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堂春秋

作者: 阿元儿 | 来源:发表于2021-01-17 23:20 被阅读0次

                     

          金老虎鹰勾鼻头上架副黑框圆玻璃的老式近视眼镜,迈个罗圈长腿,脚上穿着四季不变的黑布老头鞋,右臂上挎个蛮大的腰子型旧竹篮,里面放些香烟、洋火、一只白的塘瓷大茶杯,还有一个很脏油布小包和若干件洗白的老头衫或半短裤,双手拱进中式老棉袄的袖子里缓缓向我家趟来。

          每天夜饭吃落,他都会到镇上北栅头大桥堍下的混堂里泡浴洗澡。日子从秋分节气一直到次年开春混堂息业关门,从不间断。用他的说法是:日里头皮包水(吃茶);夜里头水包皮(泡浴)。

          冬日季节,路过我家柴门时他会闪进来:“海阿爸!小鬾(读ji,我们小镇上叫小孩的意思)头在不? 跟......这.......这跟我水包皮去!”见我在房里写字,便从我手里拔了笔朝桌子上一甩:“这...这...写咯卵个字!......这...这...还是搭我去大街廊潮浴去...啦?”

          外祖母这时会去房间里端正些我的换洗小布衫,要我跟了他一道去。

          而他此时则会拿出旗鼓牌香烟叼在嘴上,再把一支给我外祖父。他将香烟叼在嘴唇与上边的牙齿中间,露出一颗宽板金牙,也不点着,朝我笑着,喉咙里发出呜呜声,不止地点着头——这是每次来家必做的节目,要我帮他点烟!                                                                                                                                                                              我便从他的竹篮里取了火柴划着,他口里还不停落“这...这...这...“地数落个不息。我从小就发觉凡口吃者话特别多。烟在他唇齿间上下不住翻动,很难点着,有时火柴屁股就烫了我的手指。点着后他也不用手指夹烟,就这么嘴角衔着,跨出门槛,我跟着他向大街上的混堂而去。

          他四十有零,说话严重结巴。但凡开口总先六七个连续的“这”字吐出后再断断续续说些正题。

          那年我九岁。这是我七十年代初在小镇上的一段生活。

          他父亲与我外祖父是旧时过来的私交很深的兄弟。可是好赌,把个家业败了,母亲又早逝。所以从小金老虎便继拜在我外祖父名下,认下一门过房儿子,他叫我外祖父“海阿爸”,叫外祖母“亲姆”。

          在大桥堍下的贴对面的一爿糖酥店里,他从烟盒里摸出一角“铜钿“买了个巴掌大的麻饼,徒手放竹篮里一拎,我就跟他进了小镇上唯一的这家混堂。麻饼是买把我吃的。只要跟来潮浴,他总会给我买个大麻饼吃的,当然,洗浴过程中我得给他擦背。这是必须的。也就是说我给他擦背,他赏给我吃麻饼,大家不亏,各取所需,互补短缺。七十年代偶尔能吃上一个我们小镇上的大麻饼,并且一个人独享是一种什么感觉!呵呵,人生难忘。

          金老虎潮浴从来不用付“铜钿”的。我跟他径直来到帐台上,见他从竹蓝里拿出那个脏旧的油布包,往帐台面上一蹬:“这...这...这六把,妠看看看,我.....这.....这弄了一个上半日,有二把钢....钢.....火没有了,我托人到张皇庙桥农.......具.....厂沾过火再磨....磨好的,这.....这....还难为了我一包香烟.....香....烟钿......。”

          帐台顾阿三打开油布包,看了看里面的四把扦脚刀和二把指甲小剪刀,也不朝金老虎看,将东西收进帐台抽屉里,徒手甩出二根潮浴竹签:“老虎啊,今朝带外甥来潮浴哩?”

          金老虎呵呵一乐,递根烟过去,自己照例唇齿间夹了一支点上。反剪个手膀,跟在我后头,待我一撩开那块厚实的粗布棉帘,二人猫腰进去。一股刺鼻的潮热扑来,骚热里夹着透明肥皂的香味。

          脱衣时我认真问他:“亲伯,你当真给了农具厂一包香烟?”

