儿,你回来就太好了,”老周头上上下下把缎儿看了个仔细,发现她出落得越发水灵,不禁欣慰得一笑,转而却叹气道,“如今已是国破家亡,你二叔这么做也是应当的,但这几个孩子,”他慈和的看着在院子里又玩开的几个小丫头,眼里面就变得涩涩的,“缎儿,你答应我,倘若这城真的破了,就带着妹妹们逃走,你们是女孩子,不会受到什么薙发令的连累。”
“爷爷,”缎儿眼里也有泪在涌动,听不下去了,“您不许乱讲,且不说江阴还能等到援兵,即便是真的被攻破了,那这头发……”她有些不敢想,也不敢说了。
老周头听了这话,忽有种热热的东西被从那瘦瘦的骨头里被榨了出来,他牵着缎儿的手走到那口四眼井边,说道:“这井水我喝了六十多年,我的爹爹、爷爷、祖祖辈辈都是喝这井水长大的,你可知道,这井下面曾经溺死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的哥哥嫂子逼她嫁给一个商人,但少女已然与一心仪的男子订亲,拼死不从,最终投井自尽,为的是护着忠贞。
“咱们汉人的头发不可剃,那是有祖训在的,岂可轻易抗毁,倘若真剃了发,忍辱偷生几十年而已,却有何脸面入地下去见祖宗!”爷爷把手压在井沿上,哽咽说不出话来。
缎儿很感动、很难过,但是依然不敢想象,她看着几个毫不知忧愁的小妹妹,一抹阴云罩上了眉头。
三
乙酉年,七月十四,江阴城。
北门。
李青渊天没亮就来到这里,准备接班守卫。他望着已略有些发白的天际,恨不得能插翅飞出这江阴城,搬来救兵,以解燃眉之急。守城的阎典史是个将才,这一点连从小熟读兵书的青渊都不得不佩服,但是江阴以一城之孤,又如何抵挡清兵的轮番来袭,重围之下,面临断水断粮的危机,能撑个月余怕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每每想到这些,李青渊就眉头紧缩,焦急万分,但是每每见到阎典史坚毅的眼神,又暗暗为自己的忧心而惭愧,其实事已至此,也确实无路可退,一死而已。
是呀,一死而已,李青渊想通了这一层,便自嘲的笑笑,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自从两天前阎典史用那声东击西之计偷袭敌营,杀了三个清兵将领,几百清兵之后,这几天清军虽未撤兵,但动静已小了很多,想必是在休养生息,反正越这么干耗下去,就对清军越有利。
这时凭着阎典史的战略战术,战局已略有扭转,民心也大是乐观。但守城的兵士依然不敢马虎大意,虽几乎无人出入城门,还是丝毫没有松懈。
李青渊一时无事,不免想起家里人,尤其是妹妹紫轩的病,前几日,缎儿跑来告诉他说紫轩晕倒了,他就已经明白个中原由,她那是忧思成疾。那姓沈的小子倘若一日不出现,紫轩的病怕一日就好不了。李家在江阴城中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五十年里出了五个进士,十二个举人,青渊和紫轩的父亲还是远近闻名的大儒,多少朝廷官员都是出自他的门下,但李青渊从小却不愿读书考取功名,偏对武术兵法感兴趣,父亲因材施教,倒也由得他。但李家终是书香之家,李家唯一的女孩李紫轩在学问上就不比男儿差。
李青渊想到这里,不禁更气那个叫沈钧异的小子。只因他对自己这个优雅清丽、才华横溢的妹妹极为爱护,生怕她嫁了不好的人家,那沈钧异不过一介书生,讲起话来又傻里傻气,李青渊早有些不满,但妹妹既然一心要嫁,那沈家礼数又极为周全,做哥哥的也无法可想。但如今紫轩一病不起,李青渊不经意的就把帐又算在沈钧异的头上。
不过这念头也是一闪而过,想到那天从清军兵营探得的消息,说是嘉定城已被攻破,死了几万人,李青渊的拳头便攥紧了。倘若沈钧异真的死了,这个仇却是非报不可呢。
这时已经是辰时三刻,阳光极为刺眼,李青渊浑身上下都被汗湿透了,那个准备接替他的小伙子把毛巾一递说:“李哥,我来吧,你回家去看看。”
李青渊想想也好,刚要走,却听到城门处有吵吵嚷嚷的声音,然后就有一个人影闪进眼帘,他身穿白衣,但是已经又破又烂,还染满了血迹,守城的几个卫士不准他进入,怕是奸细,那个人还想解释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一头就栽了下去。李青渊知道出了事,赶忙过去处理,只听一个人说:“他八成是真的晕过去了。”另一人道:“快拿点水来,天气太热,可能是中暑了。”李青渊探过去一看,吃了一惊,这个人竟是他刚刚才念叨过的沈钧异。
