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有一天。驼铃再次响起。毛驴再次出现在镇外。这次跟毛驴前来的是那名少年。少年拉着板车缓缓前行。
板车上有个人躺着,上面用草席潦草地盖着。完颜老爷闻讯,带着乡里赶来察看,发现板车上的人正是胡瘸子。
他死去多天,身上没有伤口,兴许是得了暴病而亡。
塞北荒郊,死人是常有的事,乡里人并没有大惊小怪。
然而,少年孟田的反应却有些让人吃惊,像一个早已看淡生死的老兵,不像个普通的小镇青年,死了亲人,一滴眼泪都没流。
完颜老爷年轻时与胡瘸子一起参军,是曾经的同袍。念此关系,加之乡贤身份,他出钱请人做了副木棺材厚葬了胡瘸子,把孟田留在酒馆做帮工。
很快,镇上的酒馆便多了个瘦弱的身形。孟田每天穿梭在厅堂中成为跑堂。虽然身型瘦弱,他的手脚倒算勤快。除了跑堂,孟田凌晨早起帮后厨的厨娘备料,还会打扫庭院与箭场。
与胡瘸子同住的两年,孟田对处理猎物颇有心得,宰肉分骨之事算是熟练。他臂力比想象中要强,剁骨刀使用的毫不费力,整只的猪羊都能如庖丁解牛般分解,再难搞的肉骨头他都能轻易地分开,沿骨顺滑地剃出肉来,把骨头剃得如狼群啃咬过一般的干净。
厨娘完颜氏对孟田的刀法赞不绝口。她是完颜老爷的女儿。完颜老爷一家虽已汉化,但对女儿的看法还是保留了些先祖遗风。
与其他汉家小姐在家里待嫁闺中不同,完颜氏还要下厨工作,当然,在这漠北之地里,完颜一家还没富裕到子弟不用干活的程度。完颜大郎除了平时练习射箭外,还要负责酒馆内外采买事宜。
自从上次比武过后,大郎与孟田变得私交甚笃,偶然两人还到鸳鸯泊打猎去。自从孟田住进他们家后,两人可以一同在箭场练箭。
孟田说,练箭需要健体。他找来两个木轱辘,夹着巨石绑一块,每天早上翻着它在地上几个来回;又找来两根粗麻绳捆在柱子上,手拿另一端时而上下,时而左右甩动。大郎见到甚觉有趣,后面也跟着一块练。孟田说这叫做健身,很快箭场也辟了一个角落给放这些个工具。
一段时间后,在孟田的点拨下,大郎的箭法也是进步不少,多日的健身也让大郎身上的膘肉减了不少,原本敦厚的体态变得英姿飒爽。
完颜老爷看得笑逐颜开,逢人都说:“我大郎他日必定能高中武举,成为天子近卫。”
自从住进完颜家后,孟田的伙食比以前好上不少,肉蛋比以前充足不少。
完颜老爷越发喜爱孟田,有意招其为夫婿。
孟田拒绝了。
“为大仇未报,会耽误完颜姑娘终身。”
“孟老弟,有什么仇,跟大哥我说。”大郎温酒下肚,声如洪钟。
孟田摇摇头。“我的仇恐怕难办。”说完,他又下意识地挠手臂。
大郎与孟田两人曾去镇上澡堂沐浴。他第一次看到孟田满身烧伤的疤痕时不禁吓一跳,手臂上,腿上,背上,胸口……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
大郎每一次追问,孟田都闭口不谈。他隐约察觉到,身上的伤疤与他的仇有关。
“鄙人在镇上也是有些家业薄田,与小女成亲的事考虑一下吧。”完颜老爷扶着桌子离席了。
这不是三人第一次一起把酒谈欢。金人父子纲常没有汉人看得那么重,父子同席喝酒聊天并不罕见。孟田来了后,酒桌上便多添了个酒杯。晚上,只要酒馆的事情忙活完后,三人便会一起小酌几杯。
转眼间到年末,这天,一个噩耗从京城传来。
“金朝天子病亡!”