          已烧了很短的烟屁股粘在他的上嘴唇上,说话时上下抖动,也不掉下来,这让我总是担心他万一烫着嘴。见他金牙一露,又呵呵一笑:“没得的。讲讲的。这.....这....你们小把戏(小孩)还勿懂的,呵呵,勿懂的一一。”

          随后意味深长地将烟蒂一吐地上,趿双木屐,光个身啪啪地朝大池走去。我总要细观他的罗圈长腿。

          后来我知道,他常会邀农具厂打铁铺个小头头“翻头卵”去混堂蹭白吃食的。原始的物物交换体现在他身上,在那种年代到也通人情与显精明。

          他定要我喊他亲伯。按理应称呼娘舅的,但他要我跟我几个表姐一样来称呼他,叫顺后我也习惯了。

          这是七十年代初期我们小镇上唯一的一家公共浴室。没有女子部的,镇上女人冬天洗浴要等过年前,浴室门口贴出《安民布告》,统一安排让女人连洗三天,一年就此一次。这三天,女人们屋里事体也不做了,端个大木脚桶,从早排队,延绵数里,寒风吹着,碰着下雨天,一路的油布黄伞下是穿着碎花大棉衣的女人,叽叽喳喳,煞是好看。除这三天,另外都归男人潮浴。

          我跟亲伯金老虎进澡堂洗浴,认识了不少镇上的人,那时叫劳动人民。四邻八乡的,什么人都有一一倒马桶阿三,红鼻头老梁,大庆楼饭馆的吊逼阿信,还有就是打铁师傅“翻头卵”。

          我通直进了大池,里边雾气蒸腾,雾气里昏黄的灯光下男人们四仰八叉浸在温水里,半闭着眼舒袒地露出油汗的脑袋。

          金老虎此时必定先坐在大池旁的一个烫水小池边用毛巾浸了极烫的水上来快速地在脚指间来回搓拉,嘴里发出咝咝的吸气声,重复这个动作几十下后,再缓缓转身爬进温水池里浸泡起来,闭了眼,头枕在水泥石阶上,一声不吭......。

          水是极混浊的,泛着小镇男人搓下的汗泥,被肥皂水泡着后冒着白沫挤聚在池的四个角上,随波纹晃忽。混堂里只有大池,没有淋浴,那时设备条件都差。由于记挂竹篮里的麻饼,我三下五除二,没多少功夫就出了大池直奔大堂。我见红鼻头,吊逼阿信几个老浴客都已在要害处裹了浴巾散赖地躺在沙发椅上吃茶了,于是过去随便在他们旁边寻个空位子,在篮里翻了条裤头着了,赤个膊,坐在沙发上吃起饼来。

          堂馆阿二跑了过来,手里捏了块滚烫的毛巾,递了给我,要我擦把脸揩把汗:“小外甥(都知道我是金老虎的外甥),你吃好饼让一让,你咯只位置今朝有人了。”

          在三教九流中,分上九流与下九流。混堂按旧时的排序只能算作下九流,与剃头匠,豆腐作坊,倒马桶等行当一样的,但混堂里也有一些自己的规矩。

          比如堂馆递块热毛巾给你,意思让你挪个地方;把你的茶碗端起来放你手上,口中念叨吃茶吃茶,意思是上次赊欠的浴资今天是否好算算清了;又比如,从老远处一声喊:“某某,来再揩把面!”随即飞过来一块烫手毛巾,蛮准的,刚好落在你手里,此时客人要拎得清一一你时间长了,差不多好穿衣走人了。

          堂馆阿二是杨州过来的,矮小身材,理个三七开分头,四十不到年纪,有一手过硬修脚本事,镇上人有鸡眼脚疔,療泡油灰死皮,他基本上手到病去,三四次疗过,再不复发。他原先在镇委招待所做个小头头,却偏看上了镇革委主任早有想法的女人,两人暗中想做些手脚,弄成好事,却被主任洞察了秋毫。当然阿二也不明就里,不然借他虎胆也不敢造次。

          有天,主任吃过中饭去招待所潮了个浴,躺在房间里让女人去楼下喊阿二上来,阿二从楼下飞快赶到,满脸堆笑。主任点了点自己的脚,也不言语,略显威严闭上了眼睛,阿二早有准备拿个板凳坐了,膝上铺了块一尺见方的黑布,把个主任的脚搁黑布上了,开始修脚,他细致而快极地修着。

          突然主任的脚一抽一滑,刀走偏锋,收不住势道,见了血了,那扦脚刀可是何等锋利,一道长口.......

