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没有人来海宴楼只喝一碗白水的。从早上一直到下午,她的面前只有一碗白水,却占着窗边一个显眼的位置。小二不曾赶她,只因她花了二两纹银堵了他的嘴,她只想安安静静看一看窗外的人间繁华。楼下,几个孩子拿着木剑打着玩,几个人打着一个人,那孩子快被打哭了,这时一个大点的女孩子冲了过来,像是他的姐姐,其中一个男子被打哭了,才引起了大人的注意。她竟看得十分入迷。楼上突然也声音大起来,她似从梦中醒来,回头一怔。一个素衣和尚,生得倒是眉清目秀,却让旁人揪着领子,直骂是骗子。
“你一个和尚,要这么多钱干什么,分明是耍无赖。一张破签要一两银子,算盘比我精!拿来吧你。”那人一把抢过钱袋子,轻蔑地拍拍和尚的脸,笑说:“生意还不错嘛。”
“化缘也好,行骗也好,愿意捐是积一分功德,不捐也没人勉强。光明正大的抢一个和尚,好生不要脸。”
在场的,唯有莲风不咸不淡的说了句公道话。
汉子一惊,叱了句:“哪个在说话,报上名来!”
说着已到了跟前,莲风眼皮也未抬。他似受了挑衅,将腰畔一把弯刀往桌上一掷,说:“小娘子,招子放亮些,也不瞧瞧爷们是谁?”
江湖从来是刀剑说话。莲风也不含糊,手刚转动,却忽然感觉到一股阻力,温暖而坚定。是一只手,一只男人温柔的手轻轻按住她的鞘。
“阿弥佗佛,二位施主,莫要动了好斗之念。这些银子是各位施主的善心良愿,用于供奉庙宇,且放了贫僧归去罢。”
“噌”地一声,弯刀出鞘,那汉子喊道:“这就送你上西天。” 但见一记白光一晃而过,他的刀已经断了。还没反应过来,下一记快剑直向汉子袭去。望着淋漓而下的鲜血,他有点不感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有人的剑比他的刀更快,更准,更狠。更没想到,和尚会为他挡剑。若不是她收了半成的力,和尚的命就保不住了。
“寸心剑……你是林莲风!”汉子失声。
“他……罪不至死,女施主……请网开一面……”
汉子怔了一会,拱手向和尚说:“嘿,老子从不受人恩惠,这些银子都还给你。”
他将浑身上的钱都掏了个干净,连并和尚的钱袋都塞到和尚的布袋里,和尚推搡了两把,被他大喝了一声“拿着!”,吓得哪里还敢反抗。汉子又捡起地上的断刀,颇为叹息地抹了抹干净,走了几步,悻悻地回头说:“老子今天从寸心剑下活了一命,可你林莲风却休想看到明天的太阳。”
林莲风伸手忽拉一把撕了和尚的衣衫,点了几处要穴,又给上了金创药,便草草用破衣给他裹了伤。
“你看着我干嘛,莫不是扯坏了你的衣服,你不高兴?总不能撕我的给你包扎吧。”
和尚笑了,左颊一朵梨窝深深地旋起,显得十分孩子气:“我看施主像女菩萨。”
莲风面上仍是淡淡的,心里却觉得有一丝暖意,一面又想到那汉子识得她的剑,这人绝不可放过。她向前追了两步,因刚才动了七八成的内力,气血上下涌动,觉得体内翻腾不已,想要杀此人,竟有心无力了。
“女施主、女施主……”
莲风听到和尚在叫她,她回头看到他摇晃着向自己走过来,忽而身影渐渐变大,越晃越多,声音也从四面八方传来,嗡嗡的听得脑袋发昏。突然一股暖流从体内奔腾而出,她晓得自己是不大好了。
贰
和尚挂单城南红叶寺,香火清冷,连人气也寥落。除了住持大和尚怀空,只有心彻和尚并一个小沙弥心泯。
山间清秋,红叶铺地,杂果间或熟落,鸟声清脆悠远,是个十分幽静的所在。莲风推开窗,深深一吸,感觉人都轻畅起来。
“你醒了。”
心彻站在门口的清光里,一袭月白僧衣,脸庞挂着佛佗般神秘的微笑,看起来格外的出尘绝俗。 他缓缓走来,说:“你受了重伤,实在不该妄动杀念,牵动伤势,何况你体内还有种有潜毒。”
“可还有救?”
