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杀手一个驭夫

作者: 苏格垫底 | 来源:发表于2021-03-18 07:27 被阅读0次

    出了陈国的宫城,有一条大道直通卫国,在这条道上,离宫城不远处,有一个三岔路口,路口停着一辆马车。车由两匹马拉着,车衡与车辕均是上等木材,被磨得光滑,刷了桐油,发出赭褐色的光。衡末的错金铜饰刻画得相当精美,线条繁而不杂,两只奔跑的野鹿显得异样灵妙生动,仿佛要从衡端跳脱出来一样。

    一个驭夫身着皂衣,头戴黑巾,立在马侧,用手摩挲着车衡饰,竟看得有些呆了。

    有两个农人,荷臿从他身边经过,远远地躲着他,不敢多看他一眼。

    他看到了他们,见他们害怕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乐,生出几分高傲来。

    “劳驾!”他把手一扬,喊住他们道,“你们是陈国人吗?”

    那两个农人连忙停了下来,放下臿,作了个揖道:“是!”

    “那你们知道陈国最近发生的大事吗?”他问。

    两个人相互看了看,又看了看他,均摇头道:“不知。”

    他又把手一扬,“那你们回去吧。”他说。

    那两个人又作了个揖,从地上捡起臿,快速地离开了。

    驭夫捋着上唇边的胡髭,等二人走远,他嘟囔出了一句:“真是两个乡巴佬。”


    驭夫口中的大事,其实和卫国相关。

    半个月前,卫国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卫国王子州吁发动了叛乱,杀死了他的哥哥,自己登上了王位。与他一起叛乱的有一个叫石厚的人,石厚是卫国大夫石碏的儿子。

    石厚与州吁二人关系甚好。

    由于是篡位登基,州吁并未能获得国人认可,他问计于石厚,石厚想到了他德高望重的父亲,想让他给出出主意。

    石碏告诉他们,要想获得威信,必须得到周天子的承认,而要想得到周天子的承认,又必须要陈国君的引荐。他劝他们两个来陈国见陈国君,以求得他的引荐。

    二人信以为真,备了厚礼来到陈国,却不料石碏早有安排,让陈国君控制住了他们。

    石碏大夫召集一干老臣,讨论如何处置二人。结论是州吁当杀,石厚可免。石碏觉得大义当前,石厚亦不可免,二人均当杀。

    内中有一个人自告奋勇来杀州吁,石碏也安排了他的家臣来杀石厚。

    此时,驭夫要等的人,正是这两个杀手。


    太阳在头顶上照着,驭夫眯着眼看了看,心里估摸着时间。风吹得有点紧,吹得路边的野草呼呼地响。野草几近枯黄,现出衰败的气象。有黄土在远处被风吹得打着卷,像他娘们儿的纺缍在转。他有点想他的娘们儿了。

    “真是晦气。”他在心里想道,“要不是给的钱多,我可不趟这浑水,我一个小老百姓,谁当大王与我有什么相干?也不知那两个家伙得手了没,得手了就赶紧回去,这地方可不是人呆的地方。”

    他觉得有些无聊,又左右看了看。中午时分的大道上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偶有几只野兔从路上横过,蹲在路中,张皇地望了望,又钻进了路边的野草里,不一会儿又在远端钻了出来,撒开腿跑了。

    他摸了摸,可惜没拿箭,不然可以射只兔子烤着吃。

    有匹马不知为何突然长嘶了一声,搞得另一匹马也跟着叫了起来。

    “叫什么叫,狗娘养的东西。”他拿起皮鞭准备抽它们两下,手刚扬起,又有点怕了。两匹马膘壮雄健,惹恼了它们可没好下场,况且宫里的马也不是谁都能惹的,“娘的。”他骂道,“畜生比人都强。”

    过了没多久,他等的人中来了一个。那人身子有点矮,身着粗麻衣,头戴武弁,弁带子似乎长了些,在颌下面随着风舞着,打着他的脸,他也自是不理。

    他走得有点急,像是逃难,慌慌张张地。他手里拎着一个匣子,用驭夫的眼睛看过去,那匣子在他的手中显得有些轻,仿佛有血从里面滴出来。

    那人走到近前,也不搭话,把匣子放在车上后,一屁股蹲在路边,抽出身上的佩剑,胡乱扯了一把草,擦了起来。玄色的剑身映着日光,竟发出白森森的光芒,有点血渍沾在剑端,似乎怎么也擦不掉。

    那人又换了一把草,还是擦不掉,他把剑竖起,在土里抽插了几下,还是没能把那血迹弄掉。他也只有作罢,把剑插在地上,兀自坐在那里,一言不语。

    驭夫小心地靠近,坐在离他有两剑远的地方,问他:“獳羊肩,你杀了你家公子了?”