李青渊好不容易把沈钧异抬回家,这时候沈钧异实在没什么人样子了,大约是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瘦得一把骨头,脸色苍白,没一丝血色,肩膀上还有一处刀伤,大概是没好好上过药,也在溃烂发炎,缎儿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也不知道他从嘉定是怎么走来的。
紫轩初时听说钧异来了,病就好了大半,迎出门口,等见到钧异身上的鲜血,又差一点晕过去,这时候人虽说好点了,但忧闷之情更添。她替钧异擦去身上的血污,又叫人给他换了身干净内衣,他肩上的伤看起来极为严重,但前几日和清兵作战,江阴城里面的创伤药都送去救急了,如今家里虽还存了些外敷药,但均不是特效药,不能治其根本。钧异一直昏迷着,紫轩做在床边陪着他,一直落泪,她在想象钧异这一段时间的遭遇,他遇到那么多杀戮、追逃、伤痛、奔波,十余日,他吃什么、宿在哪里,每每想到这些,紫轩的心就抽紧了,她希望自己能替他分担,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
两天两夜,钧异终于从昏迷中醒转,刚刚醒来的时候,就见到紫轩靠在床边睡着了。他实在记不清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以为是在梦里,猛的坐起去拉紫轩的手,肩头忽然撕裂般的痛起来,他小声呻吟一声,把紫轩惊醒了。
“你醒了?”紫轩的眼睛有些肿,大概是这几天哭得多了些,可是问过了那句她就再说不出话,她不知道说什么,只有无尽的怜惜。
钧异也说不出话,他的眼睛红了,他已经回到现实,开始想起发生了什么,那天在烈日下,他躲过清兵的巡逻,一步步挨到江阴城的大门,就再也没有力气,只觉得太阳是那么晃眼,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是他真的不想醒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只要一醒来满眼便都是遍地的尸体,老人的、小孩的、被剥光了衣服的女人的,耳边是哭声,眼里是鲜血,他闭上眼睛,是更多的血和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那场屠杀中活下来的,他已经没有亲人,他的亲人全都死在自己的身边,他当时真想一头撞死,他没办法忍受自己一个人活下来。他在黑暗中躺了一天一夜,任由自己自生自灭,忽然摸到腰间系着的,紫轩替他绣的荷包,手心忽然一暖,如果这世上还有值得他眷恋的人,那么就只有紫轩了,于是他活了下来,为的是见紫轩最后一面,为的是实践一个承诺。
可是他们见了,却相对无言。其实本也无须多言,此时此刻,他们心中升起同一个念头,便是明天就死,此生也可无怨无悔了。
四
乙酉年,七月二十九,江阴城外。
三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推着辆木板车在城外的土道上缓慢的行走着,木板车上放了几个大木桶,看上去沉甸甸的样子,他们偶尔互相对望一眼,但是一路无言,仿佛都在想着什么心事。
江阴被围两个月,阎典史始终隐藏着自己的实力,让敌军看不清楚虚实。清军刘良佐部兵数万自闰六月下旬包围江阴县城起,屡攻不利,一再派使者用弓箭射书信入城招降,甚至亲自来到城下现身说法,要阎应元投降。阎典史在城头痛斥刘良佐背叛明朝,说:“有降将军,无降典史!”刘良佐无言可对。
清军统帅多铎见一个小小的江阴城竟久攻不下,大是不满,先派恭顺王孔有德率部队协攻,接着又派贝勒博洛和贝勒尼堪带领满洲兵携红衣大炮前往攻城。江阴这时已经是勉力支撑,哪抵得住雪上加霜,双方虽互有伤亡,但江阴一座孤城,却像是秋风中的一片残叶,已摇摇欲坠。
阎应元多次派徽商程璧等人出城联络各地义师来援,但直到此时都始终没有得到江浙救兵,程璧等人更是音讯全无。眼看就要弹尽粮绝,这时即使是阎应元那样的将才,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城中更是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这时候,正是江阴城面临最大危难的时刻。
那三个老人却在这个时候偷偷出了城,他们要去向哪里,他们要做什么呢?