“可保你性命,只是……”
“什么意思?”林莲风一诧。
“只是从今后你只能做一个普通人。”
“你是说我会丧失内力,废了武功……”
心彻合十,说:“有些门派为了控制下属,会使用一些毒药。你身上的毒如果硬拔,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但如果不这样做,会有性命之忧。”
“我早知她没有这么好心放过我。”她忽然凄然一笑:“老娘宁可死,也不要做普通人。”
“那贼人必向剑十二阁告密我的行踪,到时没了武功,一样是死。”
心彻没听明白,问:“既然你是剑十二阁的人,他们为什么又追杀你……”
“我这把剑分雌雄二把,不知阁主从哪里听说了还有一把雄剑,非我要交出来。我自是有,也绝不给她。”
心彻遂说:“一件凶器,何苦。放下屠刀……”
“放下屠刀,我早没命了。”莲风淡淡地说,“小师父日日在山间修行,哪里懂得身后总有人拿刀逼着你往前走的感觉。”
“是好是坏,路是自己选的。”
“路已经在那里,不得不走。”
心彻默然。
“生命总是可贵的,好好休息,才有力气逃命。”
“不,我要马上离开。”
林莲风又解释:“生死在天,留在这里,怕给你们添麻烦。”
心彻刚想说什么,莲风忙打趣说:“到时候打起来,我自身都难保,可顾不了你们几个大和尚。” 她故作轻松的笑笑。
心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又喃喃:“只是我还有一个心愿未了。我想将寸心剑,还给它的主人——一个叫荀良奉的人,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
心彻闭目合十:“阿弥陀佛……”
“太久了,我都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但是他一定认得这把剑,就一定会记起我。”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的小师弟。”
心彻突然觉得伤口又疼了起来,他沉默一会儿,说“世人只知寸心剑林莲风,不知荀良奉。寸心剑已属于你,何以再将血腥交还给一个不相干的人。”
“和尚不知,寸心寸灰份属同门,寸心剑斩人无数,寸灰亦不差。尽管,当年的良奉可是善良得连家传的剑法都不肯学。”
叁
那是林莲风刚被师父收留的第三个年头,脱离了杂技班子,剑术才有所精进,就听说师父还要再收徒弟,还是大名鼎鼎书剑世家荀默生的独子。自己这个师姐可当得心虚。她在海宴楼二楼窗边找了一个位子,算准今天小少爷回家必定打这里路过,必要给他个下马威,免得往后乱了尊卑长幼。
第十七杯茶下肚的时候,莲风已经有些坐不住了。海宴楼前车如流水,熙熙攘攘,来往座驾都不像是荀家的招牌。简直乱花渐欲迷人眼。她狠狠心还是跑了一趟茅房,再坐下来,顿感舒畅许多。此时天色已不早了,看看时辰,或许是错过了。她郁闷了一会儿,心想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师父责罚。混入人流走了不多会儿,一个身影令她眼前一亮,说是人,倒不如说是他的剑。剑在鞘中隐而不发,却有一股剑意森森让人不寒而栗。莲风敢断定,这把剑嗜血多年,绝非凡品。再看这少年,不过是着了一袭寻常青衫,瘦长清秀,却少了一股英气,特别是左颊一朵梨窝,添了些女儿柔态。她不过出了一会儿神,人就从眼前青鱼般掠过,一恍就远了。于是追了几步,刚赶上几个武林世家子弟模样的人,正拦住了少年的去路。
“荀家大少爷,好久不见。”其中一个调笑:“哟,这剑可是荀家的宝贝啊,想来最近剑法一定大进。”
另一个直接拔了剑,指着少年说:“切搓切搓,如何?”
那少年恭敬地拱了拱手说:“不敢。”
“哈,有什么不敢。”
只听少年非常认真地说了句:“是真的不敢,我根本不会什么武功。”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大笑起来。莲风也是呆了,心里想,开什么玩笑,身边带着一把绝世好剑,竟然说一点武功也不会。一个突然止住了笑,也不吱一声,就一剑向少年劈了下去。少年大惊之下,竟没有用剑去格,反而是侧身一躲,却没防着那人还有后着,疾风扫落叶般出腿,少年生生被踢了个跟头。几个人又大笑起来。
“不会使剑,还敢招摇撞骗,瞧瞧他那熊样……”
“还是荀家剑唯一的传人,有子如此,看来他爹也不怎么样!”
