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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社会钱夫人的“得”与“失”

现代社会钱夫人的“得”与“失”

作者: 长尧谈 | 来源:发表于2020-04-16 07:03 被阅读0次

    二十多岁的她嫁入将军府,做了年过半百的钱将军的填房夫人。

      从此只为他一人唱《游园惊梦》,摆脱了之前唱戏生涯的卑诺逾矩和颠沛失所,坠入这富贵荣华的美梦当中。

      能料到钱将军会早她十几步去世,却不曾想他钱府,在南京解放后,也堕入无尽深渊。在护国积极分子和广大人民群众的撺掇打压下,被认定为大官僚资产阶级。家眷遣得、散得,不留余地。家产分割的、上交的,一概不剩。就独余这钱府另一处简陋别院暂且可以居住。

      曾经一起唱戏的姐妹们谁没有两把刷子,可就属她红的最快,当时清唱《游园惊梦》的蓝田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她戏的人不仅打拥堂,那票在昆曲爱好者里也是千金难求。

      昆曲皇后梅派正宗传人—蓝田玉变成了钱夫人。瞎子师娘也说过:“荣华富贵你是享定了,蓝田玉,只可惜你长错了一根骨头,也是你前世的冤孽。”

      如今这大多的人从南京到了台湾,光景也不同往日而语。就连当年请祝酒资格都没有的姐妹桂香枝也时来运转,摆起大排场来。岂不正应了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窦公馆宴会之后,钱夫人坐在直灌冷风的出租车里忆起今晚所见所闻,那些醉的闹的前言不搭后语的众生还停在穷奢极侈的醉梦里,即便台湾的酒不如大陆的回味醇香,旗袍样式也不如大陆的简洁大方,他们不照样兴起逍遥吗?

      可那小岛终究只是个避风港,不是家。

      蓝田玉回到南京城,心里不凄不凉。反倒觉着自己后半生虽过的稍显清苦,却也有滋有味。不用再计量着和人斡旋,处理庞大家业的里里外外。

      一方面落个清闲自在,另一方面也少了青年时那么多敏感和情愫。也快忘记当年在后台发现自己亲妹妹月月红和自己情人郑参谋私下交往时的难堪和伤心了。

      老年的生活没有一儿半女,别院凄清了些。她每日起床洗漱好之后,便去门外报亭买一份日报,看看日新月异的新大陆。

      报纸上的新闻少有乐场娱乐和政治批判,曾经火过一时战场奇事板块也取消了。就连民国初年到解放后大为流行的文化沙龙不再被拿出来摆谈显要,现在大家都是在讲文明、科学和劳动。

      南京城到处都是高楼和学校,让她稀落临攘的别院显得格格不入,像个冥顽不灵的老古董,不愿丝毫挪移来符合新意十足的生活。连带着她生活的这条老街像一条古老的巨虫粘附在凌厉的新城中间,象征着这座城市斑驳陈旧的历史伤痕。

      似乎不论这世界浪潮如何变幻,唯有这里独留一条不骄不躁的涓涓细流。

      直到街道到办事处的朱主任来与她商量这“改造适应”了。

      朱主任是一个三十多出头的中年人,一头永远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发,但上面总是抹了过多的发腊,看起来每一根发丝都与头皮紧密贴合,唯留下梳齿划过的一道道沟壑。

      每次看到她都会热情的与她打招呼,“蓝老师,又去买报纸啊?”她总是微微一笑点头算是回答了。原以为可以就这样平安无事的相处下去。

      可近几日,这朱主任都快把她家院子的门槛踏破了。今日这不,门都不敲就踏进前厅还未见人,就听见沙哑粗粝的大嗓门急躁地喊着“蓝老师,蓝老师,你在吗?”然后就听见咯吱一声拉开椅子的声音。稀稀疏疏一踯,蓝田玉就知道那个有些肥硕的身躯已经和她厅里的椅背亲密接触了。也不知家里这些许久不见生人的家具们有没有被朱主任连日来的抬爱吓到,又或者和她一样觉得不堪烦扰。

      蓝田玉从屋内的吊椅上起身,披一件莲花刺绣夹层棉外套,换上室外的羊毛浅口棉鞋,不急不缓地穿过一个十多米的小回廊,朱主任看这头发半百的六十多岁的女人,有些皱纹的脸上依旧不能掩饰那份恬淡和美貌,毕竟是当过名角的将军夫人,淡然处之的气质犹存。

      朱主任马上想到,痩死的骆驼比马大。虽说收了她大部分家产,但这别院的房子也有50多亩,又在靠市中心的位子,在寸土寸金的南京城不开发出来做商业楼,岂不是浪费?

      蓝田玉坐到对面的座椅上时仍见朱主任直直地盯着她,毫不掩饰地算计眼神,不由地眉头一皱,却不得不控制自己的不厌其烦,微微颌首道“朱主任,今日又是何事?”

      朱主任轻轻一拍桌子,露出一个明显没有诚意地抱歉的笑容,“哎,我本不该来蓝老师家里大放厥词,就是那件事,上面越催越紧。就说这南京城的改造计划必须尽快开始实施,跟上党的建设步伐,现在都快新世纪了,我们南京城也得抓住新世纪的尾巴不是?蓝老师我知道这房子是明确划给你的房子,也是您生活三十多年的地方。难免有些不舍和难过,可是您看,您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现在趋势就是顺势而为,不为就要落后,就要被淘汰啊!”

