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1931年4月17日夜。
释昌性望着流血的阿乐，对方空洞的双眼也望着她。两个人没有行动，昌性只是反复示意其他二人离开，在对峙了一段时间之后，她从功德箱旁边拿起一卷纸，强忍住血的气味带给人的恶心感，随后来到了阿乐面前。她看着这个已经不像人样、没有意识的孩子，开始手忙脚乱地将纸缠绕到他的伤口处。
阿乐其实本以为自己会引起恐慌，最后一无所获。
通过镜像之门返回人间之后，他发现眼前的情况要比他设想的糟糕五到十倍。首先，这个地方并不是他家，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在看到巨大的佛像之后，他才记起这里是净业莲寺，现在已经建成许久。
“江红！”心中好像有一团解不开的乱麻，他能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叫兄长的名字。穿越之人和协助者之间存在精神通路，二人可以进行类似心灵感应的交流。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必须要尽快找到安心的感觉。
“怎么啦？还好吗？人间舒服吗？”
熟悉而虚弱的声音从他的脑海中传来。
“非常不好，穿越的机会只有一次，就三十分钟，我却来到了这个地方，根本没人能够帮上忙……”
正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第二件倒霉的事情发生了。他开始流血，大量的血液从感觉不到的某个身体部位流出，他伸手试图阻止，可刚回到人间，他还没有适应自己对于身体的控制权，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洒了一地，几乎毁了大半个正殿。
“江红，我改变主意了，不得不说，人间一点也不舒服，还是冥界舒服……”
……
“昌性，愣着干什么，快跑啊！”
喊声传来，阿乐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了。透过空洞的双眼，他看到眼前的三位尼姑，这座寺庙的建造者，正一脸诧异而惊恐地望着自己。
他知道，这下完了。
虽然现在的社会并没有完全发展出不信鬼神的思想，但是自己就以这种形态、这般诡异的方式出现在这里，换作谁都会吓得不轻，如果运气不好，还可能会在人间引发不小的骚乱。吓人并非他的本意，可此时此刻，这个孩子完全不想去奢求什么真相，他只希望这些人从来没有看到过自己。
“江红……我觉得，我完了。”
阿乐说道，可人间的他并未能发出声音。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三人魂不守舍的模样，猜测着昌性是否会念出经文之类的文字，同时希望江红能够尽快找到一种办法结束这次旅程。半年的筹备和积累，换来的仅仅是一场并不愉快的恐怖体验。
可是，一个声音先于江红的传进了他的耳中。那声音显得有些颤抖，十分微弱，但却充满了坚定和慈悲的气息。一开始，阿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器官，他没有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的人，面对着这样的自己，还能够以自身行动打破这无解的局面。
他看到，那个有些显得衰老的女人靠近自己。
他看到，对方手中拿着的是纸卷而并非佛珠。
江红是怎样回答的，他没有在意。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只是看着对方，直到他可以暂时活动为止。
昌慧和昌茹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了。昌性用了厚厚的一大卷纸，直到阿乐的血勉强止住，不再外流。他微微低下头，看着这个人，思绪又回到了当初自己向对方询问黑影时的情景。
阿乐还有二十五分钟时间。
血止住之后，阿乐重新恢复了自己对身体的控制权。昌性似乎知道自己并不是人类，但也没有将他看作魔鬼。但她没有说话。念经也许会伤害到他，这样笃信于自己信仰的人也甘愿选择沉默。
最终，她能感受到，阿乐用自己冰冷的手拍了拍自己。
昌性抬起头，看向对方那没有表情的脸庞。她本应感受到恐惧，可是，在回忆起自己这一年来的努力和经历之后，她笑了。
——伴着点滴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阿乐能够听到她的眼泪落地的声音，能够听到身上关节运转的声音。镜像之门给了死去之人短暂复生的机会，他恨不得用尽全部力气再去感受这世界一次。
”孩子，我们出去……今晚夜色很好。“
阿乐点了点头。他机械地迈出一步，这才发现，由于在冥界只需要飞行，这样的行为差点让他摔到地上。还好昌性及时注意到，她一只手按压着少年的伤口，另一只手挽起了他的手臂。
二人走出大殿，一生一死，静默地立在殿堂门口，香炉之前。释迦牟尼、文殊、观音无言地注视着他们，在这里，似乎生生死死变得不再那样重要。他们都经历了太多，他们渴望休息，亦渴望爱人。昌性如是，传说中的众佛亦如是。
”你没有办法说话，对吧，“中年尼姑轻轻地说道，她看向漫天繁星，似乎在她心中，这一切都定格在了最美丽的状态，”我想，你应该回去看看你的家人。他们……要比我们更加担心你。“
阿乐摇了摇头。他告诉自己，他不想让父母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江红能够明白他的想法，只可惜，兄长若是回到人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对象——他的记忆连同那些木头雕塑一起，被掩埋在了辛亥革命的那场大雪之中。