“我早说了,我们万剑山庄哪点不如姓荀的,凭啥一提到白水城,就只知有个荀家剑……”
莲风听了,心里一松,又一紧。松的是,这娃娃肯定不会压在自己上头了,可是这么叫人家欺负,实在太丢人,作为未来的师姐,不能袖手旁观啊,但是他们这么多人,万一打不过,更丢人。
荀良奉缓缓站起来,脸上已见不悦,他一边拍落尘土,一边从容地说:“我年纪尚幼,不好剑道,纵使你们打得过我,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你们的爹爹们当年合力一战仍败在我爹手下是江湖上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你小子,苦头没吃够是吧,兄弟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住手!”林莲风忍不住喊了一声,围观人群自动向后退却,将莲风暴露在几个意气少年的利剑下。见此情景,莲风只好挺了挺胸膛往前走,她轻轻拍了拍看起来有些惊讶的良奉,说道:“不用怕,有……有我在……戏文里常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儿个,看我林莲风的。”
“来个逞英雄的。”
“还是个女的……”
“我爹说,好男不跟女斗,你们上吧。”
“还没打呢,你就往后退,还像个爷们吗?”
荀良奉拽了拽莲风的衣角,悄悄说:“他们都是世家子弟,从小练武,你一个女孩家,还是躲我后面去吧。”
“你敢瞧不起我!”林莲风最恨别人瞧不起她。班主总骂她是有人生没人养的贱种,在杂技班里混着,将来长大了,随便配个小子,嫁人生孩子就是一生了。如果没有师父,赐了名字,给了本事,哪有今天,她想,绝不能丢了师父的脸。“唰”地抽出良奉长剑,摆开了架式。跟师父对练,用的是竹剑,这是莲风第一次用上真剑,分量不一样,质感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一颗小小的心脏此时兴奋得突突直跳。
“有点意思,哪门哪派的,报上名来!”
“哼,老娘师父的大名,怕吓破你们这些无名小辈的胆儿。”
“看你能猖狂几时,哥几个,上!”
荀良奉哪里拉得住,只是想不到,这丫头脾气有点暴,步法倒不乱,甚有章法,只是看不出剑术师承,一来一往,锐气有余,不留余地却不太可取。加上宝剑在手,那几个养尊处优公子哥儿倒一时难以攻下。林莲风颇得意,回头向荀良奉笑说:“小师弟,姐姐今天给你开开眼。看我这招,飞花问情。”
良奉心知不妙,还没赢呢就骄躁起来,再看那三人不再各打各的,反而团结起来用一个剑阵来对付她。飞花问情用于单打独斗,自然能占上风。现在一对三,那三个少年人底子不差,见吃了亏,倒齐了心,织成一组剑网,倒令莲风一时化不开。她感到压力渐大,格外吃力。外围的人本已吓散不少,这时又聚拢些来,开始评头论足。
荀良奉见莲风一边纠缠,一边已露出空门,脚步错乱,看样子快要招架不住,心中也有些着急,便喊:“方中城剑法最弱,别看来势挺猛,可惜后劲不足。专攻他左翼软肋,走坤位进二,撕破条口子,这阵法就破了。”
方中城一听这话,心里一慌,便去攻林莲风露出的空门。凌飞刚脱口道:“别中了计。”但没挡住方中城,再去回护,却发现正中了林莲风的下怀。荀良奉这才发现,莲风故意露出空门,就是引他们去攻,谁知武功最高的凌飞已看破,却被方中城搅黄了。这下三面包围之势已去,凌飞的空门正露在莲风的面前,天赐良机。荀良奉却看得心下一凛,这丫头光想着赢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不留,这一剑下去,岂不要了凌飞的命。
方中城脸都吓白了,一边的孙少白也傻了眼。
“当——” 林莲风一个回身立在当场,一时虎口发麻,手中长剑,龙吟不绝。
“他娘的,是谁暗算我!”她四下搜寻是谁击中她的剑,竟有如此腕力。目力之下,围观的都是些平常百姓,看上去甚是普通。不对,她又扫了一遍,人群中只有一个人的眼睛,从来又坚定又清澈,难道是他?
