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的雨是绵而不绝的。
明远坐在厢房的门槛上,看着一串一串的雨水从屋檐上落下来,打在青石板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院子中间的一缸荷花在淅淅沥沥的雨丝中来回摇晃,让人的心不由得跟着躁动起来。
少爷吃过早饭迈着大步出了院门,估摸着时间,这会儿应该在先生的书房里读书写字。自从上次被老爷教训了一顿之后,这每日的功课少爷是一次也不敢落下,天天都早起往先生那去。明远感到很欣慰,少爷如果能一直这样静下心来读书,他也就不用提心吊胆地收拾少爷闯祸的烂摊子。
收拾好院子,明远提溜着两只小桶去东边的小院打来一桶水,把少爷的房间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这活儿是每天都要做的,不到半个时辰,不大的院子就已经焕然一新了。明远很喜欢打扫院子,特别是一个人的时候,屋外的毛毛雨纱一样的笼着天地,雨丝落在地上静悄悄的。没有其他人在,他可以仔细地擦拭每一样物件,把每一个犄角旮旯的灰尘清扫干净,再收拾好床铺,整理好桌椅。看着整洁规制的屋子,他觉得非常惬意。
不过再怎么整理,整个小院里就三间房,不一会儿就完了。打理好一切,明远又无事可做了,老爷让他做少爷的贴身仆从,府上的其他杂务不用他操心。而且少爷虽不勤快,但也不是个懒人,大部分事情能自己动手绝不会吩咐他,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是跟在少爷屁股后面干些实在不费什么力气的活。说是仆从,倒不如说是少爷的一个伴。
少爷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读书写字、吃饭喝酒,兴致来了还要约上同城的几个公子一起骑射,或是踏青游玩,吟诗作赋。这些活动少爷大多喜欢自己一人参加,不怎么带着明远同去,按照他的话说,他不想出去玩的时候后面还跟个老妈子。明远虽然觉得少爷这样做很不厚道,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里,他是个言听计从的人,从来不会反抗什么事情。
于是明远大部分的时间都和这空荡荡的小院消磨了,一个人呆坐着,看着远方天边飞来一队大雁,排成一字形慢慢飞走;有时候清风送来一阵凉爽,有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少爷的读书声。这样的日子自然是恬静淡远的,可是对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说,难免会有些寂寞。
其实明远不介意帮衬着做些杂事,自己年轻气壮,有的是精力。上次老爷宴请宾客,厨房实在忙不过来,明远被叫去打下手,几天下来明远虽然累得够呛,但也和厨房里的一群杂役熟识了起来,他在那认识了和他年纪相仿的小六,两个人脾性相投,又都是半大的小子,不一会儿就称兄道弟了。明远很开心,除了少爷之外,他几乎没有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可是等活儿一忙完,明远又回到了小院里闲着了,他觉得有些落寞。
这样想着,明远又想到少爷,少爷话很多,每天总有一堆事情要叽里呱啦地说给他听,虽然明远大部分时候都像个木头人一样听着,一句话不说,其实他还是挺喜欢少爷给他说一些外面世界的事情的,他的世界太小了,透不进一丝风来。突然又想到什么,明远从兜里掏出一封朱框墨字的信封来。这信是老爷昨日遣人送来的,明远不识字,送信那人把信给了明远,明远又拿给少爷,等到少爷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了,他才明白了其中的内容。
老爷要收他作义子。
这消息明远一点也不意外,甚至少爷,也丝毫不感到惊讶。老爷从明远很小的时候就提过这事请,现在他虚岁已快满十七,在府上也呆了快十年,再过几年,明远就该成年,老爷现在提这事正好合适。
少爷给明远念完信,又是笑嘻嘻的一张脸,好说歹说也要拉着明远出去喝酒,赖皮了一会儿,才从明远平静如水的那张脸败下阵来,不再闹着要出去。临熄灯快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哭丧着一张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明远,从今以后咱俩就是兄弟了,既然是兄弟,就要有酒同喝,有罚同担,下次可不准再拦着我了。”明远听了,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以后再也不能跟着少爷胡闹。
收了信,看着这熟悉的院子,明远突然记起自己小时候住的地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明远都有点不太记得清细节。他只记得那是一座石头房子,四面八方都有孔洞,房子中间一团奄奄一息的火苗,维持着他的体温。然后能记起的事情便是无尽的山路,无穷的跋涉,似乎走了很久的样子,至于是谁带着他走,他完全记不清了。等到明远终于到了这江南的小镇时,他的个头已经比在那座石头房子里拔高了许多。
明远呆呆地望着院子中央地那一缸小荷,莲子是送他来府上那人赠给老爷的,从那一年起,便一直长在少爷的院子里。也是从那时候起,明远开始和少爷住在一个院子里,照顾少爷的生活起居,跟着少爷一块慢慢长大。这十年来,少爷早已把他当作兄弟来看待,明远也已经早已习惯在这座不大的院子里的生活。
可是老爷真要收他做义子的时候,明远那颗和他的脸一样平淡的内心还是不免有些波动。雨慢慢开始下大,明远还是呆坐在门槛上,黑黑的眼睛里仿佛藏着一团乱麻。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少爷的读书声了,明远眯着眼睛望了望,却只看见一间间青瓦高墙。那声音远远地传来,好听极了。他不再远望,站起身来,眼睛里泛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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