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写写停停,时间跨度很大。敬以此篇,写给我的故乡。
一章舞者
“央宗,别在我这里捣乱啦,去请维西爷爷来家里吃饭。”舅妈扎西拉姆正在打酥油茶,五岁的小央宗紧拽着她屁股后的帮典(有点像围兜,彩色的),缠着她再让自己打一次酥油茶。
“哎呦,你这个小魔鬼,给你给你,你来。”扎西拉姆无可奈何地看着只比茶桶高一头的女孩无笑了笑,央宗兴致勃勃,学着舅妈的样子一手扶住茶桶,一手握紧带柄的活塞,舅妈教过她,木柄送下去的时候要轻轻旋转着,上来的时候要使劲拉上来。
随着一声“啪”,央宗啊的缩回了手,地板湿渍印迹上又添了一摊茶水,
“活该,我就知道会这样。”
俗语都说了“没有招呼的活女儿干的最勤快。”
扎西拉姆一边说着凶狠的话,一边担忧地抓过央宗的手轻轻地吹了又吹,又抓了一点盐巴撒在微微泛红的小黑爪上。
“切,一点都不疼!”看着舅妈担心的样子她骄傲地说着不疼,扎西拉姆甩开她的手,又在她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让她去喊维西爷爷吃饭。
央宗打死都不愿意去,两人正打闹着,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她迅速跑向门口,扎西拉姆在后面喊着让她跑慢点,别摔倒了,话才说出口,央宗就被门槛绊了一跤,鼻子狠狠地在地上搓了一竖,扎西拉姆骂骂咧咧刚想跑过去,她却自己站起来又继续跑,这是一座典型的藏房,二楼住人,一楼是牲畜圈,三楼是佛堂,那么大的房子就安那么小的窗户。她跑过一段幽暗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个楼梯,通向楼上的佛堂和晒场,楼梯旁有一扇小木窗,央宗的个头正好,把头探出窗外,可以望见一口大水井,井面上用红漆大大的写着“吃水不忘打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井边是各种大树,是村里人乘凉休息,聊家长理短的地方。
舅舅背大竹篓里的猪食都已经溢出来了,正靠着石墙,抹了抹汗,又说了什么,一群人的笑声一阵接一阵,阿妈弓着背从水沟里捧了几捧水喝,把舅舅落在地上的猪食捡到了自己框里,不知道舅舅说了什么,一群人发出阵阵大笑,两个人一前一后朝家来了,她咚咚地跑回厨房,拿着扎西拉姆丢在一旁的脏抹布,迅速擦净地板上的茶水。
扎西拉姆将打好的酥油摇了摇,不停旋转颠簸着倒入了茶观里,随着最后一丝白色泡沫消失,打茶桶里的茶倒尽了。
“你阿妈他们回来了?”扎西拉姆一看她那个样子,就知道姐姐回来了。正是收麦子的时段,一家子都到地里除草,她和央宗先回来做饭。
“你不要和阿妈告状”,央宗嗑着自己的大拇指,水汪汪的大眼睛带着些许狡黠求情,扎西拉姆把碗筷放到桌子上,放狠话说她今天一定要告状,然后央宗就竖起两根大拇指,撒娇着说“求求了。”
扎西拉姆威胁她去喊维西爷爷吃饭。
“不去。”央宗一改可怜样,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似的,好像去喊维西爷爷吃饭这件事是要她的命,这时门外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央宗迅速躲到了门背后,“要饿死了,饭好了吗?”先进来的是舅舅,央宗从门背后跳出来,“吼……”一声夸张地跳出来吓他,仁青伍吉假装被她吓到了,然后抱起满屋子飞,直到央宗笑的要断气了才放她下来。
母亲随后进来,“嗨哎——,累死我了。”她进门后先是长长叹了一口气,一眼瞄到了地板,对着央宗说,“一个没有金刚钻的人又去揽瓷器活了的样子。”
舅舅也看到了,笑着说“那你妈妈带的好东西属于我了。!”