荀良奉忽然从人堆里跑了上前,劝和说:“女侠和各位英雄平分秋色,就不要再打了。今日是我良奉不对,改日登门谢罪,登门谢罪,今天的事不如就算了?”
凌飞平时嚣张惯了,也是头一回命悬一线,此时也不再盛气凌人,便顺着话说:“哼,今天算你们走运,咱们走。”
“你干嘛放他们走,我明明……”林莲风埋怨。
“你明明胜了他们,是不是?”
“当然啊,凭我一已之力……”林莲风没有说下去,她看到荀良奉在向她使眼色。回过头来,迎上了狠狠一记耳光。
“师父,呜呜呜……” 荀良奉见林莲风跌倒在地,忙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师父更加不高兴了:“要不是良奉暗中出手,你今天可就闯了大祸了,你知不知道!”
林莲风听了师父一言,更加确信了,也更加惊诧,望着荀良奉,居然忘了继续哭。她知道今天威风不成,反而在师弟面前出了大丑,又羞恼又气愤。
“你该多学学良奉的忍让和宽厚。”
“哼,要我学他做缩头乌龟,任人欺凌吗?”林莲风顶嘴,可知道不该对师父如此说话,又急又悔,便跑了开去。
“林先生,她没有说错。”
林清欢徐徐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不足为勇。”又说:“莲也过,良也不及,你们俩正好互取长短。”
肆
莲风想不明白,师父为何还要再收一个弟子,难道是师父不喜欢自己了。更可恶的是,荀良奉这家伙虽然在宗祠前立誓拜了师父,却明言不愿学一点功夫,竟敢瞧不起师父,实在又可气又可恨。
师父罚她在山神庙前跪足三天,那个荀良奉也莫名其妙地跟了过来,说是与自己同罪,要一起跪。二个人默默的一言不发,也跪了有一天半了。莲风寻思着,这荀家富贵,莫不是师父不愿跟自己风餐露宿住在山神庙里,才攀了荀家的高枝。这样想着,越看荀良奉越不顺眼。
“喂——你别跪了,起来起来。”
“没事,我没关系的。”
“老娘可不是心疼你啊,你去里面给我抄佛经,师父交待了一百遍楞严经,白天要跪着,晚上要抄经,唉,师父可真不心疼我。”
“你别动不动老娘老娘的,好不好,再说师父不是不心疼你,是要磨磨你暴躁的心性。”
“就你话多。哎,你学着点我的字迹,可别叫师父看出来了。”
“师姐放宽心。”
荀良奉温然一笑,旋起一个深深的梨窝。莲风看了,也有点醉,怎么长得这么娘里娘气的,不过啊,还真挺好看的。虽然是叫自己师姐,可良奉明明长了自己两岁。林莲风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相处了几天,也感觉到良奉心地不坏。于是,她口气也有些软了,说:“老娘比……我都比你小了二岁,叫我名字就好了。”
“好,莲师姐。”
“这个呆子……”
良奉转身进了庙里抄经。莲风一个人跪在那里,抬头看看,青松入云,清风入耳,内心忽然宁静起来,不觉闭上了眼睛。
才过大概一柱香的时间,莲风突然听见裂帛声声,不由向里面喊:“喂——良奉,你干什么呢?” 这时窗子里扑拉拉抖出一大堆纸片,莲风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正在抄的楞严经吗?荀良奉你……她猛地站起来,筋骨一时不能适应,便一瘸一拐往庙里急走,边骂:“荀良奉你个混蛋,我道你怎么这么听话!”
她甫一进门,就看到良奉在窗边,双手垂立,面上半点表情也无。他缓缓向自己走来,身后的阴影里才闪现出另一个人。同时,她感到身后有人。猛回头,又是他们!凌飞挟持着良奉,方中城和孙少白包抄了自己两翼。
莲风忍不住骂:“荀良奉你装什么孙子,这小子能抓得住你!”
凌飞笑说:“荀良奉有什么本事你那天也见到了,要一个女人来救他,真是废物。”
见荀良奉毫无斗志,一点也不辩解,莲风气得脸都绿了:“姓凌的,那天要不是良奉,你早被老娘宰了!”
“小泼妇,今天咱们就是来报仇的,看看到底谁厉害!”
方中城和孙少白边边向林莲风攻去,几招下来并未占到什么便宜,凌飞在一边也并不着急,只是冷冷地说:“今天你要是敢赢了阿城和阿白,我就要荀大公子好看。”
“你卑鄙!”