消息很快酒馆中越冬的商旅中传开,人们谈论的语气显得非常担忧。几桌商人纷纷交头接耳。
“老兄,知道继位天子的会是哪一位王子吗?”一个商人说着还不忘遥举中都。
“我看是越王继位。”旁边一商人说道。
“兄台此言差矣。郑王自幼聪敏,其母元妃深得圣上宠幸。帝位非他莫属。”另一人分析得头头是道。
“兄台所言甚是。”
“但我看好越王……”
寒冷的室外,温暖的室内,暖炉的柴火噼啪作响。一群商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大郎这个大老粗对这些时局八卦并无兴趣,只知新皇帝一继位,就会有新的禁军轮选。
只要成为天子近卫,当值满十年,外放出去起码是五品官。念及未来官路坦途,自觉凭目前的骑射功夫已稳入围的太郎围着茶炉快乐出声。大郎年方廿二,中年便能有机会成为一方大员,换谁也会乐。“好兄弟,到时跟我进京,吃香喝辣的。”
然而,孟田却脸色阴郁。“终究要来了。”说完径直走进箭场,将两边的灯笼点亮。
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孟田端起弓箭练了起来。黑暗中,无什么声音,只听到嗖嗖的箭声,短促,有节奏。两旁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不定的光影中,只见孟田的眼中充满了怒火。箭靶不再是简单的箭靶,而是个多年未见的仇人。
来年三月春,新皇帝册立的消息终于来到了这个边陲小镇。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继位者不是越王、郑王,而是此前并无多少人知晓的卫绍王完颜永济。年号由泰和变为大安。
完颜永济是世宗七子,其人资质平庸,过往商人都在交谈中对其执政能力表示担忧。不止商人,就连漠北鞑子也对此人极之轻慢。年中,蒙古辱使事件传遍大漠南北。蒙金关系至此破裂。整个金国北方近三千公里的边境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下。
金长城以南大片区域进入紧张状态,加紧排查往来的蒙古商旅,防止细作进入。金朝与蒙古草原众部落每隔个三五七年都会紧张一次,渐渐地镇上众人也不当一回事。在边贸份额中,蒙古自占的比例并不高。然而,下半年,来往的蒙古商旅反而增了不少。他们不计价格地在各地的商榷与互市中采买铁器与茶叶。除了酒馆持续的生意火爆,完颜老爷还做起了边贸中间商的行当发了些小财。
金蒙边贸热度的不降反升,孟田却非常上心,更加勤奋地练习。他的箭法比以前有了更大的进步。出门打猎,他已能轻易击中百步之外的飞鹰。有这等身手,完颜老爷不止一次可惜道:“如果你是女真人该多好。”凭此武功,完颜老爷隐约觉得孟田将来不简单。
孟田如此地用心练习,因为他知道,金蒙战争很快就要爆发。之后的二十三年里,中国北方将会有近八成的人死于这场战争。
大安二年,连乌沙堡里目不识丁的镇民开始意识到今次的边境冲突强度会甚吗于以往。上一年,造成边境商贸热闹非常的蒙古商旅已纷纷递解出境。酒馆的生意一下变得冷清不少。
位于北京路的东北路招讨司海发征兵文书,签调兵卒入伍。乌沙堡的青壮入伍已是迟早的事。
原来夜不闭城门的乌沙堡天没黑就已大门紧闭。来往的商旅已经不再在晚上赶路。黑夜的大漠已成各方斥候与盗匪的舞台。
西京路与汪古部接壤。虽说汪古部与金朝交好多年,不过他们对蒙古斥候与细作的渗透睁只眼闭只眼,数不清的斥候会穿过汪古部的领地,翻过金界,进入北方广袤的土地。他们会用他们的马蹄丈量每一寸土地,为蒙古大军的南侵做好准备。
金蒙双方的斥候会在草原上,丛林中,村庄外等许多不为人知的地方互相交战。有时候堡里的人醒来后会看到有被抓到的蒙古斥候与细作吊在城门示众。