    獳羊肩没回答他,而是抬头猛然说道:“把水袋子给我。”

    驭夫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把水袋子从车上解下递给了他。

    獳羊肩解开口就咕咚咕咚喝将起来。他喝得太急,有些水来不及进口就从嘴边流了下来,在他的衣襟上打湿了一大片。

    “你小心点。”驭夫说,“别浪费了。”他站在那里,想夺又不敢夺。

    等獳羊肩喝完,把水袋子递给了他。他拿着水袋子晃了晃,感到水少了不少,脸上快速地闪过一个鄙夷的神情。他把水袋子重新扎好,系在了马车上。等他再转过身,却发现獳羊肩已经躺在枯草上了。

    车上有个死人头,路边躺着一个杀手,两匹高头大马吭哧吭哧地打着响鼻,有寒蝉的声音从远处的大树上隐隐约约地传来。风似乎住了,耳边没有了风声,安静得有点可怕。朗朗乾坤之下,他突然感到有点发冷,不自觉地凑到獳羊肩身边,想跟他搭个话。

    他看了一眼插在地上的剑说:“獳羊肩,我记得这剑不是你的啊!”

    獳羊肩依然躺着,用手臂挡着眼,衣袖虽不宽,但也挡住了他半个脸,“确实不是。”声音是从袖子下发出的。

    驭夫见獳羊肩回了话,胆子大了些,又问道:“那是谁的?”

    “我家公子的。”

    驭夫一听,有些惊了,“这么说,你是用你公子的剑杀了你家公子。”

    獳羊肩突然坐了起来,像是枯草把他弹出来一样,“我没杀,他是自杀的,真是一个白痴!”他吼道。

    猝不及防的迫近把驭夫吓了一跳,他连忙撑地往后挪了挪,考虑着要不要把谈话继续下去。

    獳羊肩却像傻了一样,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几个时辰前,獳羊肩从三岔路口离开,去往陈国宰府,去杀他家公子石厚。

    他在宰府里见到了他。

    多日不见,獳羊肩觉得他瘦了。

    石厚被囚禁在一个矮屋里,矮屋晦暗不明,石厚的整张脸都隐在黑暗里,獳羊肩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倚着墙,坐在乱草之中,身边竟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随意丢弃的饭菜扔满了一地,有些还完好如初,看来他应该是许久没有吃东西了。

    “这么说,是我父亲让你来杀我的。”当得知獳羊肩此行的目的时,他淡淡地说。平静的样子有点吓住獳羊肩,他觉得他平静得过了头。

    “是的。”獳羊肩答。

    “哈哈哈!”石厚突然大笑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獳羊肩身前。光线亮了些,獳羊肩看到了他的表情,愁苦?平静?阴狠?他一时也不知道哪种才是。

    獳羊肩握住了剑。

    “不必了。”石厚大声道,“我来成全我父亲的大义,爹,”他朝着空中喊道,“你好狠的心啊!”说完他便拔出佩剑,在脖子上一抹,他自刎了。

    石厚倒下了,倒在了他没有吃掉的那些食物之上。


    “要是你老子派人来杀你,你会怎么想?”獳羊肩问驭夫。

    驭夫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想了许久,才讪讪地说:“我一定很伤心。”

    獳羊肩苦笑了一下,问他:“可是你觉得大夫做错了吗?”

    驭夫歪着脑子想了想,“好像也没有错。”他说。

    獳羊肩不再说话,而是从地上站了起来,把剑从地里拔出来,又照着日光看了看说,“真是一把好剑。”他把剑插进剑鞘里,放在了车里,剑一下子碰到了匣子,他又抚了抚那匣子,看到有血从里面渗出,于是连忙拔了一些草,把血迹一一拭去。

    这样弄完以后,他又看了看大路,“怎么右宰丑那个家伙还没有回来啊?”他说。

    “诶,”驭夫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可不敢叫他家伙,右宰大人可是个大人物。”

    獳羊肩把手一扬说:“随你的便吧!我可是要休息一会儿,等右宰丑来了,你记得叫我。”说完,他便又来到枯草上,和衣卧了下去。

    风似乎完全住了,枯草一动不动,八月的天气里,驭夫突然觉得有点热了。那两匹马开始大口地喘气,响鼻喷得很响,其中一个用蹄子不停地刨地,似乎要准备发动一样。

    驭夫打算解下它们的轭套,牵到水洼处去饮饮水,这时,路上突然走来一人。那人走得四平八稳,从容自若,高高的儒士冠随着身子富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