央宗看着母亲将手缓缓伸进衣兜,她快速冲了过去,抓住妈妈的手,说着不要给舅舅。
阿妈撑开手掌,是两颗颗泡泡糖,“维西爷爷的礼物。”又掏了掏,拿出一颗递给了扎西拉姆。然后把两个兜都外翻,对央宗说已经没有了。
舅舅开始呜呜假装哭泣,央宗犹豫了很久,不舍地把一颗糖塞到了他手里,舅舅还没打算停,央宗看了看自己手中的三颗糖,“小气鬼。”
“你想看拉萨吗?”又对着央宗问,“再看看嘛!”他两个手掌放在央宗耳朵两旁,把她高高举起。
“看到了吗?”
“没有。”
“现在呢?”
“没有嘛!”
扎西拉姆冲过去一手拍在热青吾吉肩上,让他不要在捉弄央宗了。
“坏舅舅,耳朵都红了,看看。”
“你这个笨孩子,也不长记性,天天被舅舅骗。”
说着又一手把央宗的抹鼻涕开,擦到了自己的脚底下,
“先吃饭”
舅舅和央宗坐在上位,妈妈和舅妈坐在她们的对面,菜是一盘洋芋,和昨晚吃剩的煮腊肉,母亲掰了一半馒头,递给央宗,舅舅从木柜上拿出了他的茶碗,一个红棕色的木碗,里面还剩着早上泡的干奶渣,热青吾吉握着银花包裹的碗底,伸手去接茶。
这个家里,扎西拉姆最喜欢爷爷的碗,精致,中间还镶着一颗金子,第二喜欢招待喇嘛们用的碗,碗上飞着龙,阿妈以前念叨过,爷爷碗是他的嫁妆,舅妈扎西拉姆的嫁妆则是一个镀金长勺和一匹叫楚木的白马。
“维西爷爷不在井边吗?没有喊他来吃饭?”扎西拉姆开口问到。阿妈央青说他去边巴家吃了,他真是死了心要拐走邻居家卓玛姐姐。
“卓玛能歌善舞的,身段也好!”舅妈给妈妈添茶,又问“有工资吗?”
“谁给发工资?老头自己都穷得要饭了!”
“没有他热巴舞慢慢就没了,你真的是……”阿舅喝了一口茶,抬高嗓门表达对自己姐姐话语的不满,阿妈央青瞪了他一眼,,扎西拉姆赶紧说起了要到牧场给爷爷送粮的事情。
央宗听不懂,一遍遍问她们在说什么,阿妈有些不耐烦了,说大人讨论的事情小孩子不需要懂,央宗又缠着舅舅给自己讲,热青吾吉说维西爷爷来村里收小孩,他总有一套吓她的说词,小孩生气了,牟足劲打他,央青说你再打舅舅,就真的送给维西爷爷了,小孩有些怵,瞪了央青一眼,扭向一边生闷气。
热青吾吉说,我碗里的奶渣泡的可软了,有些人生气的话可就吃不到了,最后还是扎西拉姆把小孩哄好。
“我看卓玛是想去的,不过她家肯定不让。”
“听说他弟弟有意出家,姐姐要留着当家吧。”这话出口后,扎西拉姆呆滞了一秒,热青吾吉瞪了她一眼,看了眼自己的姐姐,对方扒拉着饭,脸上不见任何表情。
西当这个小地方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女孩子当家,男孩要么出家,要么去入赘到别人家,有人说是祖辈传下来的女孩子当家会兴盛的说法,也有说是这里山神的缘故,山神是白羊,女孩子的脾气更与它合得来吧。
阿妈和扎西拉姆边闲聊边将清好的牛毛捻成线,着央宗去井边玩,蝉鸣此起彼伏,两人往井里扔小石子,水里的房子和树叶并没有被打碎,像阿妈和阿妈扎西拉姆系着的帮典,被央宗握的很皱,一撒手瞬间又变得平平整整。“吃完午饭啦?”,围在井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去田里干活前后总会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井边都是参天大树,这时候都是枝繁叶茂的,核桃树,杨树,还有央宗最爱的梨树,以前舅舅曾在这棵梨树上挂了一条绳子,给央宗做秋千。
