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了,起风了。
我人在北方,这时的风有冬日的凌冽,夹杂着扬起的尘土打在脸上,显得更有杀伤力。女人们进了屋子,会发现粉底上蹭了一层灰,在脸上是瞧不见的,只是用湿巾一擦,它便会显形出来。
风本是无形的东西,它却尽力想把我锁在路上,气流的呼啸和肆虐的柳条,像声鼓震天的士兵挥舞着旗帜,四面八方地包围过来。我脸上吃了一记打,不疼,却迷了眼睛,定是使风的人给它出的计谋,好在我及时洞察,用另一只眼睛张望着。
看什么,根本就不会有敌人的影子。那一瞬间我觉着自己像是在沙漠里,前脚刚离开,不过是一阵风,就吹乱了脚印。我在这里驻足,等待着身上的皮肉变得干枯、脆弱、眼眶深陷,最后被风杀死。
冬天未落的叶终于敌不过这一场风,纷纷缴械投降,可风却不让它阿,直至碾碎了它的身子,供人践踏。好像还在嘲讽,你这旧时节的东西,快些死去吧!我的脑袋让风吹得也有些痛,好像某些记忆也被风击打得支离破碎,既而抽离出去了。
那个穿军大衣的男人站在路边,跟前有一辆摩托车侧停着,我不认识他,只是每天都会看到。他在等人,不管是什么天。整个冬天他都穿着那件军大衣,只是遇上雨雪天就多带一把伞,若是风大了,就多取一件衣服,那是为自己的女儿带的。他是个父亲。
玻璃窗里有人站着,看样子风并没有对她造成什么影响,而且她的表情里带着欣赏。她在骄傲些什么呢,自己分离于这个歪扭的世界?我突然想恳求风一股气儿将她的玻璃窗吹开,好让她感受一下。这样想着,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向她吹了一口气。呜地一声,风也在嘲笑我了。其实我是有些羡慕她的。
我开始比较四季的风,夏天的风是善变的,随着温度。下闷雨之前它会跑得无影无踪,大晴天的话,就算你走到阴处,也可以领略它的凉爽。秋天猛地刮一阵儿,跟着它的还有雨,预示着寒冷的残忍,然后便是入冬了。冬天是照常地冷,可下了雪,连风也会变得温柔,至于为什么,我看得走到它的心里才会晓得。
风这样飘荡,让人捉摸不定,以至于拿它打比喻都会有歧义。比如说,爱如空气,有人会认为它无所不在,有人会觉着它无影无形。是谁推了空气一把使它成了风呢?应该是心里的温度吧。我好像是和谁打过这样的比喻。头又疼起来了。
我裹紧了身子,虽然它已经穿过衣缝,侵略过我的胸膛,甚至于我的耳蜗深处都不放过。我什么都听不见,除了风声。和我一同作战的,还有简易房的油单棚,我听到它骨骼折断的声音和心脏遭受的撞击。嘭!嘭!……可它的四肢还是狠狠地抓着墙沿。等这一阵风停下来,它却一声不吭。噢,或许它已经被钉死在上面,可怜的东西。
我已经站在这里很长时间了。
如果除去这天气,我这样哆哆嗦嗦踱来踱去的背影看起来一定像个贼。我可以想象得到别人怀疑的目光,面目僵红,看起来也不会和善,何况我刚剪了寸头。
灰色的天空下有一场白色的葬礼。一行穿丧服的人正顶着风前进,一步步踏得很稳,因为太远,我觉察不到太多悲伤。
他们正向我走来。
一步,两步,风阻挡着他们,很慢,很快。
已经到跟前了,我想辨认出几个人的脸,可倏地起了风。该死的!沙尘遮了我的视线,女人披上了白头巾,男人用手顶着前额,用来护着眼。这样一来我全看不到了。
看不到就看不到罢,总之我全认识。
我也低下头,看着沙尘滚过脚面。一个一个人穿过我,包括那口棺材,留下纷飞的纸钱和一串鞭炮,是红色的。
人群走过去很远了。
我这才抬起头,穿军大衣的男人还在,靠窗的女人侧着身子,把玩着手里的小玩意儿。我在想是什么,全不顾送我的人已经离开。风怕是快止住了,因为我听到嘤嘤的哭声……
好了,别哭了母亲,我只是死了而已。
风给了我遮掩,我是应该感激它的。我的身体愈加轻薄,要守住最后的风怕是不可能了,我还不晓得怎么和它沟通,或许就算如今这副模样也不会具备这样的能力。我看到路边的小草已经露出青色的苗头,残冽的风或许要给它留下一点生机了。
这生机并不属于我,我忘了很多东西,那些记忆中的生命力逐年干枯,就如长久暴晒的白酒,还会有什么滋味呢。它甚至剥夺了我的条件反射,好似在回忆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凌晨五点半起床,上班,晚上九点,下班。
我戏谑地称自己为朝五晚九。时间赶着我,它叫闹钟、电话铃声、口号、嘈杂的人群,或许它是用耳朵说话的吧!不然怎么会听不到我的祈求,只顾自己自言自语地下命令。我还懂得戏谑和讨厌。如此看来我还并没有死,我怎么会认为自己死了呢。
我等的人终于来了。
由远及近,她还没有看到我,可我开始急促不安起来。我没有玻璃窗和军大衣,可怎么保护她不受这冷风的伤害,人已经越走越近了。她看到我了,她在笑。我扯下自己的衣服,不由分说套在她的身上,可还是不够阿,用胳膊箍紧了,小小的人儿,这样你该会感觉好点了吧。
“冷吗?”
“冷。”
我加紧了力度。在这大风中,好歹我还有可以保护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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