    他手中也拎着一个匣子,那匣子与獳羊肩的几乎一模一样。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右宰丑,他是负责杀州吁的那个人。

    驭夫老早就迎了上去,深作了一个揖道:“右宰大人好。”说完便去接那匣子,右宰丑递给了他。驭夫拎了拎,感觉有些重。和獳羊肩的不同,匣子外面干干净净的,一点儿血迹都没有。

    “右宰大人。”驭夫放好匣子后问他,“这里面真是王子州吁的头吗?”

    “什么王子?他就是一个贼子,一个篡逆的贼子。”右宰丑听完,愤愤地说。

    驭夫连忙点了点头,“是是是,贼子,贼子。”他说。

    右宰丑左右看了看问道:“獳羊肩呢?他回来了没有?”

    驭夫用手指了指草丛说:“呶,在那里躺着呢。”

    右宰丑走到獳羊肩身边,用脚踢了踢他道:“起来了,懒鬼,我们要回去了。”

    獳羊肩站了起来,向着右宰丑作了个揖道:“右宰大人,你回来了。”

    右宰丑也作了揖道:“是。”

    “这么说你杀了州吁了?”獳羊肩问。

    “是。”右宰丑答,“我们回去吧,卫国的人们还等着我们呢。”

    驭夫拉着马辔,打算把马车调过头来,突听到獳羊肩说:“我不回去了。”

    一时之间二人均愣住了,右宰丑更是感到匪夷所思,他瞪着眼睛问獳羊肩:“为何?”

    獳羊肩悻悻说道:“我心里别扭。”

    “有什么可别扭的?”右宰丑问。

    “老子杀儿子,我觉得别扭。”

    “谬哉,”右宰丑骂道,“我没有看到老子杀儿子,我只看到忠臣杀逆子!像州吁和石厚这样的人,死一千次都不为过。”

    驭夫把马拉过来,凑到二人身边问道:“右宰大人,州吁也是自杀的吗?”

    “自杀?”右宰丑反问了一句,“你是说石厚是自杀的。”

    “是。”驭夫答。

    右宰丑看了看獳羊肩带来的匣子说:“看来石厚还有点羞耻之心,比贼子州吁要强。这家伙,”他指了指装着州吁头颅的匣子说道,“到死了还在狡辩。”

    驭夫问:“他是怎么狡辩的?”

    “我拿剑指着他,他竟然哈哈大笑,说什么以臣弑君,古未有之,哈哈,”右宰丑冷笑一声道,“他不是刚刚杀了他的哥哥,才坐上王位的吗?竟然说古未有之。”

    “您用这句话戗他了吗?”驭夫问。

    “我说了,他无话可说,后来只是骂石碏大夫,说是上了他的当,本以为是帮他的,没想到却派人来杀他。”

    “您不是大夫派来的。”驭夫说。

    “是啊!我不是派来的,我是自愿来的,像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哪需要人来派!只可惜,州吁再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是啊!再也不会知道了。”獳羊肩在一旁讪讪地说。

    右宰丑讲完,掸了掸衣袖,又看了看獳羊肩说:“走吧!我们回卫国。”

    獳羊肩没有动,而是深作了一个揖,又指了指剑和匣子道:“右宰大人,劳烦您把我家公子的剑和头颅一并带回,我就不回去了。”

    右宰丑冷笑了一声道:“你就不怕你家主人怪罪你?”

    “不怕,要杀要剐也只是随他。”

    “那我怎知你的匣子里是你家公子?”

    “大人可以打开查验。”

    “驭夫,”右宰丑吩咐驭夫道,“打开匣子。”

    驭夫看了看那带血的匣子,没敢动。“我我我”,他嘟囔着往后缩了缩,“我怕。”他说。

    “真是个懦夫!”右宰丑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对谁讲。他来到车边,把獳羊肩的匣子打开,看了看后又合上了。“你走吧!”他对着獳羊肩说。

    獳羊肩深作了一个揖,转过身,朝着野外走去。一股旋风突然在他身后刮起,夹杂着黄土和枯叶,掩住了他的身影。

    等他走远,右宰丑对着他迷糊的身影哂笑道:“真是一个怪人,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

    “确实有点怪。”驭夫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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