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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他的位子,在他心里,他的位子是至高无上,他永远都是那个最尊贵的C位。
01
我刚下课,准备回家,妈妈给我打电话,“你去劝劝你外公,不能再让他继续买下去了,房间里堆积如山的保健品大半已经过期,现在还继续不断地往家里搬,这样不行呀,把人吃出个好歹咋办?只有你说话,他才能听进去,下班你直接过去,劝劝他。”
要传递这样的话可能也只有我才敢给外公说,妈妈知道她去劝也是白费口舌,至于外公听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有把握!
外公是整个家族最权威的家长,在家里从来说一不二,全家人只有服从的份,没有一个人敢忤逆他。
外公三个儿女,上边两个舅舅,妈妈是最小的女儿。
妈妈经常对我说:“我跟你两个舅舅,从小都是在你外公的棍棒下长大,对你外公的惧怕已经深入到骨髓里,棍棒下的服从,让我们觉得连反抗都觉得无力。”
从小外公颁发的每一个号令,就好像是圣旨,他们也只有跪安接旨的份。
因为疼痛已经生了根长到身体里,就生出来畏惧,就算小时候想冒出反抗的芽,也抵不住棍棒的威力。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外公很有钱,因为那会儿流行什么外公就有什么。
外公经常在外边大摆宴席,在家吃饭的次数也很少,感觉外公的朋友几乎遍天下。
外公老家的亲戚,不管是谁来问外公借钱,外公都会慷慨解囊。
而且回去还大包小包的给拿很多东西。所以外公在老家仗义,义薄云天的声名在外,在老家外公的名气也很大,外公是家乡人家族人的骄傲。
我小的时候,爸妈工作忙,把我放在外婆家, 是外婆把我带大到十二岁才回到父母身边。
我很小的时候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外公很有钱,但是外婆却很穷,一年到头就两身衣服。
那时候,我很少见外婆穿过新衣服,而且外婆过日子很仔细,就是剩三天的菜,她也舍不得倒掉,也会热热再吃。
我发现外公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热情大方,还彬彬有礼。
唯独对外婆还有家人说话的时候,总是一副居高临下冷漠的样子,对外婆说话总是生硬冷漠命令式的口吻,更没见他对外婆笑过。
外公在家的时候很少,几乎一周就回来一次,只要外公在家,都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算喝一杯水都是外婆递到他跟前。
种地,家务,抚养儿女,外公看也不看,更不会去干,他觉得外婆干这些事是天经地义的。
外公跟外婆几乎很少交流,外婆每次给外公做完饭放到桌子上,就去忙别的事了。
外婆在外公跟前,好像没有一点多余的话,他们就像是同一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
总感觉外公好像不是妈妈跟舅舅的父亲,人家的父亲跟小孩在一起,都会很亲热,而他们就像是隔壁家的孩子。
这个家好像妈妈跟两个舅舅还有外婆才是一家人。外公不在家,家里的气氛也挺好,只要外公一进家门,家里的空气立马冷凝起来,好像能降几个度。
只要外公在家,家里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话,整个家族好像只有我能跟外公说上几句话。只有外公跟我说话的时候稍微有点笑脸,我从小聪明,学习总是班里名列前茅。
长大一点我才知道,原来外公知识渊博,是我们当地知名高校的校长。
我发现跟外公在一起的人,都会以外公为中心。外公走到哪几乎都是高朋满座,前呼后拥,大多数都是学校的老师或者外公的学生。
就算他们出去吃饭,外公也会坐在C位,那个最权威的地方。
饭桌上,外公侃侃而谈,所有人的话题都会围绕着他转,所有人对外公的敬仰之情,如滔滔江水一样,大家说到动容处,外公就会多喝两杯。
因为在那个高校,外公的学术足以碾压所有的人。不管是学校的老师还是外公的学生,都以外公马首是瞻,在外公的认知里,他有高高在上的资格。
所以这个尊贵的位子一直是他的。
02
外公40岁就成为高校的教授,从高校的老师一步步成为高校的教授,又到校长,这中间跳跃式的变化,难免让外公春风得意。
外公的座谈会也很多,隔三差五就会跟这些老师学生们一起交流谈心,而外公总是那个令人瞩目的焦点。
那些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这样的词汇,在他们的座谈会上频出。他们谈心的地方,一般是高档酒店,或者茶馆。
我上大学的时候,就经常听妈妈讲,她小时候受过很多苦,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会受苦,外公挺有钱的呀,她能受什么苦呢?