“哼,兵不厌诈。”
“不用管我,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你赶快去找师父。”
凌飞于是用剑轻轻在荀良奉脖子上划了道血口子,看到林莲风见到荀良奉受伤的表情,得意一笑。
“老娘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莲风拿的不过是竹剑,已经被削得越来越短了,又是只防不攻,眼看就要挺不住了。莲风看良奉,也是非常着急的样子,可是想不通为什么以他的本事,却不肯出手自救。莲风一咬牙,将竹棒一丢,肉掌自然是敌不过万剑山庄和方家飞凤剑的二个传人的合击。
“莲风!”
荀良奉看到莲风受伤,内心自责不已,手握成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额上有细细的汗珠冒出。林莲风也看出,他内心十分的矛盾,可是居然连自己受伤也不出手,对他却灰了心。
“把臭丫头绑起来!”凌飞命令。
方中城和孙少白将林莲风结结实实地五花大绑,照凌飞的意思将她吊在山崖上那个歪脖子大松树的树枝上,而下面是万丈深渊。又将荀良奉绑在柱子上。不管林莲风怎么破口大骂,几个人都无动于衷。 、
“省点力气吧你,别乱动,掉下去,可不能怪我们了啊,哈哈哈哈……”
林莲风吓得不敢往下看,又开始大骂荀良奉。
凌飞耀武扬威摸了一下林莲风的脸,大笑说:“看你怎么威风,你不是说荀良奉很厉害吗?等他来救你吧。”
临走前,方中城往大松树粗壮的横枝上砍了一剑,枝子一下子断了一小截,恨恨的看了林莲风一眼,才随凌飞他们走了。林莲风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几个心狠手辣的小兔崽子。荀良奉动不得,就拿自己开刀。她不禁呜咽:“荀良奉啊荀良奉,我可是替你出头,现在你不但不救我,还要我替你死,你个没良心的,呜呜呜呜……”
“我不会让你死的。”
“你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还救我……呜呜……师父,你怎么还不回来……”
林莲风伤心的哭起来。
荀良奉用劲想绷开绳索,脖子上的血口又崩开,流血不止,可他毫不在乎。努力了一番,手上身上都勒出一条条青红相间的於痕了,还是挣不开。那树枝虽粗壮,因是被砍了一刀,突然“咔”地崩了一下,吓得林莲风暗叫了一声,都不敢动了。荀良奉见势不妙,硬是挺身拔断了木桩,冲林莲风那边跑,用牙去咬住了绳索。
“你个呆子,这要死,死一个总比死二个好,你……你松嘴吧!”
荀良奉好似没听到,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后退,嘴边都流血了,硬是把她给拉了上来。两个师姐弟劫后余生似的半躺半靠在松树底下发呆。
莲风说:“看你一嘴血,疼吧,都是师姐不好。”
良奉呆了呆,说:“师姐,你要不要考虑少吃点。”
莲风一脚揣过去,骂:“去你娘的,你又不是弱不禁风,为什么被欺负了也不反抗。”
良奉说:“我怕我一出手,收不住。”
“收不住?那你就任别人杀死你?”
“我杀过人。”
良奉直直地望着莲风,看得莲风有些害怕,“我宁愿被人杀,也不愿再杀人。”
他低下头,浅浅一笑,一朵梨窝涌起,才添了一丝温柔之意。
“我只想做一名大夫,悬壶济世。”
“老娘还真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使剑的,哪有不杀人,哪有不被人杀的。”
“咳,你能不能别老娘老娘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你管得了老娘么你,连自己都救不了,还怎么救别人?”
“我相信,仁者无敌。”
莲风想这可真是个呆子,于是提醒说:“这个世界弱肉强食,良奉师弟,你太天真。不过凭你那句不让我死,师姐我也不会让别人再欺负你的。”
“多谢莲师姐。”
孩子之间能有什么恩怨,看到他们二个,现在其乐融融的在一起谈天交心,林清欢在暗处欣慰地笑了。只是他们之间的缘分,也是点到为止。由于良奉坚持不肯学剑,林清欢便带着莲风再次云游四海。
“临走前,我偷了他的剑。”林莲风朝心彻鬼黠的眨眼一笑。“不过没成想,居然是双剑,这小子还藏了一把。”
“这之后呢,你们还见过面吗?”
