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者,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这是赋文的基本特征。而从赋的“文以载道”的社会功能看,“劝百讽一”是其基本的要求。但是,如果用文体特征和社会功能的两个标准来衡量沈约的《丽人赋》,该文似乎称不上赋体文。不过,以“铺采摛文”的角度审视,文章对描述的主体——丽人不吝笔墨的多角度描写,还是从一个侧面表现了赋的文体特点。
有客弱冠未仕,缔交戚里,驰骛王室,遨游许史。归而称曰:狭邪才女,铜街丽人,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凝情待价,思尚衣巾。芳逾散麝,色茂开莲。陆离羽佩,杂错花钿。响罗衣而不进,隐明镫而未前。中步檐而一息,顺长廊而回归。池翻荷而纳影,风动竹而吹衣。薄暮延伫,宵分乃至。出暗入光,含羞隐媚。垂罗曳锦,鸣瑶动翠。来脱薄妆,去留馀腻。沾粉委露,理鬓清渠。落花入领,微风动裾。
从全文看,不到二百字的短文通过不同文学表现手法的运用,从多角度、多层面地对主人公丽人进行精雕细琢。借助文字,不仅能见其形,还可以感其神。这种栩栩如生的刻画,原本平面静态的人物具有了立体而鲜活之感。就文章的整体布局看,大致由序言和正文两个部分组成。其中,序言部分主要介绍了行文的背景和故事所涉及一个主人公——弱冠未仕的青年;主体部分则以浓墨重彩之笔从不同角度对故事的另一个主体——丽人进行绘形绘神,以突显她绝代佳人的神韵。
从文章行文的方式和叙述的口吻看,作者以一个冶游少年的口气描写自己在京都遇见一位风姿绰约的丽人。这种借他人之口叙述故事,描写人物,使行文的视野更为广阔,描写的方式更为自由。就文章的主体看,描写丽人是中心。但对人物的描写,如果仅专注于主体本身,是很难凸显被描写者的特征的,尤其是对人物的描绘。正是基于这一点的考虑,作者在突显丽人形象,表现丽人性格时,是把她放置在具体的故事中,借助具体的场景进行叙事写人。从文章安排结构的方式浅层看,文章先介绍丽人所在之处,含蓄地指出了丽人的身份;其次写其人,有面容描写,有性情描写,有气息描写,有颜色描写,有服饰描写,虽略有铺张,却仅寥寥数笔,静中含动,人物形象呼之欲出;接下来叙写丽人到来,完全是寻常叙述,却写出人物婀娜娇弱的姿态;最后六句写丽人和少年共欢及重新打扮,但其侧重点仍在对丽人美好姿态的描写,至"落花人领,微风动裾"全文戛然而止,以鲜明生动的形象给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
简单的故事,简单的人物关系,但是沿着表层意义向纵深处慢溯,短文蕴涵的深层内蕴还是值得咀嚼和品味的。首先就故事的两个主人公而言,他们的社会地位是不对称的,一个出身贵族之家,虽称不上纨绔子弟,但在当时二十岁的年龄本应该在宦海有自己的一方容身之地,尤其在等级森严的社会分层的时代。可是,他则是冶游于亲戚之家,似乎还没有固定的职业;至于女主人公,则是生长在狭邪之所,生活在铜街之地。小街曲巷的出身,意味着社会地位的底下;而“凝情待价。思尚衣巾”交待了女子为生计所迫,只能以容颜色相和身体为维持生计的工具。为了生存,她只能屈居在“铜街——京城繁华的街道”,随时等待所需之人的召唤。一个处于社会的上层,养尊处优,烟街柳巷可任意驰骋;一个居于社会的底层,为了生活,只能丢开尊严,苦苦挣扎,社会的分层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丽人赋》不是写烟花女子与纨绔少年的欢情故事,即不是叙述被王夫之斥责的“备述衾裯中丑态”,其落笔点在于描写丽人之形、丽人之神,丽人之态、丽人之韵。这种跳出一般世俗所关注的点,而专注于健康审美的角度选择,让文章具有了别样的韵味。简而言之,文章三个部分,从不同的角度对丽人进行刻画。通过作者的文字,读者可以收到如见其人、如睹其神的阅读体验。“亭亭似月,嬿婉如春”袅袅春风,皎洁的明月。在这样的背景衬托下,丽人伫立其间,亭亭玉立,弱柳扶风之美跃然纸上。而月光的缥缈也衬出女子若隐若现的空灵之美;接下来的从“芳、色”两个角度,用比喻之法写出女子的芳香可人,貌美如莲;紧接着从女子配饰方面进行描写,“陆离”“杂错”二词形象地描写出女子精心妆扮自己,增添风韵,以博得男子的好感。从行文的思路看,第一部分更多止于平面、静态的角度对“丽人”进行刻画。进入第二部分,画面由静态、平面开始转入动态和立体。“不进”“未前”虽没有直接描写人物的彳亍犹豫,但字里行间已经把这种“欲进还羞”的情境展现的眼前。为了进一步强化女子的这种情态,“一息”“回归”二句进行具体的描绘。为了表现女子的风姿,在直接描写的同时,还从侧面进行刻画,“翻荷”与“动竹”因女子之美而呈现。荷之美,竹之动相互映衬,都因女子而引发,更增添了几分情韵。
几番挣扎,几番煎熬,月色降临,一对年轻的生命终于谋面。四目相对,一切言语都失去了意义和价值。“出暗入光”、“含羞隐媚”既写出女子由微闻其声,若见其影,但可见而不可求、可望不可即到终于见面的过程,又形象地描绘出见面时女子娇羞的神态。而“来脱薄妆,去留馀腻”以凝练之笔写出此次欢爱的过程。没有牵连的繁复,八个字给人创设丰富的想象空间。淡妆而来,没有刻意的雕饰,表现的是女子的自信与从容,更暗含着“丽人”绝非一般风尘女子;而在男子身上留下的“馀腻”,传达的是少年无限的留恋和惆怅。最后四句,以女子借渠水理云鬓,在晨光熹微中带着晨露离开绾结全文,更给人以余音绕梁之感。
不足二百字的短文,叙述简单的故事。从故事关涉的主题看,依然是爱情。但是这种情不是海誓山盟的至真至爱,而是一夜欢愉后的各奔东西。不过,作者无意于表达这种烂俗的,带有沉疴味的内容,而是把笔端聚焦在对女子体态神情的刻画。从着墨用笔的力度看,文章很好地体现了“体物写志”的文体特征。为了让“丽人”鲜活地站立起来,这种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刻画,正面雕琢,层面渲染;情态的描摹,心理的刻画。也正是这样,沈约笔下的“丽人”才能够成为文学画廊中的经典存在。至于《丽人赋》在文学园囿中的价值和地位,陕西师范大学的杨晓斌教授评价的可谓切中肯綮:"与前作相比,沈约的《丽人赋》有继承,也有独特之处。描写的对象也是都市艳丽美人,全篇也是用讲故事的形式展开,转述美人的美貌和幽会情景。其独特之处在于,在外貌描写上,不重夸饰,而着力于细微的动态中表现其感情和心理的变化。幽会场景的描写,与司马相如的《美人赋》相比,较为隐晦。在语言的韵律上,则更为流畅。沈约《丽人赋》为当时社会现实和文坛风气的产物,对宫体文学中美女题材有较大的影响。"
情有真情与矫情之别,沈约假托青年之口摹写绝色女子,没有切身的经历是很难把人物刻画得有血有肉,有温度、有质感。而要真切感受这份真实,只有走进文章之中,通过品读文字方可体会到。(安徽省皖西经济技术学校 陈士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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