      蓝田玉不禁想笑,朱主任的说辞一天一个变,就是想说服她同意拆迁协议。这样一条老街的改造计划就能顺利实施。

      她不是不懂这个新世纪的生存法则。只是她老了不习惯再去住新的地方了,这条街上有她此生大半的魂牵梦绕,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不能再缓一下,稍微为她开慢一点,时代前进的列车就差她这10多年吗?她过世之后这些还不是任人糟蹋。何必不留她清静几年?

      朱主任看到她陷入沉思,又赶紧说道:“我知道蓝老师也有很多不能言说的苦衷,这些我知道,上面也是知道的,我们都说好了,这个后面会分给您在一个空气更好风景幽雅高档小区,每个月多少还有些补贴,您看成吗?”

      蓝田玉没想到,自己前半生万人之上,没人敢对她多说半个不敬的字。现在却被一个街道小官威胁至此,不成又怎么样?前天在街上听到左邻右舍说了些闲言碎语。

      “政府批文都下来,任它劳什子将军夫人哦,不过就是个唱戏的戏子,作为国民党的走狗不把她往死里打击就该感谢上面开恩了……”

      “老赵,你说要是她就是不同意,害我们也拿不了补贴住不了新房,到时候强拆还能有啥?”

      “还能有啥!我们都搬!都搬走了,看她一人在这儿又能坚持多久?”

     

      “是咧!早搬早享福,这道理她一个住那么大院子的人又怎么会懂?大房子住惯了当然不愿意搬了!”

      ……

      这些仿佛都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蓝田玉没想到这些平日里和善的邻居们居然背地里把她说得那么不堪。

      十多年前,街道文化部汇演还邀请她去当特邀专家出谋划策呢。周围人都“蓝老师,蓝老师的”叫的很亲热,那个说话的老赵前些年,家里穷得都揭不开锅,女儿出嫁要置办行头。还来她家借了些小首饰和自己年轻时的嫁衣去充场面呢,蓝田玉想着自己无子无女也就把喜袍送给她了。

      而如今遇到关键利益的时候,人性凉薄如此。蓝田玉不由得苦笑起来,没有人认为老街老宅子有保留的必要,说是改造改造,实则是摧毁摧毁!一切回炉重造!

      所有的人都怕被落下,所有的城市都想要新生,都想尽快登上改革开放的列车赏尽一路繁花。 没有人在意历史的伤痕还痛不痛,这处躲过解放战争的老屋子终究抵不过时代的潮流。

      蓝田玉想清楚了,她的得月台,她的钱府,她欢喜离合的回忆必须永远留下,玉石俱焚都要留下,留下!

      朱主任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可蓝田玉的思绪已经飘远了,是了……

      后来朱主任也不来了,只是周围的低矮房屋像一个个泄气的皮球,被一个叫挖掘机的东西捣碎,运走,连渣子都不剩。老街特有的青石板路被凿开,暴露出陈旧腐朽的黑土,一下雨地面变得坑坑洼洼,满地的狼藉。

      渐渐地老街的人大多都搬走了,没人 要去在意那位固执坚守的资产阶级老太婆。每个人都急冲冲地挤上了这趟运载着满满能量的列车,一路高歌“幸福生活靠自己”,轰隆隆地朝着新世纪的大门驶去。

      这日挖掘机小分队来到钱府别院门前解决这最后的疑难杂症。小队长李天听说了蓝夫人的故事,觉得自己很聪明,和上级保证高质量完成任务。然后就和他的同伴们浩浩汤汤一大队人马,准备去会一会这个传说中古怪的老太太,以便吓得她屁滚尿流赶紧搬走。

      一推门进去,发现屋里冷清异常像很久不曾有人居住过,屋里的灰一看就至少有两周没来过人了。原以为会见到传说中的钉子户蓝田玉,这样倒好,不起争执直接开工。

      搬到新安置点的人们听闻此事纷纷猜测这蓝老太太去哪了?怎么就能凭空消失了?之前说的怎么也不搬的人,怎么无声无息就离开了?

      后来老街迎来一批建筑工程公司,开始在各个地方规划,打地基。然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在一处地里打出一副棺材,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深怕惊扰了尊贵的逝者,另寻了一公墓安置。还请大师做了些法事,压住了地皮。

      这话传到街坊邻居耳里,就变得毛骨悚然了,有人说那不就是蓝老太太的棺吗?谁能想到她居然把自己活埋在那儿,神出鬼没咧!

      之后故事越传越离谱,什么那条老街一到深夜总能听到夜半歌声,唱的还是蓝田玉最出名的《游园惊梦》。

    “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悦事谁家院—”

      十多年以后,老街的人们都分到了比较满意的补贴和房子,朱主任也晋升到区政府了。老街上的商业区日渐热闹繁华,成了市内著名的中心CBD。健忘的旧人们慢慢老去,老掉牙的鬼故事也没人去讲了。

      远远俯瞰整个城市,那条丑恶的巨虫毫无存在过的痕迹,仿佛南京这座城市生来就是这么光彩夺目,日日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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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由来

    (被吓到的朋友,举个爪,这个坑是10天前开的头,昨天突然有点子了,就一气呵成。今天稍微改了一下)
      这个故事是根据白先勇先生的短篇小说《游园惊梦》续写的。蓝田玉是一个有着丰富性格的主人公,此小说完成于1966年。面对时代变迁,小说中主人公的追忆忧思已初见端倪。
      我就在想如果把这个人物放到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建设热潮当中,她会怎么面对这狂飙猛进的新旧交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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