“没有。”林莲风黯然,“我得知他的消息是七年前,白云山庄收服荀家不成,想杀其全家。可是没想到只毒死了良奉的父亲,所有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活着回到白云山庄。郁庆山自然不肯罢休,一直追杀良奉他们。后来我听说,号称江湖第一山庄的白云山庄在一夜之间,尸横无数,一个不留。荀良奉的大名一下子响彻四海,可是也是一夜之间,他销声匿迹,直到今天江湖上已没有这个称号了。可是寸灰寸心同出一门,我怎么可能会忘掉。”莲风又叹起气来,说:“良奉太心软,他放过了一个女孩子,郁家三小姐郁兰深。”
“郁兰深,剑阁第十二阁主。”
“是,年纪轻轻居然当上了江湖三大势力之一的剑阁第十二阁主。我还比她入门早呢,丢人。终有一天,她会利用自己的势力将良奉找到,杀之而后快。”
“有因必有果,阿弥陀佛……”
“不知我临死之前,能否见上他一面。”
“我相信会的。”
“谢谢你,心彻。告辞了。”
“如果你哪天想通了,就服下此药,一路保重。”
伍
林莲风走了没多久,寺外突然又有人敲门,乱鼓般彭彭直响。心泯一路小跑去开门,刚打开门,忽见身后也窜出几名黑衣人来,各持着明晃晃的大刀,把小和尚吓得都结巴了。
“心——心彻师兄,你快来啊。”
为首的是一个白衣女子,身旁跟着的一个汉子倒是眼熟。
“就是那个和尚,救走的林莲风,她肯定在这里。”
“她要是不在这里,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哪能呀,我绝对不会骗您的。”
心彻合十,和声说:“郁家小姐,有事找和尚?”
“林莲风呢?她在哪儿。”
“何苦为难我。”
“我找我的下属,哪里为难到你了。”
“你若想杀我,便可动手了。”
“我堂堂一阁之主,说出去的话怎么能不做数呢。你放我一马,此恩我必还。林莲风不知好歹,有错,我也必罚。你别以为不说我就找不到她了。搜!”
“郁家小姐请住手,林施主已往通州方向去了。”
“你要是敢骗我……”
“林师父是通州人氏,莲风她一定是去找师父了。”
“那就后会有期了,心彻大师。”
待他们走远,心彻和心泯还站在门口。
心泯忍不住问:“师兄,出家人从不说谎,你怎么能骗他们?”
心彻一笑,嘴角的梨窝泛起,让人心生暖意。
“师兄没有骗他们,师兄也不知道林姑娘去哪儿了,只不过是瞎猜而已。”
“你猜得不错。”
心彻感觉脖子边一凉,看到寸心剑的剑尖从后面斜到眼前。
“你没走?”
“幸亏我没走,我还怕你们受到我的牵累,臭和尚,没想到你会出卖我的行踪给郁兰深。”
三尺寸心剑,光寒十四州。心彻见状反而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心泯却是吓呆了,只是过了半晌,却迟迟不见林莲风下手,心彻睁开眼睛,她已经倒在了地上。
“和尚忘了,你一运内力就会气血逆行,唉,何必大动肝火呢。”
“师兄怎么办?”
“抬她进去。”
林莲风是个躺在床上的人了,人事不知,却剑不离手。江湖路,风雨飘摇,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郁兰深不会就此罢手,难道要看着她被杀死,无所作为吗?可是自己已经罪孽深重。心彻想起往事,不觉如烟。
“心泯,你过来。”
“师兄……”
“住持师父年纪大了,禁不起折腾,你带着他离开红叶寺,投奔最近的洛阳白马寺。我跟白马寺住持有点交情,他肯定会收留你们的。书信我已经写好,你打点一下,赶紧走吧。”
“师兄,为……为什么呀……”
“林姑娘需要人照顾,走不了,可是郁兰深一定会再来。到时候,谁来保护你们。好了,快去吧。”
“可是,你答应了郁施主,此生不再用武,不然就要杀了你,还要杀了我们。林姑娘都这样了,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心彻平静地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
风一起,夜就凉了。
心彻一直守在床边,等待莲风醒来。可是她醒来了也不说话。于是心彻将粥和药都端到她的面前,劝她说:“把药喝了,再吃点东西。”
“已经是一只脚踏进棺材了,喝不喝有什么分别。”
心彻答:“你可不像这么容易泄气的人呀。”
莲风转过头来瞪着他说:“我身边还有你这个累赘,真是不能马上就死呀。”
她叹了口气,端起药碗,问:“这里面放了什么,不会害我武功全失吧。”
心彻笑笑:“当然不会,你没了武功,要是郁兰深来了,还有谁救我。”
他又问:“你不想杀我了吗?”