天始终有些阴霾,太阳的方位看不太清楚,也不知走了多久,三位老人来到了清军营下。一个士兵挡住了他们,用汉语问:“喂,你们这几个老头来这里做什么?”
一个胖胖的老头凑上去,满脸陪笑的说:“小哥,你也是汉人吧,嘿嘿,劳烦你给通报一声,咱们是来向清军投诚的。”
“哦?”那士兵看着这几个老头,当真一个比一个更衰老,他们就算是来投诚,还能对攻城有什么用处么?嫌那胖老头挨得近了,有些不耐加厌恶的说,“行了行了,你们,先到那边等一下,我去知会了将军再说啊。”
三个老头知趣的退到一旁,往地上的石墩一坐,那胖老头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对旁边的瘦老头说:“我说老周头啊,你说我老顾一个孤老头子,出城也便出了,你那里还有好几个小丫头呢…..”
那另一个脸上有道疤的老头说道:“唉,我姓孟的舔着刀口混了一辈子,可以说是坏事做尽,今天过来也就罢了,可是你老周头可是江阴城公认的大好人,怎么也……唉。”
那老周头就是缎儿的爷爷,但是不知怎么,前些天还只是多了几根银丝,这日头发竟全白了,他拿出他那支水烟筒吸了两口,摇头笑了笑,也没说话。几个人一时无言,这时虽然没有太阳,但空气仍然是闷的,几个人汗流浃背,口渴难忍,但那进去询问的兵士却未见回来的动静。
老孟头有些忍不住了,他自小就是个暴躁脾气,江阴城里提起“刀疤孟”谁不忌他三分,如今这世道真是变了,一个小小的卫兵也能给他脸色看,让他在露天地儿里一等就是半个时辰。他气哼哼的走过去,年纪虽大了,步履倒稳健,也是当年那点子功夫底子没白落下。刚闯到营前,却听不远方有人叫了声“大人”,只见一位身长玉立的中年人穿着铠甲缓步走了出来,他的相貌还算周正,但孟老头看在眼里却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尤其看不得他那光秃秃的额顶。
“刘大人,就是这几个人,说是来归降的。”方才那个小兵报告说。孟老头这才知道这个面色红润的将军,便是那个投敌卖国的刘良佐。
刘良佐瞥了一眼这几个老头,大感失望,皱起眉头道:“你们说是诚心归顺,这诚心要如何体现哪?”他本拟说出这几句话就令得几个糟老头哑口无言,但那老周头半日无话,这时却开了口:“刘将军有所不知,咱们这次来投诚,却不是代表自己,而是代表江阴城几十户乡绅及家眷哪。”
那刘良佐本来对几个老头不屑一顾,但听闻是代表了几十乡绅,心思却忽然一动。道:“那江阴城中百姓不是有言道‘头可断,发不可剃’吗,哪里又来了几十乡绅?莫不是诈降吗?”
那老周头却不慌不忙,说道:“唉,咱们苦哈哈的老百姓,要留那头发做什么,人死了,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是那守城的阎典史却怎么也不明白这道理,偏关住城门不叫咱们归降,您说说,这又是哪家的道理。咱们这也是准备了月余,才买通了那守门的士兵,趁着天没亮,咱几个老头子出来也不打眼,这才好不容易得见将军你呀。”
那老顾头听他说得喉咙沙哑,赶忙接上话头:“是呀是呀,为了表示诚意,咱们特地准备了万两黄金来孝敬几位王爷,却不知道方不方便见见王爷的面。”
刘良佐一眼瞥见不远处的木板车,又看看来时的车辙,心中略一沉吟,沉声道:“好吧,你们推上车,跟我来。”
几个老头把车推到七王爷的帐下,刘良佐止住他们,低声说:“你们等在帐外,待我进去通传一声,看看怎么处置这些黄金。”几个老头懵懂的点点头,那刘良佐便转身钻进营帐中。
此时此刻江阴城里也笼罩着一层阴霾,李青渊把一张公告攥在手里,左右踟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那公告是前一天傍晚老周头交给他手上的,给他的时候还特意说道:“渊公子,这事情万万不要让缎儿知道了,等事成之后再说不晚。”
但是现在眼看到午时了,清军营中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李青渊越发觉得对不起缎儿,正在暗自焦急,忽然一个小兵跑来和他说:“李哥,来了个姑娘找你。”
李青渊一惊,不想缎儿已经冲到他面前,“渊公子,思思说,爷爷来了这里,是不是?”李青渊看着她,一时竟楞住了,不知如何开口。