妈妈对我说:“你外公虽然工资高,但那只是你外公的钱。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你外公就经常说,我挣的钱是我自己的,跟你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虽然我们小时候抱怨你外公对别人总是很大方,对我们很吝啬,从小你外公就教育我们,他挣的钱只有他自己有支配权。”
反正我对外公的这种做法不理解,为什么把挣的钱要给外边的人花,却不舍得给家里人花?
外公可以奢侈的请朋友们去大酒店吃饭,可以奢侈的给自己买时兴的衣服,甚至可以请学校的女老师吃西餐,但是对家里每一分钱都算得很仔细。
妈妈还说外公虽然工资高,给到外婆手里的钱,可能才有他工资的零头,只够简单的一日三餐,就连吃肉都是奢侈,更别想过年能穿上新衣服。
外公一年到头,请别人在外面吃饭,或者别人请他吃饭,他从来没有请过家里人在外面吃过一顿饭。
他们兄妹三人,不但要帮外婆干家务,而且还要帮外婆干地里的活。而他们的生活,外公几乎很少参与。
在他们小的时候,感觉外公好像就是一个偶尔来家里的客人,这个客人随时可以支配他们干任何事,而且容不得他们拒绝,他们知道这个客人就是父亲。
妈妈跟两个舅舅怎么长大的,估计外公也不清楚。姐弟三个人的生日,外公都不记得,外公给家里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过过生日。
就算外公自己过生日,都是跟外边的人过。
妈妈舅舅他们三个人的成长,只有外婆一个人全程陪伴,外公虽然成长中没有陪伴,但是棍棒戒尺参与的比陪伴多。
外公只有一点对他们兄妹三个人关注比较多,那就是考试的分数。
如果谁的分数没有达到他的预期,那一顿胖揍是少不了的。他们兄妹三人每次考完试,几乎都是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反正不是屁股肿,就是手心肿。
棍棒可以出孝子,但棍棒未必出才子。虽然在棍棒的粗暴压制下,兄妹三人,也只有小舅一个人考上了大学。
我从来没有听过小舅喊外公一声爸爸,小舅对外公的态度一直也很冷漠。
外公60岁的时候才退休在家。退休的外公在家待的时间也比较长了,这个客人现在已经成了家里常住人口。
外公虽然退休了,也不闲着。仍然隔三差五的宴请同事朋友,老师,学生。仍然忘不了跟他们谈心,给他们传授教学工作经验。
外公的学生有的继续在高校当老师,有的在别的领域也有了很好的发展。
外公有时心情好的时候,给家里人说他的某个学生在省里当什么领导了,或者他的那个学生在学校当校长了,他的那个学生也成为学术界的佼佼者 ,外公说这些话的时候也是满满的得意和自豪。
外公刚退休的时候,每次打电话约学校的老师和他昔日的学生们来谈心,他们基本也都如约而来,每次外公回来都很兴奋,一回家外公话也多起来了。
后来家里人发现,外公座谈会越来越少,而且外公回来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直至一年后,外公再也没有他的座谈会。
很长一段时间,外公总是萎靡不振,也很少出门。感觉那些老师跟学生都突然消失了一样。
外公沉寂了一段时间,大家发现外公又开始跟亲戚们走得比较近了。
她隔三差五就邀请亲戚们到家里来,回去仍然给亲戚们带好多礼品,而且外公请亲戚们吃饭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跟亲戚们在一起吃饭,外公仍然坐在他那个尊贵的位子上。
03
这几年我发现外公对我越来越和颜悦色了。小时候对我一个人偶尔有点笑脸,现在可以说,外公每次见到我都有笑脸。
我现在也算研究生毕业,最近也想找一个跟我专业对口的工作,有一次,我偶尔说起找工作,外公一下子有了兴趣。
外公对我前途的规划越来越有兴趣,每次见到我都会侃侃而谈。对于我的工作学习提出了很多自己的看法,并循循善诱地指导,我该怎么做?
我只是点头,也不反驳,外公说的那些话,可能对前20年的年轻人来说,也许还是宝贵的经验。
就好比给现在的年轻人说WINDOWS98的好处有多少,电脑更新换代的过程跟外公好像已经断片了。
在外公的认知里,就算社会在飞速前进,他认为他的学术仍然可以碾压所有的人。
在他的认知里,他的学术足以让辉煌一直持续下去。也只有他有资格给所有的人当老师,他的高度无人可及。
只要外公一见我,又自豪说起他在学校里边的辉煌,在学校教出来多少优秀的学生,他们都得了什么奖项?