莲风闭着眼睛,一口气喝了个碗见底,龇牙咧嘴地应:“你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你想害就害吧。” 她又觉得奇怪,问:“我听郁兰深说要去通州,是你告诉她的?你怎么知道的?”
心彻面不改色地说:“我早说了,我猜的。”
莲风白了他一眼:“本来还指望师父能帮我解毒,唉。”
她提起剑,边从床上下来边说:“你一个和尚,深夜留我一个女人,也不怕传出去给人知道了。”
“你这是干什么。”
“我要去通州。”
“你明知道,郁兰深现在在去通州的路上。”心彻急了。
“是啊,她在路上找不到我,就要回来找你了。”
心彻横在门口,不让她走。林莲风一下子脾气上来了,挥剑指着他的咽喉说:“你给我滚开。”
心彻把脖子一伸,也是铁了心。
“我也不是全为你,郁兰深杀了放我走的兄弟 ,我就算死,也得先给他们报了仇!”
“你现在这副样子,已经不可能报仇了。”
林莲风气道:“他娘的,非逼老娘跳窗不可。”
说着,她就从窗户一跃而出。心彻叹了口气,从小到大,怎么说脏话的毛病就是不改,他匆匆追了出去。
没追出几里路,杀手也追过来了,将二人围在竹林里。郁兰深的手下也不是吃素的,找个人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果找不到,那就只有一个原因,和尚在撒谎。
见此情势,林莲风向心彻喊:“他们找的是我,与你不相干,你给我赶紧滚。”说着拍了心彻一掌,将他打出包围圈。郁兰深并没有示意连和尚一块杀,杀手们也就没去理会心彻。
“郁兰深,来得正好,我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郁兰深冷笑:“寸心剑迟早是我的,寸灰也不例外,垂死挣扎,何必呢?”
“那和尚,不关他的事,让他滚吧。”
“如果他老实的话,我可以不动他。”郁兰深唤道:“剑魄、琴心。”
左右各闪出一人,分别持刀和剑,男女合璧。
林莲风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震得竹叶纷纷而落。心彻看着她的样子,突然觉得内心如绞。
生命是脆弱的,因此显得如此珍贵。当真有比生命还贵重的东西吗?心彻是一个相当爱惜生命的人,他追求的是平淡,是细水长流。而莲风,她向往的是燃烧,是流星般的辉煌。可是,他不能亲眼看着她灰飞烟灭,消失殆尽。
林莲风的剑越来越慢,她随手一抹,擦干嘴角的血迹,想要再度往前冲,她只知道她的生命里没有后退二个字,只有往前、往前、往前,为了师父,为了自己,为了想要的一切,生命只有一次,不尽情挥霍,才是浪费。可是现在,她的内力也在流失,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力量了,内心才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她回头,想在人群外找到心彻,她想问他,到底给自己喝的是什么玩意儿,这个叛徒,关键时刻总给老娘掉链子。
好了,一切都走到尽头了。当年师父执意不让自己加入江湖帮派,也是怕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这一刻终于到了,她举起剑,架在自己脖子上,闭上了眼睛。
“当——” 莲风的剑脱了手,这回她把不住自己的剑了。瞬间从眼前浮现那一幕,十年,海宴楼前打的那场架,要不是荀良奉一块金钢石震退了她的剑,她就杀了大侠凌剑昆的儿子凌飞。是谁,有这样的腕力?她震惊地四下搜寻。杀手的包围圈一时间扩大,将心彻也陷入了绞杀的旋涡。
郁兰深会心一笑:“你到底,还是没忍住。”
“死心彻,你他娘的给我喝的是什么!”