          等主任脚还沒有全愈,阿二早已被打发到政府招待所下属的大桥堍下的混堂里飞毛巾上班了。事后阿二知道原委,苦处只有吞了肚皮里,很安稳地在混堂里扦脚递水巾为劳动人民服务了,并且全心全意的。

          我知道跟亲伯金老虎蹭白吃食洗免费浴是没有固定座位的,见空就位。我一手拿着烫手的毛巾,另一手持着半块麻饼,抬头呆视着阿二,等他安排空位。

          “小外甥,啦块今朝正式有人了。”阿二拍了拍他身边的一张沙发躺椅,杨州调实足地说:“这块把你好了。”

          我调过位置不久,见亲伯金老虎腰眼上围了块白浴巾趿着木屐啪啪地过来了。他身后的雾气里晃着个高大胖子,被阿二接着径直朝我刚才的沙发躺椅上过去。路过走道时,躺着的几位浴客仰起身纷纷与胖子打个招呼:“李同志,今天潮浴来呀。”或者:“唷!李镇长,难得么。”

          我这才知道胖子原来是小镇上的镇长,算是大人物了。

          金老虎见我调了位置,也没注意到身后的胖子,很有些不开心:“啥人作主把我的位…位置⋯这这....这调掉了!”转身一看,见是李镇长,连忙脸上肉一紧堆了笑,边把眼镜戴上:“喔唷,是李同志啊!这...这....父母官一一父一一母一一官(唱调子的),深入群众、今朝深入群众了。”又忙不迭掸了掸沙发床沿:“来来来,这....这....这里厢坐....坐!”

          “老虎,你他妈的!假珠假眼个屁。老子是看不惯招待所个女的,嗲得得。还是这边混堂里洗洗泡泡舒服。脱个精光干净,大家伙光屁股一个,大家伙都长一个样!啥个李镇长张乡长的。老虎,喔,还有红鼻头,老乡邻几个了,在这里顶好叫我李哥!今朝实话说,我是想再让阿二帮修修脚。过去打仗时跑的路多,年轻时血泡满脚,结了老皮也他娘不知痛,老了现在走几步钻心的痛。今天叫阿二给我修修!”李镇长边说着夹杂江南口音的山东话边从茶几下摸出包大前门香烟,众人分了一圈。

          阿二接了香烟,耳朵上一夹,不失时机地说:“蛮巧,老李喔,老虎今朝刚有几把刀子磨快了送来,来来来,李同志,脚伸过来!”

        红鼻头在角落边冷冷甩一句过来:“阿二,当心点,今朝再戳出血来,只有回江北老家了。”众人都会心大笑。

          这边阿二修好一只脚,换另一只脚时,镇长睁开眼:“老虎,你个大茶缸子递下过来,这他娘小蛊吃吃不过瘾,你大杯拿过来,让我吃几口!”随即接了金老虎隔过道递过来的大号搪瓷杯子,捧着猛灌几口,满足地发出“哎!一一”的一声长响来。

          混堂里出来时,一阵冷风袭来,吹在身上也不觉太冷,可能是刚洗过热水浴的原故。金老虎点支烟,走到大桥堍的电线杆边撒尿,叉开罗圈长脚,回过头来似自言自语:“哎,妠讲讲看,这....这老李现在也没啥权...权....这....权的,红图章统.....统在.....革委....委....委会身上的,伊日脚也过的一般性....性.....一般性的。”

          昏暗的灯光下,我只见他的烟头在冷风中随着他口吃说话时的“这......这.....”声上下弹动。

          时光大至七十年代中后期,亲伯金老虎在小镇闹市口宝善街上摆个磨刀剪的摊头,手艺不错,又处世老练,生意不差。老年人来磨个菜刀随便怎样不肯收钱,磨个剪刀五角只肯收咯二角。

          国营照相店里的几把大号相片裁刀,是个大生活,镇上无人会磨,第一次落在他手上时,弄了半日,活做好,一试,嗨,照相店非常满意!但第一次他不肯收钱,说先试试看,并无把握。就此,这个大活稳稳落在他手里,收费也狠,“花边裁刀”二元,“平口裁刀”一块五角。平日里,剃头摊上的理发手推子每把八角,修面胡子刮刀一块二角。