对于金蒙冲突,金朝人的反应各不相同。每当有人挂在城门上时,大郎跟老爷都会晓有兴致去观看,回来还不时说上几句,忍不住还会夸上几句金骑的厉害,大郎甚至还会牵出马绕着堡骑上几圈,仿佛他就成为拐子马的一员。
而汉人与契丹人却反应冷淡不少。他们跟蒙古人并无大仇,没必要与女真人那样展露嘲笑之意,只是静静走过罢了。几年歉收,他们更关心是自己那点薄田收成。
除了练箭,孟田还给自己加练。听说完颜老爷年轻时是拐子马骑兵,能手舞双头枪,孟田主动请教。为此,完颜老爷大敢欣慰。
“看来我的枪法有传人了!”完颜老爷毕竟年事已高,已无法在马上施展,遂带孟田在平地操练。孟田倒无所谓,很快招式便演练得有模有眼,不久便能在马上练习穿刺。堡外不远的山坡便成了他练习的地方。
临近岁末,金骑纷纷回驻地越冬。然而,蒙古人仿佛不怕严寒,加紧了渗透,同时还资助与怂恿各路马匪对边塞的村庄与哨岗劫掠。
蒙兵与马匪如刀,银白色的雪地如砧板,如乌沙堡一样星点般散落漠北的繁多村镇只能任人鱼肉。他们会在白天悄悄混进镇里,晚上伺机而动。
乌沙堡很早就感受到巨大的治安压力。镇上的青壮老人都被安排轮流到年久失修的旧城墙上戍卫。
这一晚,完颜老爷被安排去城墙执夜,酒馆里有大郎、完颜氏与孟田打点着。
此时,屋外下起了大雪。巨大的劲风伴着呜呜声吹得酒馆外面得旗子咧咧作响。
突然,酒馆门被推开,风雪从门外灌进。两个身穿厚重毛衣的大汉走了进来。
为首之人头带毛皮大帽,脸上划着一道巨大疤痕。他的眼睛闪着金光,从入门的那一刻起眼睛就没有从掌柜台离开过。后面跟着的那人服装跟他差不多,然而面相与中原人迴异,塌鼻梁,小眼睛,巨大的脸庞,高耸的颧骨,倒与蒙古人相似几分。
两人巨大的毛衣下若隐若现地掩着兵刀。他们的一切都告诉着众人,他们来者不善。
一向在镇上横惯的大郎面对此两人也是非常客气。“赵爷,小店已经打烊了。”
这个叫赵爷的人物在镇上算是家喻户晓。早年参军,回来后给过往商旅镖局压运,后来与人争执杀人,随后亡入山林,做起了抢劫来往商旅的勾当。虽然是朝廷通缉要犯,但在边陲之地,官差没多少人的地,百姓不太敢得罪他们这类人,去镇上逛反而逍遥自在。
赵爷一搭话,两人径直走进堂内,直接在一张桌子边坐下。
“一斤白酒,两斤酱牛肉。白酒要温的。”话刚说完,他把腰间长刀直接放在桌上。
大郎被无视,脸色略险难看,但眼前这人是手握数条人命的通缉犯,他把想说的话噎了回去,到后厨热酒。
半炷香过,大郎端着温热的酒上来。只见两人在细声交谈着,桌上放着一张不大的纸,上面线圈点地写了些东西。两人的交谈有些投入,没留意到大郎走到身后。
大郎走近一看,立刻大吃一惊,纸上竟标注着乌沙堡附近一带的山川地形!
手上的酒壶掉在的地上!
“你们是蒙古细作!”
意识到身份败露,蒙古人样的男人立刻从怀中抽出小刀,转身往大郎腰间刺去。
大郎闪避不及,腰间中了一刀!立刻血流如注。
“孟田,快去军所找父亲与更卒!有细作!”大郎说完,随后惨叫一声,赵爷早已举起大刀往大郎砍去。
在门边擦桌子的孟田听到大郎的叫唤,便如条件反射般立刻出门,往城门边的军所跑去。可是没跑几步,便听到里面完颜氏的惨叫声!惨叫声像铁锤一样直敲心脏!
一次次的冷眼旁观,一次次熟视无睹,换来了一个个受害者的出现。过去的记忆涌了出来。
“小玲,小玲……我不会再让这些事发生。”
孟田停下脚步,发现双腿早已颤抖不已。他用双拳拼命敲打膝盖。尽管来到这个时空后,他为了复仇锻炼武艺与体能,生死关头到来时,却依然选择逃跑。孟田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我不是懦夫!”孟田蹲在雪地上,锤着地。“我来到这个时空里,我不要再逃避!!”
接着,他做了一个决定。他不再往军所跑去,而是走另一个方向,绕到酒馆后面的箭场围墙后面!
雪地上留下了一个坚定的脚印,宛如长蛇般往后巷延伸。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