在西当,这个时节,家里的男人已经在牧场几个月了,围坐在井边的就只有老人和女人了。
央宗坐在舅舅腿上,专注地盯着旁边的尼扎爷爷,他掏出鼻烟壶,在自己掌心里倒了一撮烟,又把烟壶递给了旁边的人,那是用牛角做的一个圆形的装烟工具,中间镶银,银上用一颗红色玛瑙点缀,很精致,不过央宗看的是他的头绳,只见那些红色细须随着抖烟的节律一上一下,央宗很当心它沁到尼扎爷爷掌心的烟里。这时尼扎爷爷转过头,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鼻烟,只见他撮了半指甲烟送到鼻下,一声咻,一股黄烟从另一个鼻孔冒出,爷爷一脸享受。
“维西爷爷来了。”
这时有个眼尖的阿姨说了一句,大家扭过头,一个穿着绛红色藏袍,面色黝黑的老人走了过来,红色的头绳细须和耳边的绿松石随着他沉重的步伐一颤一颤。
尼扎爷爷伸出手掌,上下摆动说着欢迎,“寻若也,寻若也”,旁边的阿姨和姐姐们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说着欢迎,他笑着不停地回应。舅舅起身给他让了个位置,他把背上的布袋放到了一旁,央宗知道里面装的是跳热巴舞用的长柄鼓和鼓锤,看的入迷了,爷爷伸出起满茧子的手挼了挼央宗的脸,央宗吓得往舅舅怀里钻,舅舅教育她说真是不懂礼貌,也不会问候爷爷。
这时有人问收卓玛当徒弟了没?他摇头叹了口气,说他还要去其他村转转。
光透过树叶,在热青吾吉的手上起舞,又落在了奶奶边宗的念珠上,央宗抓着舅舅的手,不知不觉中睡着了,大手轻轻盖住她的长睫,替她遮住了很多烦恼。
太阳隐进了一片云中,人们开始起身去忙活各自的事。
阿妈提了一袋糌粑拿给维西爷爷,沿途有少人拿东西给维西爷爷,可能是刚摘下来的苹果,可能是田里顺手捡的杏子。
西当是山顶上的一个村子,四处除了山还是山,这里的田东一块,西一块,像是农人播种时随手撒落的青稞种子。清晨松柏叶在火里噼里啪啦,溢出的香气随一股白烟飘向雪山,雪山顶五颜六色风马旗迎风哗哗,往下看一片绿里有几个黑点,就是人们在劳作了,这里的人,起早贪黑,一生都奉献给了土地和牛羊,也向它们索取一切,牛羊的毛,肉,甚至角,都是宝,就是田里的杂草也要割下来晒干冬天备用。
此刻央宗正睡在田头的老桃树下,舅舅背的那个大竹篓,她睡在里面绰绰有余。
傍晚是最适合干活的时段,太阳已经不那么辣了,微风徐徐,助长人们干活的兴致。
阿妈背着一袋苦荞和玉米,央宗拉着她的绑典走在后面,眼神没有一刻在脚下,江对面的山顶,连绵起伏的山头隐在云层里,云间似乎有一个村落。而与此不同,抬头,落日的余晖给最高处雪山添了点微微的橘色。
在还没到磨坊,阿妈就说了句“见鬼,它没在转,再过一个星期你爷爷就要迁牧场了。”
进了磨坊里面,石磨果然没有在转动。母亲摸了一下已经磨好的,又去看了一眼旁边调粗细的地方,开始骂起了舅舅,说他调的太细了,石磨就停了。
央宗却是好奇地阿妈怎么知道石磨停了,阿妈说下面的木轮没有在转了,水都洒到了路边。
阿妈拿着小扫帚,将磨好的面都扫到一处,央宗也学着她乱抓,弄得头发脸衣服上都是面粉,让她坐在一旁,说了个谜语让央宗猜,天上星河璀璨,地上白雪皑皑,地下瀑布飞流直下。
央宗在一旁怎么也猜不出来,急得抓耳挠腮,央青收拾好了,便说谜底是水磨。
央宗可开心了,回到家就让舅舅和扎西拉姆猜。
直到月亮明了,一家人才吃上饭。央宗快速扒拉着饭,吃完饭就可以去五竹看电视了,他家有水电,有电视,晚上全村人都挤到他家。路上舅舅笑着说村里马上就要通电了,到时候家里也买个电视。