          这磨胡子刮刀他曾细细教过我,有点难度。先粗油石打磨,去掉理发匠常年在刮皮上蹭磨后的劈面,这劈面很难看出来,要逆光细观。然后用细油石出口,出口后摆煤油浸泡半个时辰,再在嫩青刀石上出锋,很是讲究!这般如此磨出的刮胡刀不吃肉,去须快,修面光滑细腻,不烟戳痛。

          他还教我修磨过剪刀,称剪刀功夫不在磨而在敲,小铁镫上有个眼子把剪刀摆上边了,小榔头虚劲落下去,不可偏出几分。尤其是裁缝剪刀,就讲究个刀头,这个刀头要靠小榔头慢慢轻轻笃出来。磨研时刀锋劈面不可走偏磨圆,要顺劈而磨,顺势而研。他很有一番理论。小学时,有次我去他摊头上白相,趁他角落里方便,我便弄了把剪刀磨研起来,随后顺手用个高梁杆做的扫帚试试锋利,人小手劲差,一滑,锋口切在手腕上,旋飞掉一块小肉,今天还落下一疤。

          金老虎早出晚归,一个人在小镇上过日子,凭手艺,吃喝不愁。他由于亲见自家门户败落,非常痛很赌钱,但喜欢吃个小酒哼个小调,天天去混堂泡个热水:“这....这....这我…我日里头吆皮....皮,皮包水!夜里头....头吆水包皮一一就这点亨福。”这个是他常念叨在嘴边的话。

          秋后有天黄昏头上,我外祖母喊我:“等些老虎去北栅路过门口喊牢伊!我有闲话问伊。”

          片刻功夫,我就见他拎个腰型竹篮迈个罗圈长脚从南栅头过来了:“亲伯,我外婆喊你有事体!”

          “啥....这....这…啥事体?”他边问边一脚进了门口。

          外祖母劈头就问,语重心长里略带愠色地说:“老虎呀,听镇上人传,妠弄了个娘娘啦?个种大事体也不跟亲姆我讲一声?讲一声吆你好日时亲姆我礼肯定有的。妠要先搭我讲一声,是啦?打个招呼把我。你姆妈去的早,小时光妠没人照管,是我看了妠大起来的,虽然讲讲是养儿子吆,搭亲生有啥两样过的?你道讲讲看,有啥两样过!你讲讲看,个娘娘啦到底是哪哈(怎么)会事情?”外婆边数落他边泡出碗青豆芝麻茶端到亲伯跟前。

          金老虎欠欠身体,放下个二郎腿,接了青豆芝麻茶,坐了坐端正:“亲姆,还勿成哩!”随后眼镜后面的脸色泛起一点羞涩红光来:“上个礼拜的事情,不是天落大雨嘛,我末出摊头,在屋里白相吃茶,见门口有个人躲雨,一看是个女的,讨饭叫花子,人到还算登样。我就叫伊进门来,把点吃的伊,雨停了后她也走了,我又拿出二块铜钿把了伊。”

          我立在边上听他“这....这.....这”地口吃着讲事情的过程:“不晓得第二日,这…这…我出摊头回来,嗨一一,伊到又来了。把我饭也烧好了不当数,这…这酒…酒…这…也洒好了,赛过个田螺姑娘来了。我爷触煞那个X,到夜里厢这…这…懒了屋里厢还不肯走了。这......这个日天,伊到换身干净布衫来的,我看看女人家这…这…蛮齐整的,就…这…就…”随后他自嘲似地呵呵一乐。我见他断断继继,结结巴巴讲完低下头去,第一次见他把嘴上的纸烟夹在手指上。纸烟在空气中静静的升腾着蓝烟。他象个孩子一样,外面做了错事回家来等着母亲裁决似的。

        “啥地方人?“外祖母问。

        “听伊口气好像徽州这块的。”随即,金老虎抬头把烟猛抽几口往地上一扔:“亲姆,这样好勿好,要么妠明朝天气好勿落雨的话你来看看,好不好?我不去出摊磨剪刀了。昨日好巧乡下头有只水鸡(甲鱼)捉来把了我,明早炖把你吃吃!”当然,他说这些时嘴是结巴着的。