心彻合掌,慢条斯理地说:“你的毒想必已解了大半,只要好好调理,一定会恢复健康的。”
“你……你……气死老娘了……”
“莲师姐,你能不能别老娘老娘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儿家。”
莲风瞧着他,半天,才喃喃地说:“你……你管得了老娘么……我么……”
“是你打飞了我的剑,你是谁……” 她定了定神,才叫了声:“良奉……师弟……”
心彻温然一笑,左颊旋起一个深深的酒窝,显得十分孩子气。刹时这种温柔就不见了,随之而现的是一种肃杀的神情,这跟以往见到的心彻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不是心彻和尚,他是荀良奉,怀了灭门之仇的荀良奉。
荀良奉悠悠地说,“我说过,不会让师姐死,我就一定会做到。”
“很好。”
郁兰深突然鼓起掌来,一步一步向荀良奉走来,袖中有光迸现,是青魇剑。
林莲风这回终于看到良奉出剑了,而不再是善良的退让。他身上有一种潜能,与生俱来的可怕潜能,连他自己都会感到害怕,而不敢动用上天赐予的财富,始终秉着潜龙勿用的准则。此刻,飞龙在天,谁与争锋。只是,他不愿与人争锋。他柔从如水,只愿利万物而不争。
虽然只是就近顺了一把青钢剑,郁兰深感他的锋芒未尽,仍有藏拙,自己与他周旋数十回,仍无把握控制住他,可他似乎也不想赢。她突然吼道:“你今天不杀了我,剑十二阁的人绝不会放过林莲风,天涯海角,无穷无尽!”
荀良奉怔住,他能够明白这种被追杀的滋味:“你想报灭门之仇,你想名正言顺地杀了我,我已破誓,你尽管来杀我吧。”
“你……”郁兰深怒不可遏,明知道对方比你高强,偏偏杀不了他,他还情愿叫你杀,这明摆着就是羞辱。
忽然一阵清风破空而来,明月当空,但见碧叶萧萧下,人似飞鸿踏雪泥。
西林风悠然一笑,白衣卷起风尘,不带一丝泥垢。他纸扇轻摇,绕着荀良奉度了几个步子,突然用扇子拍了拍荀良奉的肩,自嘲说:“哎呀不好,不好。”他望着郁兰深,笑眯眯的说:“哎呀呀,你杀不了他,他让你杀,你不肯,我帮你一起杀他,你又不肯。难办啊。”
“荀良奉你若肯拜在我剑十二阁的门下,为我所用,这件事就算了。”
“十一哥,你这个时候来抢人,不厚道吧。”
“我得了一柄好剑,比那寸心寸灰有意思多了,送你如何?”
“少来,你知我的心思可不在那剑上。”
他转向郁兰深说:“他到了我这里,你大可天天折磨他,岂不妙哉。”
西林风瞟了一眼荀良奉,他就会意了,便说:“我可答应十一阁主的条件。”
就在此时,林莲风趁着大家分心之际拼尽全力一剑刺向郁兰深。就在她贴近郁兰深的那一刹,一双刀剑无情地斩向了她。此时的她,哪里是剑魄、琴心的对手。
荀良奉怔在原地,其他人也都惊呆了。她的眼里已是痛苦之色,望着荀良奉直骂:“我不答应,绝不答应。你怎么到现在,还这么软弱……你不配做我的师弟……”
他突然跪了下来,像个孩子似的不知所措,只是用手去捂住她的伤口,可是血还是不停地流,不停地流。
“师姐……”
“你要是敢去当他们的走狗,我宁愿先杀了你。”骂完,她又说:“你要我……做一个普通人,可是我做不到。我把剑还给你……把自由……自由还给你……”
“若违寸心,宁为寸灰,哈哈哈哈哈哈……师姐比我配得上这一对宝剑,莲师姐!”
他掌风运起,虽隔百里,听到主人的召唤,寸灰剑破空而来,剑身如雪,一动仿佛月溅星河。
“十二,小心!”
郁兰深慌乱间,只见一缕青丝划向空中。
“今取你青丝一缕,权代首级,我已是佛门中人,不再沾染红尘恩怨。若再纠缠,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抱起林莲风,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浓浓的夜色里。
尾声
转眼,冬去春来暑又近。
城南的红叶寺,池子里的小荷已露出尖尖角,绿绿的嫩嫩的的莲叶错落地擎起圆顶,闲时心彻就坐在池边,袖着双手,眯着眼睛。
心泯看到了,就问:“师兄,你在干什么?”
“听……”
“听什么呀?”
“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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