当时在学校大家如何尊重他,我已经不知道听了多少遍?看样子外公真的老了,连说过的话都忘了,一句话反复地说,越来越絮叨,跟原来简直判若两人。
原来外公在家,除过吩咐家人干什么,基本跟他们一句多余话都没有,现在一句话能反复说几十遍。
现在外公终于找到了在家族里有资格跟他说话的人,跟他谈论学术界的事,跟他有共同语言的人,他当然不会放过教导我的机会。
我小的时候几乎都是外婆看大的,我有空就想多回去陪陪外婆,陪外婆说说话。可是每次回去跟外婆没说上两句话,就被外公叫到房间谈话,一谈就是几个小时。
现在我越来越惧怕回去了,跟外公在一起的谈话,对我来说就好像是酷刑。
每次跟外公聊天,外公就好像回到了他教书的时候,而且连课间十分钟都没有,甚至能连续上三个小时。
我发现,外公现在不但对我笑脸越来越多,对妈妈和舅舅也有了笑脸。
他动不动就让外婆打电话,让妈妈跟两个舅舅回家吃饭。妈妈回去的次数比较多一点,两个舅舅很少回去。
两个舅舅跟妈妈时常接外婆去家里住几天,却没有一个人邀请过外公去家里。
现在家里就剩外公跟外婆两个人在家,家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外公跟外婆两个人在一起吃饭,只听到饭菜在嘴里咀嚼的声音,外公仍然坐在他那个家里最有权威的座位上。
04
我接到妈妈的电话,准备去劝劝外公。我赶到外公家,看到快80岁的外公,房间的墙角,桌子上已经堆放了很多的保健品,而这些保健品几乎有一大半都没有打开。
我拿起桌上的保健品,有的已经过期,有的也快过期,还有的才拿回来的,生产日期是最近几个月。
我开始苦口婆心劝外公,“这些保健品都是骗人的,上边夸大疗效,包治百病,你也信呀?不敢再上当了,吃这些,会把人吃出病的。你也算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怎么能上这当呢?”
外公摆了摆手,“你不管了,我花我自己的钱,又不花你们的钱!”
我一时语塞,觉得自己说了半天,外公压根就没有听进去,以外公的固执,估计我就是磨破了嘴皮,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是呀,这么多年,教师的待遇越来越好,外公的退休工资也水涨船高。而他挣得所有的钱,还是他一个人支配,外婆现在连他的零头都不要了。
因为小舅现在是一个公司的老总,外婆现在吃的喝的应有尽有,漂亮的衣服多了,小舅跟舅妈总是挑好的东西给外婆买。
对于外婆的吃穿用度,就连妈妈跟大舅都插不上手,外婆现在俨然是一个时髦的老太太。
外公仍然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外婆仍然跟往常一样,做完这些,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该干嘛干嘛!
连外公买这么多的保健品,外婆更是看也不看一眼,更不会多说一句,晚上没事的时候外婆就去跳广场舞。
有一天我带女儿去公园玩的时候,看见公园里,外公跟几个大爷大妈在理发。
几个小姑娘给他们理完发,还细心的给他们做头部腰颈肩按摩。按摩完了就拿出几盒产品给他们做讲解,一个小时后,外公拎着一大袋子的保健品就回家了。
外公80大寿的时候,全家都到齐了,我带着老婆女儿也回去了。
小舅把外公的大寿订在一个高级大酒店。整个家族的人都到齐了,在饭桌上,大家兴高采烈彼此寒暄,推杯换盏。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像今天一样聚全过,也没有像今天一样坐在一起吃饭了 。
我抱着女儿,一边给女儿剥虾,一边抽空跟外公说上两句话。
等虾跟大闸蟹上来的时候,两个舅舅一个给外婆剥虾一个剥蟹,舅妈也都给外婆夹菜,不一会儿功夫,外婆的盘子上,堆得像个小山堆。
大家说话,外公也插不上嘴,妈妈看见外公空空的盘子,也赶紧给外公剥了两只虾,放在盘子里。大家一边吃着饭,一边交头接耳开心地聊天。
外公寿诞,今天大家好不容易聚全的日子,好像有很多说不完的话,大家今天好像是叙旧来的。
只有外公一人仍然坐在他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只是吃着饭。
05
外公过完80岁大寿没几天,有一天妈妈给我打电话,外公被送进医院,外公在公园转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被路人打急救电话,送到了医院。