“五吉,他在说什么?”舅舅上过学,大家喜欢拉着他当翻译,讲解剧情。大家一起骂着距离的坏人,又求着佛祖保佑主角。回去路上,大家有说有笑的,村民们看着漫天的群星,开始期待起通电。随着一声声再见,一声声明天一起去田里,一起去山里,舅舅背上睡眼惺忪的央宗,终于听到了门栓响和阿妈低沉“嗡嘛呢叭咪吽……”
家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突然阿妈央青惊醒,好像有人扯着嗓子“咕——,咕——,热青五吉,央青……”急切的叫喊着,她以为是幻听,有些害怕,以前央宗的阿爸去世之前也是有这样的声音,但仔细一听,确实是有声音,好像是阿妈斯那的。
扎西拉姆先醒的,她推了推一旁打鼾的热青吾吉,热青吾吉醒后呆了一秒,一个激灵爬起来,半踩着鞋子便去开门了。
央青和扎西拉姆也打着电筒望着门,“我家卓玛不见了,跟我去寻寻她吧”,面巴阿妈斯那带着哭腔焦急地呐喊,热青五吉拿开门栓,回去拿了个电筒,套上个外套就走了。
阿妈央青洗手熏了些香,祈祷一切平安。
那一晚,月亮照着一个叫雅龚的小村子一夜无眠,10几把电筒渐渐变暗,嘹亮的嗓音逐渐发哑。
公鸡打鸣的时候,央宗被央青起床的动静吵醒,她也跟着爬了起来,扎西拉姆也起来了,母亲洗漱完去佛堂供完了水,又煨桑,松香悠悠,母亲高喊哦拉索,村子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哦拉索,一缕青烟飘飘摇摇,扎西拉姆烧火,鸡和猪也醒了,围着她等早饭。
对面的山头好像也被烧着了,一片红。
母亲打着茶,让扎西拉姆去喊舅舅吃饭。餐桌上舅舅一边挼着糌粑,一边说卓玛这孩子胆子真大,居然走了那么远的路,天黑了就找了一个沟沟,大家去那地方翻了三遍,如果不是她自己出来,可能还找不到。她妈妈提着棍子就要揍她,被她弟弟挡着了。一家人说着田里的事也忙完了,舅舅和扎西拉姆过几天要去牧场给爷爷送粮,顺便待几个月挖虫草。这个时间,村里男人几乎都在高山上的牧场。扎西拉姆吃着舅舅碗里的奶渣,母亲又捏了一个糌粑坨坨给他,正吃着突然传来了“灿,灿,灿”的铃铛响,央宗丢下筷子,飞速穿过走廊,将头和一半身子探出了窗外。
卓玛姐姐骑在他家的白马上,念扎哥哥正牵着马,追出来的央青一把将她从窗户里拽了出来,说摔了怎么办,马上的人听到动静抬头,
“卓玛,你要去哪里?”阿妈央青问。
“阿妈央青,我要去维西学热巴舞了。”
“努力啊,好好学,你等一下我。”阿妈说着咵咵咵跑下楼,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了卓玛,卓玛推脱着,最终收下了。
卓玛的奶奶,正拄着拐杖,从楼顶望着铃铛声渐行渐远,卓玛回头,人影渐渐变成一个佝偻的黑点。
她想起夏卓里古老的歌词说,希望我们这一生,像树木,长大了,枝桠越来越拢,聚成树荫,不要像雏鸟,会飞了,天一亮就都散了。
奶奶拿着念珠祈祷着,我们都是,七老八十了,也没能对离别淡然。
没有来得及和在牧场的父亲商量,只是一晚上,一家老小就这么决定让卓玛去学热巴舞了,阿妈送她的时候眼睛还是红肿的,嘴里不挺地祈祷着,外婆说自己每天磕长头都会请佛祖保佑她的,每个清晨她会把每个佛祖的法名,每个活法的法名,每座神山的名字都念一遍,祈祷他们保护世人,保护自己的子孙。
弟弟冲她招了招手,说了句再见,她坐上车,望着身形还没有白马高的弟弟,千挑万选从喉咙里梗出了一句“呀呀。”车主是习惯在外漂泊的人,笑着说了句不过是去维西,又不远,殊不知对于第一次离家的人说,出了村子就很遥远了。
