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描画的面纱,
芸芸众生称之为生活。
如果人人都在有话可说的时候才开口,人类很快就丧失语言能力了。
你必须经过深思熟虑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但假如自由突然落到他们头上,啊,那样的话,一切该有多简单啊!
他很无趣,哦,他真让她厌烦,厌烦,厌烦!他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简直可笑。他毫无幽默感。她讨厌他盛气凌人的架势,讨厌他的冷漠、他的自我克制。要是一个人对任何事情、任何人都不感兴趣,心目中只有自己,自我克制也就很容易了。他让她反感,她不愿意让他吻她。他到底有什么可自负的?他舞跳得很烂,在聚会上他只能扫别人的兴,既不会演奏也不会唱歌,他不会打马球,网球也赢不过任何人。桥牌?谁还在乎桥牌呢?
但有一股忧虑的暗流在这一幅幅白日幻景之间穿过,这种感觉很难解释,仿佛一支乐队的木管和弦乐器在演奏牧歌般的旋律,而低音部的套鼓却轻轻敲击出一连串冷森森的音符,预示着某种不祥。
她拿着一本打开的书,仿佛正在阅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两人的目光相遇了。她的心往下一沉,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传遍肢体,让她猛地哆嗦了一下。就像人们常会借用的那句俗语——犹如有人踩在你的坟墓上一来描述这种颤栗。
或许沃尔特爱她爱得十分强烈,以至于他准备接受任何屈辱,只要她偶尔还能让他爱一爱就行。这一点她可以理解,因为她对查理的感觉就是这样。一股自豪的快意传遍她的全身,同时又稍有反感:有的人竟然会爱得如此卑贱。

“我对你不抱什么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浮、没有头脑,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的目标和理想既庸俗又普通,但是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二流货色,但是我爱你。想一想真是好笑,我竭力去喜欢那些讨你喜欢的东西,忍受折磨也要对你隐瞒起自己,实际上我并不无知粗俗、不爱散播丑闻也不愚蠢。我知道你何等害怕智慧,便尽我所能让你觉得我是个大傻瓜,跟你认识的其他人一样。我知道你嫁给我只图一时利益,我是那样爱你,我不在乎。大多数人,就我所知,当他们爱一个人,却没有得到爱的回报时就会觉得委屈不平,甚至愈发愤怒和痛苦。我不是那样,我从来没有指望你爱我,我看不出任何理由让你爱我,我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被人爱。我很感激能被允许爱你,当我时常想起你高兴跟我在一起,或者当我发现你眼中闪烁着愉快的爱意时,我就会欣喜若狂。我尽量不让我的爱来烦扰你,我知道那会让我承受不起,所以我一直察言观色,留意我的爱让你厌烦的最初迹象。大部分丈夫认为那是一种权力,我却准备当成恩惠来接受。”
一个男人可能很爱一个女人,但并不希望跟她一道度过余生。
她沉默了。隐约中,就像刚学一门外语时读文章,一开始你什么都看不明白,然后某个单词或句子给了你一点线索,突然间,细微的理解之光闪过你杂乱无绪的大脑,就像一片黑暗而不祥的景象被一道闪电照亮,马上又隐入黑夜之中,所见的一切让她打了一个寒颤。
“现在我已经看清他所知道的一切。我知道你既冷酷又无情,我知道你自私,自私得难以言表。我也知道你胆小如鼠,我知道你说谎成性,善于欺骗。我知道你极其卑劣,为人不齿。但悲惨的是……”她的脸突然因极度的痛苦扭曲起来,“悲惨的是我仍然全身心地爱你。”
这残酷、野蛮部族的据点巍然耸立,与河的对岸遥遥相望。而那创造它的魔术师出手迅捷,堡垒的冠顶现出一道彩墙,顷刻间,雾霭之中,浩然一片绿色、黄色的屋顶在金色阳光的点缀下若隐若现。它们看上去巨大无比,让你无法辨认出图案。至于条理,如果说存在条理的话,也远非你所能省察,既任性又放纵,却具有一种难以想象的丰饶之美。那已不再是堡垒,也不是寺庙,而是众神之皇的神奇宫殿,凡人无法涉足。它是那样虚幻,那样奇异,那样超然于世,绝不可能出自人类之手,而是梦的造物。
魅力,除了魅力一无所有,最终会招人厌烦,我是这么认为的。相比之下,跟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但多几分真诚的人相处才让人觉得踏实。
世上有很多愚蠢的人。当一个官阶相当高的人不摆架子,拍着人们的后背说他愿为他们做任何事情,他就很可能被认为英明聪慧。
踏踏实实,永远干不出什么蠢事。一个人要想在政府部门节节高升,这一点是最要紧的。政府不需要聪明的人,聪明的人有各种想法,想法会招惹麻烦。他们需要有魅力、处事老练、他们认定从来不会捅娄子的人。
她知道查理既愚蠢又虚荣,渴求别人吹捧。她还记得他跟她讲起那些证明他聪颖过人的小故事时多么自鸣得意,他为那些低级的诡诈技巧而自豪。如果她满腔热情爱上的是这样一个男人,只因为……只因为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和健美的身材,那她该有多么不值钱啊!但愿她能鄙视他,因为只要她仅仅还恨着他,她知道那就近似于她仍爱着他。他对待她的态度应该让她睁开双眼,像沃尔特一样鄙视他。唉,要是能把他从自己脑子里彻底清除该有多好!