我急忙赶到医院,外公在重症监护室,鼻子插着氧气,口角已经歪斜,身上插了好多管子。
妈妈两个舅舅还有外婆都在外边等着。过了一会儿,大夫出来说:“病人突发性脑梗,中风,而且血压也高,心脏也不好,幸好送得及时,要不然很危险。”
我从来也没有听说过外公说他哪不舒服。平时看外公精神抖擞,虽然八十岁了走路也不用拐杖,说话思维清楚,除过有的话反复说,也看不出来有什么毛病。
没想到病来如山倒,当发现的时候所有病症都来了。
两天后,外公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我跟两个舅舅都有工作,妈妈虽然退休了,但是每天还要接送我女儿上下学。
照顾外公只能快八十岁的外婆照顾,我晚上来接替,小舅要请个护工过来,外婆不让。
外公鼻子还插着氧气,看见我艰难地想跟我说话,只是“啊,啊”地说不出来。外公的手也已经弯曲,刚张开嘴,口水就从嘴角流了下来。
我觉得人老了,真是可怕,说声身体不行了,就一下垮掉了。
还想着外公身体这么结实,怎么样也能健康地活到90多岁到100岁。没想到这才几天时间,说就偏瘫就偏瘫。
每个人就是再强悍,也受不了岁月这柄大锤的敲打,岁月这把打捶,敲打起来没有轻重。
就这样,他的强悍,他的自负也在一天之间全部倒塌了,只剩下破败不堪的身体。
外公在医院里,大多数还是外婆在照顾着。小舅嫌外婆太辛苦,想请护工,外婆还是不答应,她也许不想让小舅再花钱。
外婆每天给他擦脸擦身,给他喂饭,但是我从外公的眼里看到了很多种情绪在里面。
外公虽然说不出话,他的眼里明显有对外婆的,感激,愧疚,喜悦,混浊的眼睛多了复杂的表情,反正他所有的情绪只能表达在眼神上。
外婆有条不紊地干着这些事,脸上仍然风平浪静,看不出一点情绪。
外公住了十几天医院,外公刚住进医院的时候小舅给医院交了三万块钱,医院又通知让缴费。
医生建议给外公做心脏搭桥手术,这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外婆也不想老是麻烦小舅,每次家里需要花钱的大事,都是小舅花钱。
妈妈跟大舅就是想花钱,每次被小舅阻止。所以大舅跟妈妈平时只能给外婆买点好吃的,好穿的。
我要去缴费,外婆挡住了。她知道我的日子也紧张,结婚生小孩,买房子,房贷车贷,压力也很大。
外婆回家取来外公的工资卡。
我知道外公这几年的退休工资早都过万了。外婆把工资卡跟存折交给我,让我去把住院费一缴。
我去缴费,试了不是外公的生日密码,只好回到病房,问外公,外公还是不能说话,他的嘴唇哆哆嗦嗦,用手艰难地划出几个数字。
外婆一看,好像是外公身份证后几位数字。
我缴费完,回来对外婆说:“卡上只有一万三,好像外公一个月的工资。”
外婆明白了,外公这么多年,在外很大方,几乎把工资全部花完,因为花完每个月还会有,这几年每个月买那么多保健品,外公竟然和现在好多年轻人一样,成了月光族。
外婆脸上由白转青,把手上的毛巾重重地扔在脸盆里,转身走出病房。
我跟外公面面相觑,外公混浊的眼睛里多了尴尬和羞愧。
第二天外婆到医院,仍然照顾着外公。
外公在医院住了三个月,才出院,大家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大家虽然轮换在医院照顾,这么长时间,已经很是疲惫。中间虽然找了两个护工,但都被外婆辞退,嫌不用心,有各样的毛病。
这几个月下来,外婆瘦了十几斤,本来就不胖,这下更瘦弱了。
外公出院后,小舅给家里找个保姆,害怕外婆吃不消。
有一天我跟外婆闲聊的时候,问她,“外婆,你恨不恨外公?”
外婆嘴角弯起一个惆怅无奈的弧度,“怎么能不恨?恨了一辈子,最后才想明白,放过自己,不要把自己的需求寄托在别人身上,过好自己的日子,过好自己的心情,不要整天指望别人,纠结别人对自己的态度。
在医院看他曾经那么骄傲自负的一个人,躺在病床上,被病痛折磨,像一个快要熄灭的蜡烛,原来的恨也没有了,还是希望他好好的,哪怕还是原来的样子。”
后来一家人偶尔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外公那个高高的位子已经换成了一把轮椅。
一家人仍然在一起,一边吃着饭一边高兴地聊着天。外公只是低头吃着他的饭,面前的盘子堆着小山一样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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