“再无理取闹阿纳爷爷就来了。”距离阿妈和舅舅去牧场已经半个月了,家里就只有央宗和扎西拉姆。
阿纳是这里村医,背着一个医疗险,在各各村寨间跑,时髦的卷发底下确是一张黝黑的脸,颧骨突出,像两座对望的山峰,山头两抹红晕,喝酒时尤为显眼。
他总是笑呵呵的,一副和蔼可亲,在小孩这里名声却不太好,家长总爱拿他吓唬小孩。
今年爷爷农吉要在扎拉雀尼山,阿妈和舅舅要在那里呆上一个月左右,挖虫草和贝母,之后再把牛群迁到海拔较低的亚丁牧场。央宗哭喊着要跟着去,阿妈却说牧场里有地底人,他们喜欢拐走小孩,会让小孩迷失在森林里,用隐身术让人寻不到,然后央宗就再也不能和家里人相见了,“你听话,好好陪着阿妈扎西拉姆”临睡前央宗勉勉强强答应了,到了次日清晨,渐行渐远的马铃铛岑岑响,突然舅舅赶马时大吼的一声“赹——”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央宗哭着从床上蹬到地上,抹着鼻涕和泪,冲过长长的走廊,将头伸出窗户,她扯着嗓子喊阿妈,回应她的只有哗哗的水声,她光着脚丫跑下楼,扎西拉姆正在喂猪,听到哭声,扔下猪食桶跑上楼,抱着哄她,又将鞋子给她穿上。
吃过早饭,两人出去割猪食,路上碰到了小扎西和他奶奶,扎西本是咧这嘴笑的,看了一眼旁边的扎西拉姆,紧紧捂住了嘴。
旁边的奶奶忍俊不禁,解释说这孩子才拔牙,我们有这样的说法,如果小孩牙齿缺口被孕妇看见了,就会长不出来。
扎西拉姆笑了笑,扯开了话题。
之前有些怀孕的迹象,央青就没敢让她去牧场,让她别声张,但是村里有经验的人能瞧出她有身孕了吧。
央宗这才知道扎西拉姆的肚子里装了一个小宝宝,一路上她不敢张嘴,眼睛却没离开扎西拉姆的肚子。
扎西拉姆牵着她的小黑手,笑着说你又没有换牙齿,不用捂嘴的呀。
她看着央宗,心里美滋滋的,又有些担忧。
从帕珠山上望西当的田,几簇粉白黛绿,粉白的是荞麦花。
荞麦开花了,扎西拉姆说算算日子,你阿妈和舅舅也该从牧场下来了。
央青和热青吾吉讨论着谁家庄稼长势好,热青吾吉牵着白马,马背上是奶渣。
央宗和扎西拉姆还没到家就听到了自己马的铃铛响,央宗飞快跑向家,院子里白马正在悠悠地吃着干草,看了眼央宗,又自顾自咀嚼起来。
央宗大声地喊着阿妈和舅舅。
第二章 僧袍
今天村里的人都在清井,这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水井旁边是一条小路,谁要从小路路过就倒霉啦,扫井的人抓住机会就朝你扔泥巴,银铃般的笑声,那些年轻人可坏心了。但从没见过哪个路人生气,有些笑着躲开了,有些做些反击,其实扔扫井的泥巴是一种祝福,希望能洗去身上的疾病和灾难。阿妈扎西拉姆很喜欢花,她总是在花花绿绿的小漆罐子里种满花,除了从邻村姐姐那要来的迎春花和吊兰,最多的是藏菊花,每次扫井之后,阿妈扎西拉姆就拉着央宗去拾泥土。
扎西拉姆觉得藏菊是很神圣的花,它可以用来供佛。
她在家门口的田里也留了一小块地种藏菊花,她的阿妈在世时曾说过种菊花会积累福气,喜欢养花的人下辈子会长的很漂亮。
这天疯疯癫癫的喇嘛又转悠到西当来了,没人敢朝他扔泥巴,大家围着他,问些有的没的。
他穿着一件褪色的绛红色僧袍,鞋头破了个洞,走路时大拇指便钻了出来,小孩子觉得很滑稽,又害怕疯子,大人们不知道怎么想的,对他有些敬意。
每家人都会给他吃的或穿的,他怎么处置就不清楚了。