“你告诉我呀,”缎儿的眼圈通红,“这大街上面的谣传是不是真的!”李青渊却更加惶惑了,缎儿还在直直的望着他,眼神中充满恐惧和无助,青渊不忍心面对那样的目光,把头一低道:“是,你爷爷给了我这个。”他把手一伸,缎儿就接住了那张纸,她慢慢的慢慢的打开它,看到顶端那通红的四个字“招募死士”,字虽不大,但触目惊心,缎儿心中一寂,楞了那么几秒钟,忽然扔下手中的东西,发疯似的往城门处跑。
“缎儿!”青渊本想阻住她,但哪想得到一个女孩子家那样快速。赶忙追了上去。到了城门口,几个卫兵拦住她,但是缎儿不顾一切的向外冲,嘴里在喊着:“他是我们的爷爷啊,没有他,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
那些八尺男儿看她这样伤心欲绝,勾起自己伤痛处,不仅黯然,但拦她的手臂没有放松,正在这时,忽听远方“砰砰砰”三声巨响,大地震动着,之后是连绵不断的叫嚷声、呼号声,一时间风云变色、沙尘飞扬,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的血腥的气息。
缎儿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整个天空都被烟尘遮蔽,她奔向那里,这一次却没有人阻拦。可是她跑了十几步就跌倒在土道上,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她望着车辙走去的方向,绝望的把手抓在沙土中,泪水一滴滴的滚落,口中轻唤着“爷爷,爷爷”,但这个时候,爷爷却再也听不到了。
那一张掉落在地上的公告,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招募死士:凡六十岁以上老者,愿携带炸药亲往清营诈降者,请于今日到城北守军处报到。”
据史载,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与清军王爷一、上将三及三千将士玉石俱焚,清军不得不三军挂孝。
缎儿后来回到民运巷的家里,小姑娘思思问她,爷爷到哪里去了,缎儿就把她拉到“四眼井”边,指着井沿上的字说:“爷爷啊,他去了好远的地方,不过,他留给我们一个好听的故事,就是关于这‘勇义’二字的。”
五
乙酉年,八月十五,江阴城。
文庙,明伦堂。
这间文庙,是钧异初次遇到紫轩的地方,紫轩的清雅,紫轩的调皮,让他深深险进爱情里面不得自拔。他曾经答应过紫轩,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是如今国破家亡,他也有些绝望了。
一个月来,沈钧异都过得如同行尸走肉,只有紫轩的微笑能唤起他的一线生的希望。前天夜里他感到身体稍好了些,便起来到庭院中散步,却听见紫轩正忧心忡忡的和缎儿说:“我觉得他已经不是原来的他了,他的锐气、他的傲气、他的骨气,仿佛已经被那场残酷的杀戮挫光了,他没有勇气面对这样的世界,他像一个懦夫那样逃避着。”
钧异的脑子“翁”的一下,几欲晕倒,他可以带着伤痛、带着悲痛,在炎热的烈日下,一路奔波到江阴,但是如今他却难以承受紫轩的轻轻一语。
不是所有人都能经历以及承受那样的惨剧,他原本以为,舍生取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时刻挺身而出是理所应当的,但是当他从废墟中醒来,伸手触到小侄子冰冷的头颅,当他把腿从大嫂那已经怀了六个月身孕的尸体上迈过,当他看到昔日繁华的街道充盈着恶气冲天的尸体,他的一切想法都改观了。活生生的人命才是最可宝贵的,也许他无法活下去,但是他一定要告诉紫轩,要勇敢的活下去,因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这个信念,支撑他到江阴,有了紫轩的照顾,他开始活转了过来,他把自己藏在温柔乡里不愿出来,因为他惧怕再一次承受那种惨烈,他惧怕那撕心裂肺的痛楚。
但是紫轩的一语敲醒了他,虽然她未必明白他的苦楚,但是他绝不能让她失望。他要做一个果敢的男儿,于是他来到文庙。
这一天正是守备们研究下一步作战计划的日子,沈钧异在得到允许之后,进入明伦堂,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阎应元,但是也永生难忘。阎应元个子并不高大,因为连日的作战,未得休息,气色也不是很好,但是,你从他的神态中找不出一丝疲惫,一个并不高大的汉子,他顶在那里,你就觉得天不会塌。