          外婆并没有去金老虎家,而只是在他出门要走之前掼了句话给他:“好好过日脚!听起来这女人也勿容易。你自己的东西也当心点,照管好!当心拐子骗了去。”

          我见过那女的。三十不到的年纪,梳个短发,脸面少血色,泛着苍白。我那天去夏家弄送年糕,亲伯金老虎还不成收摊回来。我进去,见她半个屁股端坐在床沿上,瘦弱的后背对着门外,一动不动发着呆,听着响动转过来,见拎篮的我,马上立起,惶恐中有些局促地看着我,也不说话,就低了半个头瞅着。

          “乡下头送来的,吃不光。外婆叫我送大半篮来把你们吃吃。”我把年糕篮往地上一摆:以前满地的烟屁股沒有了?感觉新奇的很。又极速地往墙头上看了下,墙上的金老虎父母亲的大照片,旁边的蛛丝结网没有了。他父亲穿着清朝长衫的照片神态威严地被挂着。

          女人这时抬起头来:“是不是啦个北面的亲姆呀?”

          我点点头转身跳出门槛走了。

          我是着实有点怕墙上的大照片的,金老虎父亲活着时照片就一直挂在墙上的,黑的长衫、白的脸孔、不笑,固板个脸。相框常年结灰朦尘,加上堂屋里阴暗潮湿,每次看到照片心里总有点汗毛灵灵。因此,每次出来总跳着逃似的。

          有女人走进金老虎的生命里时,生活是有所改变的:他的中式对襟衣里的白布小衫领子就不像从前那样油腻泛黑了,走路时衣上的琵琶布扣也锁的严实起来了,布鞋从不趿拉着了。但没变的还是挎个腰型大竹篮子;嘴唇与金齿间夹了个烟头;双手拱进袖笼里朝我家走来。说话还是一味的结巴:“这...这...这小鬾头呢?这…这搭我…我...这...这去....水包皮去.....去....啦。”

          徽州女人每天中午边十一点多点要往宝善街磨刀摊上送饭,拎半大瓶白酒过去。过我家时外祖母也不待见,尽管名头上算个儿媳却也不搭理,见她南栅头扭着腰肢拎个饭篮过来,远远见了就转身回屋里避过。这使徽州女人每次送中饭总是诚恐诚惶,不敢朝我家柴门正视一眼。

          作为继母,我外祖母对于金老虎身边有个女人心里边是开心的,但在沒办过定亲酒前,是不可能认下这个女人的,这可能是老人的生活遗风所然。对女人的不待见这事,也许徽州女人与金老虎闲话中提了,他马上想到需要办几桌酒来定个亲事。这就是他处世的极精明所在了,善于变通。

          年关已近。那天中午,亲伯金老虎一身正装,拎个篮子,里边放了小镇百年老店“野荸荠”的几包糕点,走着罗圈步来我家了,把点心一放:“这....这....这亲姆,我,.....我想借,借....这借几只大碗.....碗?”

          “作啥?“外祖母有点莫名。

          “想,这...这...想,办…办点酒。两个人开始过日脚了嘛,板要办点酒,这…请大家这...这...到屋里去...去.....吃顿饭的。”顿了顿又说:“顺便,顺便嘛再来.....搬...这…这…这搬几张凳子回...回去。”

          外祖母听了,笑出声来,说了他现在真的懂事了不少后问:“咯妠打算几时办酒呀?”

          金老虎忙回话: “正月初二!妠看哪哈?”见我外祖母没应答,他就继续结巴着:“亲姆,我…我这…这…初二早上,这…这…一清早就…这⋯这就…派人过…这…过来…过来搬!奈(你们)一家门都来吃酒!”

          外祖母赞许地点着头: “好呀!老虎,正月初二一定过来吃酒。”随后关照金老虎几句:“酒办过算二个人过日脚了,要该办点屋里的东西嘛还要去买点来的,不是一个人了。二个人过了,碗筷盘盆都要端正点的,初二日你不要来了,你肯定蛮忙的,我早上来咯时光会一道端来的!”

          “噢噢!晓得了,晓得了。亲姆我回转去了。”金老虎诺诺退去,临走不忘又“这...这...”地朝我喊:“夜里来搭我潮浴去!”