”好吧，我也能理解你。我不知道你可以在这里呆上多久，不过，希望你能够珍惜这一切。我们大家都会记得你。请你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死亡是无法避免的。无论你从何而来，我希望你能够记住这件事。但是，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只要你能够认清自己，便可以超脱生死这一轮回。“
阿乐有些听不懂，但他清楚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想到这里，他伸出手，摆出了”20“的手势，随后指了指自己。
”怎么可能，你现在不过15岁吧？“昌性笑了笑，是那种有些欣慰和解脱的笑。阿乐知道对方理解错了，但一时间，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便也一笑置之。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怎样告诉对方有关自己死亡的事情。
就在思考的过程中，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昌性的表情是温柔的，她并不美，但这样的笑容却格外令人放松。阿乐忽然感觉，其实某种意义上，他并没有必要了解真相、将真相告诉别人。谁杀死自己也许没有那么重要，他的再次出现弥补了一些人的遗憾——这已经足够了。
就在镜像之门的持续时间只剩下十六分钟的时候，空旷的郊野之中，有人正在缓慢接近这座寺庙。那是好几种来自不同人的脚步声，他们不知从何而来，但似乎很了解自己将要去往何处。
”看来今晚的朋友很多。孩子，你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开门。“
昌性缓缓离开，她走向净业莲寺关闭的正门。外面的人没有敲门，她却好像早就知道一样，伸出手，打开了那扇门。阿乐并不想让人看见他现在的样子，便一个闪身，躲到了一根立柱的后面。他全神贯注地听着，同时也在思考对方的身份。
“阿乐？你现在在做什么？”
江红的声音以能量连接的方式传送到他的脑海中，可是，这个声音同之前的不太一样，在虚弱之上，喜悦换成了焦虑。
“我在这里等一会。感觉这半个小时很快就会过去。“
就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阿乐原本以为的故事发展方向陡然改变。空旷的郊区周围并没有什么异常，那扇门打开的声音也平平无奇，可是，阿乐没有来得及回头去看，他甚至没有再”说“一句话，脑海中镜像之门的能量连接突然中断了。
”别……你那里……附近……有什么……不对劲的的的的的……“江红的声音变得扭曲，听起来像是收音机里常有的错误现象，最后一个字被不断拉长，重复，直到最后什么也听不到。
能量传输中断是一种诡异的感觉。阿乐并不清楚这台机器的运作原理，因此他没有能力去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正如人类的经验之谈，源自未知的恐惧往往才是致命的。作为一个本就来自诡异地方的死去之人，少年未曾想到自己还会遇到这样未知的事情，这令他一时间感到有些不适。他无法接收到江红的信号，连剩余的维持时间也不知道，就好像这座寺庙的时间流逝和能量传递都被某种特殊的力量干扰了一样。
眼下，他不得不转移注意力，将目光望向寺庙门口。
那里站着两个人。
眼前的画面不太清晰，但他也能看到，他们中一位是又瘦又高、一身黑色，戴着眼镜的男人，另一位则是格外美丽，却只穿着一身工装、手拿一把铁锹的女性。这两个人看起来算正常，不像是能够干扰冥界能量的存在。但这些人为何会来到这里，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昌性没有惊慌，不得不说，在经历了刚才的事情时候依然能够内心平静，这样的心理素质只有经历过真正的修行才能够养成。看着这两个她并不认识的人，这位尼姑缓缓开口了。
”你们好？“
”啊，大师您好。是这样，虽然这么晚有点冒昧，我还是希望您能够允许……“
张霁明刚刚说了一句。他的声音不太自信，有些怯生生的。这个中年人望向黑漆漆的大殿区域，等待着对方的回复，直到铃奈表现出了某些反常举动。
”等下。“
”怎么……？“
”这里，“铃奈的眼神变得阴冷，整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瞬间改变，从一位温柔的女性变成了一名冷酷无情的杀手。这样的反应给人一种不舒服的割裂之感，尤其是在夜里，足以让一个普通人毛骨悚然，”不对劲。有别的东西。“
”你不要吓我，你说的是那个日本人吗？他就在那边，说是要看看自己的东西还在不在，很快就会跟上来。“张霁明有些诧异，他全身一惊，随后快速将目光投向了别的地方。
四周一片漆黑，他们下午出发，来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是这样了。净业莲寺大门紧闭，本想碰碰运气，昌性却主动为他们打开了门。什么都没有发生，铃奈的状态却越来越怪，她将铁锹紧紧握在手里，头上冒出了不少虚汗。
”大师，请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开门？“
昌性一怔，她没想到这个女人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她本打算如实回答，可是，思考片刻，她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
”我开了门……我开门是为了……我为什么……“
她说不出话。在闭殿之后，不接待外人是一向的惯例，可她现在知道自己开了门，也知道是自己让自己开了门，但她却说不出具体的原因，就好像思维被麻痹了一样。
铃奈的表情变得可怕。她高高举起铁锹，示意张霁明和她一同进入寺庙。
”我们逃不掉。我们只能战斗。它没有离开，它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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