是了,那是一种塌实的感觉,难怪每次青渊回到家都会用一样的腔调说:“只要阎典史在一天,我就跟他干一天。”钧异初时还认为他是在掩饰内心的恐惧,如今总算知道青渊的话原是出自真心。
但是他依然未变初衷的拜了下去,正色道:“如今观城中之势,已可谓内外交困,清军之师虎视眈眈,城中百姓虽众,终非火炮刀箭的敌手。阎大人死守孤城二月余,小生佩服得紧,然观天下之势,明朝气数已尽,还是百姓的安危最为重要,大人又何苦做这无谓之争,倒不如做退一步想,尚可挽回一城百姓数十万人的性命,死者已矣,生者却可有更多的谋求,望大人三思。”
阎应元耐着性子听完,因知道他是李先生的女婿,没有破口大骂,但已是忍无可忍,怒道:“大明便是因为有了你这等汉奸,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我堂堂华夏,连个异族都敌不过吗?莫说要我乞降,即便是要我弃城逃亡,那也是万万不干的,是男儿大丈夫,就面对面的和他干,一死而已,何惧之有!”阎应元字字铿锵,说得周围之人热血沸腾,钧异亦钦佩其勇锐。但知他对自己成见已深,再说什么也是无用,这时想到紫轩那一双忧郁的眼睛,不禁狠道:“钧异若想苟且偷生于清军的屠刀下,不必等至今日,钧异若想去享那荣华富贵,也不必到大人面前讨这顿骂。钧异一心只为江阴百姓着想,此心天地可表,大人若再不信,惟死谏耳。”说着把旁边一人的佩剑从他的腰间抽出,搭上脖颈,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但他只一书生而已,阎应元不等他手上使劲,早一把把剑夺了过来。
阎应元并没有安慰他,反而撂下一句令人很不舒服的话:“如果真有心死的话,就去战场上杀几个满人再死,在这里矫揉造作做这般小儿女态,实在丢我汉人的脸!”
八月十五,中秋月圆,那一晚,紫轩在家中等钧异归来,但是她没有等到。第二天,就是他们约定成亲的日子,虽因钧异重孝在身,已无法举行,但紫轩仍然希望能和他一同赏月谈天,但是钧异依然没有回来。
后来紫轩终于知道钧异上了战场,生死未卜,但是紫轩却笑了,她终于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人,他是个真正的汉人,是个真正的男人。
六
乙酉年,八月二十一,江阴城。
李青渊连续三天心绪不宁了,动不动就发脾气,觉也睡不着,整个人都感到疲惫得如同虚脱。这也难怪,江阴城众已经死守这座孤城八十一天了,那天程璧回来了,居然没有搬来一支救兵,如若再不想办法解决,就算清军不攻城,江阴也将被围困至死,让人恼恨的是这个时候,居然没有一支义军赶来救援。
“李哥,休息一下吧。”和李青渊很谈得来的一个小伙子劝他,“总这么空耗精神也不是办法,总要留些力气……”他话说了一半,现在大家好象自觉的回避一些禁忌话题,因为嘉定城又两次惨遭屠城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大家嘴上不说,心中总还是有些怕的。
李青渊恍惚的摇摇头,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只等着那个末日的到来。这时忽然探子来报,说是清军已架起红衣大炮,这一次却有些不死不休的意思。江阴这边立刻展开部署,但要说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清军的大炮,大家十有八九心之惴惴。
“李哥,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小伙子大呼着跑来。不等他跑近,李青渊忽然听到一声巨响响在自己耳畔,然后他就看见东北角那边的城墙轰然倒塌,一蓬蓬的灰尘遽然升起。
李青渊周身忽然如火灼般的烫,那不是太阳的温度,是他的心火在燃烧,刚才还劝他留些力气的同伴给了他一拳,吼道:“还愣着,抄家伙,拼了!”
又是几声巨响,城里已经是闹哄哄的一片,李青渊抓了一支钢刀,指挥着一干人马,干脆把北门大开,冲了出去。
刀光、火光、血光,照亮了江阴城,炮声、哭声、怒吼声,响彻云霄!