          正月初二我是跟着大人去夏家桥弄吃好酒(喜酒)去的。大兴楼吊逼阿信撑的勺,徽州女人帮着打个下手,动作蛮麻利。外祖母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随即给了她个见面红包。女人含首低头,脸面上泛着羞涩的红晕:“亲姆,亲姆”地喊着,眼中微含了些泪花,脸上却是显着释怀的欣慰。

          “听老虎搭我讲妠乡下头有个小把戏(小孩)的?”外祖母问徽州女人。

          女人点点头。

          “空了啥时光去带过来一道住,好好过日脚,有啥不便对我讲一声,日后老虎就托把妠照管了。过段时间妠吆顶好再把伊养个小把戏出来。哈哈,我看看妠咯屁股的样子,像个会养小把戏的女人,应当蛮会养得出小把戏的。”

          女人“噢喔”地不住点头,脸又绯红出来,极速朝门外招呼客人的金老虎瞥了一眼,吃吃笑出点声来:“他也这样跟我说过的,要我留个后给他。”

          徽州女人被外祖母的认可,了却了女人心头的一大烦事。从此她也就可融进我们家族的生活,能慢慢走进小镇,过一种安逸的日子了。

          春来的时节,徽州女人要回趟老家,说去办个户口。金老虎送她去长途车站,在上车前女人突然就哭了起来。

          女人的丈夫是在长兴煤矿挖煤的。一场事故,等人被挖出来时只剩一口气了。椎神经受到挤压脚不能动了,瘫躺在床上,终年吃喝拉撒全靠女人一个人撑了。矿上给的几百元钱被婆家收走后,女人被逼无奈再上矿上提要求,却被冷落打发出来。事后沿路从长兴矿上走到小镇上,在雨中被金老虎收了。

          “我回去一趟,马上就回来。有可能一时半会的回不来了,你要等我。好不好?给我三年时间,最长三年。”女人哭诉着:“等我回来给你生个孩子!老家的孩子认你作亲爹,给你养老!你千万等我。我家的男的不会太长的,我婆家人凶,要逼我。我实在无路了。我一个女人......苦啊!”

          此一去一直过了整三年不到,女人重又出现在小镇上,重新进入了亲伯金老虎的生活里。女人来时领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

          “这....这....你男人呢?”金老虎问。

          “死了,生矽肺。又每天瘫睡床,动不来。死时皮包骨了。”

          “你管…这…这…管了他三这...这三年?”

          “嗯!”女人低下头看自己的孩子:“都是应该的。”过了良久,女人抚了抚男孩的头:“一一这一一我儿子。”

          金老虎注视这男孩片刻道:“那就留落来一道过日脚吧!”随后转脸对女人说:“不过要再帮我养一个出来的。现在看上去国家形势慢慢在变好。日后假使有了个小把戏,四个人过日脚怕‘铜钿’不够用。想有个长远打算,所以,我想了许久了,想在宝善街再出个水果摊,加上磨点剪刀日脚也不会难过。你看怎样?”

          女人面有难色地说:“这次回老家你给的四百多元我三年来统用了,还欠下几百元。我真对不起,把你的钱用没得了......做小生意可没得本钱了。”

          金老虎也不吭声,转身从米缸里挖出个木盒子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米粉,随即打开给女人看,女人顿时惊在边上了,一大捆人民币被齐煞煞码在里边,一个三钱重的韭菜边金戒子,还有一枚玉板指压在钱上。

          “这个你拿好,交待把女人家了。”金老虎郑重其事地掂了掂盒子:“十几年的老本了。我也是省出来的,勿容易。今后我们一家门现在所有的生计统在这里了!”金老虎关了盒盖,把盒子沉沉地提给了女人。女人抱了盒子,转过身去,扑在板铺上嘤嘤地泣了出来。

          女人深知她将要作为主妇主顾这份上天送她的人家了,尽管破旧,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有些拼凑,但却能为她遮挡些风雨。这不晓得是否前世修得的善缘。还有,她的哭泣里含有了被巨大的幸运降临平生而心理上有些承载不住的原故吧......