无论他谈起悲惨故事还是英勇的传说,听上去总有那么一点点荒谬。在中国这二十年来的冒险中积攒了不少奇闻异事,你能从这些故事里得出一个结论:这世界是个非常古怪、离奇而又可笑的地方。
他们走上山顶,最后来到了牌楼那里。雕刻丰富多彩的牌楼梦幻而又讽刺地矗立在那儿,宛如周遭乡野上的一座地界标。他们坐在基座上,面朝广袤的平原。山上密匝匝地布满死者的绿色小土丘,不成排列,散乱无序,让你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准是在地底下你推我搡。狭窄的田埂在绿色的稻田之间蜿蜒而去,一个小男孩骑在水牛的脖子上,慢悠悠地赶着牛回家。三个戴着宽边草帽的农民肩扛着重物,傭懒的步子歪歪斜斜。一天的燥热过后,傍晚的微风让这块地方十分愜意,广袤乡间的景致为饱受摧残的心灵带来宁静和忧郁。
“实在可怕,是不是?”
“什么?死亡?”
“是的,它让一切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他都不像是人了,看看他,你都很难让自己相信他曾经是个活人。很难想象不多年前他还是个小男孩,狂奔下山,手里放着风筝。”
人心到底是怎么回事,竟让你鄙视一个男人,只因为他爱你?
“我认为你这样待我不公平,因为我愚蠢、轻浮、庸俗而指责我,这并不公平。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所有我认识的女孩子都这样……这就像指责一个没有音乐鉴赏力的人,因为他觉得听交响音乐会无聊。只因你归咎于我所不具备的品质就指责我,这公平吗?我从来没想欺骗你,伪装成任何别的样子。我只是漂亮,快快乐乐。你不会去集市的货摊上买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要买的不过是锡铁喇叭和玩具气球。”
“我不指责你。”
他的声音很疲倦,令她有些烦躁。与笼罩在他们头上的死亡恐惧相比,与白天她得以一窥、让她敬畏的至善至美相比,他们之间的那点儿事情实在不值一提。这一切在她眼前突然变得如此清晰,为何他就偏偏意识不到?一个愚蠢的女人犯下通奸之过真的有那么要紧吗?为什么她那位与崇高相伴的丈夫要去在意这些呢?沃尔特明明百般聪明,却无法分清孰轻孰重。因为他给一个布娃娃装扮了华丽的长袍,把它安置在圣殿里供奉起来,随后发现布娃娃里面填充了锯末,他便无法宽恕自己,也不能宽恕她。他的灵魂撕裂了,他一直活在一种虚假的构想之中,当真相击碎了幻象,他便认为现实本身也被击碎了。这一点千真万确,他不会原谅她,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冷不丁有个念头攫住了她,让她屏住了呼吸,几乎忍不住叫出声来。他所经受的,难道就是人们所谓的——伤心欲绝?
天空晴朗无云,初升的太阳将圣洁和煦的光芒洒满大地。很难想象,在这个愉悦、清新、爽朗的黎明。这座城市却像被疯子一手扼住咽喉的人,瘟疫的黑暗掌控下苟延残喘。不可思议的是,当人类在痛苦挣扎、在恐惧中走向死亡时,大自然(蓝色的天空如孩童的心一般清澈)竟会如此无动于衷。
“你知道,我亲爱的孩子,无论在工作还是娱乐中,也无论在尘世还是修道院,一个人都无法找到安宁,安宁只存在于人的灵魂中。”
别犯傻了,美貌也是上帝的赐予,是最稀有、最珍贵的礼物。如果幸而拥有,我们应该心怀感激;如果我们没有,也要感谢他人拥有的美貌让我们获得了愉悦。
寺院出现在眼前,那是散布在河边的几座低矮建筑,欣然掩映在一片树阴之中。满脸堆笑的僧人们引着他们穿过空寂肃穆的庭院,观看一座座供奉着怪相百态的神祗的殿堂。内殿里安坐着佛陀,孤高而又悲愁,若有所思,超然物外,带着淡淡的笑意。这里到处弥散着一种颓败之气,华丽的外表早已失修损毁。神像上面布满尘土,创造它们的信念也濒于寂灭。僧人们似乎勉强被容留在这儿,就好像在等待搬离此地的通告。那方丈彬彬有礼,笑容中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嘲讽。不日之内,这些僧人就会离开这片惬意、庇荫的树林,这一座座摇摇欲坠、无人照管的房舍便会被风暴吞噬,让周围的大自然包围起来。野生的蔓草会缠上那一尊尊被遗弃的神像,庭院里会长出树木。而后,神便不再居留此地,留下的只有黑暗的邪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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