他是某天在诵经时突然疯了,为什么疯,传的最多的原因是犯了色戒,被佛祖惩罚。但是央宗家不喜欢讨论这个话题,她是听村里人聊天说的。
这个疯子四处游历,几十年如一日,人们便觉得他成佛了。说是如果路上迎面碰上,问他一件事情,他可以帮你解惑,说的很准。
扎西拉姆给小孩求了名字,疯喇嘛脱口而出次里扎西,是个男孩名。
在牧场的男人们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帕朱神山传来炮仗声响的时候,全村人都拿上青稞酒,藏黄酒,饮料,酥油茶到村头玛尼堆前去了,牧场下来的人们也是要准备礼物的,每家每户都要送一饼奶渣,家里有老人的会另外再送一小饼酥油。
爷爷农吉喝了一口酥油茶,说着自己的腿脚不爽快了,来年估计就去不了牧场了。
央宗坐在他旁边,一直盯着爷爷耳朵上的绿松石,像一颗糖果。
一家人沉默着喝茶,央青知道阿爸要到六十了,长年在牧场腿也患了风湿,现在牧场这个担子要落到弟弟身上了。
西当这个村里,大多数夫妻都是父母撮合的,两人可能仅是一面之缘,或者未曾谋面,到了婚嫁的年龄,父母看到中意的人,问自己的孩子觉得那人怎么样?如果你不反对,就帮你提亲了。
央青的阿爸从来只顾低头干活,沉默寡言,所以当央青大逆不道,要和一个还俗的和尚结婚,他也没有反对。
阿妈在世时就有意让热青吾吉出家,他自己也想,村里人都说他有佛缘。所以大家默认央青当家,热青吾吉出家。
央青的男人丁增是个和尚,家里人从小就将他送入庙里,他就呆在山上的庙里,跟着一个老和尚学习,诵经,扫扫落叶。
庙很清静,只有十五,三十年前人们才会来烧香礼服,平常很少见人,只有几只野猴子和被人们放生的牛羊鸡,太孤独了。
庙外的杏花开了又谢,几十年,丁增便不想当和尚了,他偷偷喝酒,但一想到自己的年迈阿妈,就不敢,还俗是一件非常可耻的事情,阿妈可能会被气死。
经书被翻烂了,佛前的模板变得光滑发亮,扎吾还是会想漂亮的姑娘,会喜欢酒香,还俗的心还是在疯狂蔓延。
母亲去世后扎吾便立即还俗了,又成了央青的男人。
人们理所当然觉得是央宗勾搭扎吾,挡人佛缘。
扎吾很喜欢喝酒,酒后便哭着说谁谁又瞧不起他,那时央青大着肚子,扎吾去参加别人的婚礼,人没回来,跳江了。人们都说这是天谴,遭报应。
葬礼后央青问弟弟能不能不出家,又去找人给他说了媒,扎西拉姆就来到他家了。
村里人说央青这个女人罪孽很大,害了两个和尚。挡了人的佛缘是要遭报应的。
几年过去了,一家人越来越好,人们的嘴便渐渐遗忘了这件事情。
热青吾吉接过他阿爸的话,说下一年他去牧场。
老阿爸喝了口茶,说再说吧,看看到时候他的腿脚还听不听使唤。
第二年的夏天来的很快,收我青稞,牛群又该去到牧场了。家里人拗不过农吉,他又去了牧场,他热爱雪山上的草甸和牛群。有个算命的说他会死在牧场上。
热青吾吉在家捡松茸,这年松茸的价格突然变的很贵。他摸黑去自己的松茸圈,在一个山洼里,没人敢去。
他沉浸在松茸的喜悦里,想着要给儿子买个衣服,央宗买个书包,给扎西拉姆和姐姐买她们给念叨了很久的裤子,那个裤子最近在村里很流行。
村里有人偷偷伐木也是赶早,那个山洼是木头路。一棵粗大的木头,落在热青吾吉头上,碎石鲜血淋漓。
吃早饭时央宗说她梦到太阳落山了,舅舅和她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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