但是,他们究竟只是一些普通的百姓,在红衣大炮面前,肉体终会被摧毁。
多少人的誓死不从,多少天的精密部署,多少次的奋勇杀敌。一座孤城矗立着,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那是一种信念,一种眷恋,一种果敢。可是,八十一天后,所有的浴血奋战都化为灰烬,那永远不会倒下的孤城却在一瞬间坍塌了。
乙酉年,八月二十一,既扬州、嘉定之后,江阴城,如意料中的那样,失守了……
后来有史书记载,破城之日,陈明遇巷战而死,阎应元身中数箭投水自尽,被清兵拉出水面后刺断胫骨令其下跪,他倒地后膝盖不弯直至气绝。
那么其他人呢?李家的人呢?
据说,那日李青渊他们没有守住北门,清军破城而入,横冲直撞,李青渊撂倒了三个清兵后,被一群清兵围住,刺穿了心脏而亡。临死的一刻,他想起自己结婚才一年的妻子,他想起自己都没有好好的照料她,他想起自己连孩子都没有给她留下,他在心中默念,但愿你能好好的活下去……
百姓得知城门被破的消息之后,不愿死在清兵刀下,纷纷自杀而亡。后来缎儿回到民运巷,整整一条巷子,自己从小的玩伴,给自己买过糖吃的大婶,常和爷爷一处下棋的老人们,无一生还。小姑娘思思的怀里,还搂着缎儿给她做的布娃娃,那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那一口小小的四眼井,里面竟然充塞着尸体,有好事者统计,为了在清兵的刀下受辱而死,先后有四百多人跳入井中。
而紫轩的父亲则对她说,我们李家要留住最后的根苗,你带着弟弟逃走吧,我和你娘你嫂子,就替你们守住最后的民族气节,然后他点燃了整个大屋,李家百年的基业就这么埋葬在大火里。
紫轩带着弟弟小童和缎儿,躲到城郊的破庙里,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他们反而可以坦然了,但小童终究是个孩子,还是每每从梦中惊醒,然后不住的要妈妈。
但是到了第三日,这破庙也不安全了,紫轩早晨出去找水,就看到几个清兵向这边走过来,她是听钧异说过清兵会做的那些事情的,于是转身就逃,但是她却在那清兵头目的腰间看到了一样她十分想见又十分不想见的东西。
紫轩回到庙里,精神有些恍惚,缎儿问她出了什么事情,紫轩才紧张的把水和干粮递在缎儿的怀里,拉起还没睡醒的小童,对她说:“听着,净湖旁的寺观塔,离这里不过一炷香的工夫,你带着小童躲到那里去,我随后就到。”
“可是,姑娘——”缎儿微觉不妥,紫轩却不允许她说下去了,紫轩把她推向后院,叮嘱道:“照顾好小童,一定要照顾好他。”那神色分明是生离死别。
看着他们走远,紫轩反而释然的回到庙中,那几个巡逻的清兵也刚好一眼便望见她。那清兵哪见过这等绝色的女子,纷纷凑上前去,口里叽哩哇啦说些紫轩不懂的话,几只脏兮兮的手抓向她。
紫轩只是惊恐的瞪着大眼睛看着他们,没有任何的反抗,她甚至任由他们撕破了自己的衣服,但是她藏在背后的手却攥紧了,当那个头目般的人慢慢压向她的时候,忽然发出杀猪般的叫声,等到那两个手下再看时,他的胸口已经插上一柄匕首,紫轩心满意足的笑笑,立刻把匕首拔出,迅速的插向自己的心口。
她的眼帘垂下的时候,盯住那人腰间那枚镶着古玉的荷包,那是钧异随身携带的物品,绝不会丢弃,除非……
紫轩闭上了眼睛,临死前她还在笑,她对钧异说,我终于可以来见你了,我终于替你报了仇了。
二十三天后的中午十分,清政府才出榜安民,停止屠杀。有人统计,江阴小城,城内被屠者九万七千余人,城外被杀者七万五千余众,江阴遗民仅五十三人躲在寺观塔上保全了性命。
多年之后,小童长大了,他总记得小时侯,哥哥和爸爸的头发是束起来的,和自己现在的完全不一样,他总记得那场毁了自己家园的熊熊大火和缠绕在他童年里无休无止的噩梦,他也总记得缎儿姐姐在塔楼上给他说的一句话,她说:“小童你要记住,无论你以后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自己的根,而且你一定要知道,活着永远比死更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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