          八十年代初我已在省城上班了。

          亲伯金老虎的水果店在小镇闹猛处颇有规模地开了出来。因他的处世为人,精明头脑,活络手段,生意特别的好。刀剪已没时间研磨了,废旧的磨刀长凳被冷冷掉在角落里,上边压了大号的几个盛大白菜的空竹筐。

          女人每天中午送饭来后帮着照看店铺。午饭过后,金老虎就捧个大搪茶缸躺坐在店堂里,喝几口滚烫的茶水。老式黑框圆玻璃近视镜后的眼睛始终是闭着的。按他的理论现在是吃茶闭目养神的“皮包水“时刻。

          他日子过得应当蛮有滋润了:一件八十年代乡镇企业生产的篮布料西装,上口袋总插支竹杆圆珠笔;着一条老式宽脚长裤,套在脚上的二孔猪皮鞋的后跟上钉着一片铁掌,走在青石板地上啪啪作响,鞋上一尘不染;头顶时常弄个鸭舌呢帽子戴了;左手拇指上扣个老货旧玉板指。很有点小老板的模样,但总脱不了一身乡土气息。他在胸肚处西装外常围着那块以前磨刀剪时用的围裙。常言男人的身上带着家资婆(老婆)的一双手,这在他身上是充分地体现出来了。

          但金老虎还是愁。

          几年下来,徽州女人的肚子终究没能为他带来一男半女。

          有次过年,我去小镇省亲,顺便去他水果店玩,他马上约我去混堂“皮包水”:“现在...这...这...这里厢条…条件好...好得不得了...了了,这...这镇廊厢(镇上)有好...好...几爿私人浴室,竞争…竞争激烈!老...这...这...老...底子大桥堍下个爿还...还...还在!你看...看去哪里?”

          “大桥堍!”我说。

          “好!好…咯夜里去。这...这...讲好,先,我请客,客。这...这要不再买个.....个芝麻.....饼....。”听后我俩大笑了出来。

          泡好浴,池里出来,我俩坐躺在沙发床上吃茶时我问这顾阿二怎不见?

          “呵呵”他一乐:“抢的!手上有本事,私人老板来挖去了,叫啥高薪聘请。后来管伊高兴勿高兴,西面开发区红楼宾馆拍出二万块把我伊,伊二话没出,跟了就去。到底是铜钿银子好。听人家讲伊不光会修脚,还会推搡捉筋。咯杨州佬,从前我到不晓得个狗触咯儿子还真有一手。”他结结巴巴地与我说着闲话:“杨州佬现在日脚不错,做一个客人拿一个提成。碰个大老板舒服了还塞几张“工农兵”把伊,日脚好过的很。妠晓得啦?过去招待所个女的你还记得不?最后到还是跟伊了。”

          他还与我讲了几个以前常一道“皮包水”的老浴客的情况后突然就神情严肃起来问我:“一直想问妠咯事?妠读书多,晓得多。就是这好几年了,我‘屋里头’的勿见伊肚皮大出来?”

          “噢一一”我沉思了一下:“按理生过小人的,她应当没问题的。”

          “那是...是...”他紧张了起来,更结巴了:“问题这...这...问题...难...难不...不成是...…!”他指了指自己有浴巾盖住的地方。这事如果当真,男人在小镇上是没脸面的。

          “可能的。”我尽量显的平静,压低声音说:“你日日泡浴可能有道理的,医药上说高温对精虫有杀伤的。”

          “啊!”他沉沉地坐在那里,半天,摸索了一支香烟出来点上:“要里真当的说话,看来老子要绝后了!我爷触煞妠个X起来!”

          “不是乡下伊带过来一个吆?”我想宽宽他的心。

          “两样的,终归两样的!”他无力地躺了下去,嘴角苦苦地泯了几下。

          “抽空要不你来省城医院去看看?我陪你。”

          化验结果:死精!

          在浙医一院大门口,他粗略地看了下诊断报告,复杂的眼神透过了那副老旧黑框近视镜片。我们在阳光里站了片刻,也不出声响。那件八十年代的乡镇企业出产的西装有些泛旧,他脚上的白色回力球鞋倒显得非常抢眼。

          “算数!”见他将报告纸揉成一团,往痰盂里猛一扔:“夜...这...这...夜里还是带我...我...寻地这...这...地方去...潮浴...去!”

          我选了西湖边平海路上的“平湖池”。这是八十年代中期省城最有名气的浴室了,池水清洁,不允许在大池里使用肥皂的。泡了五六分钟后,我请浴工为他搓了次背,厚厚的一层黑色汗泥被堆了出来,浴工用木桶在水池里打了水浇在他身上冲洗干净,用掌一拍他腰上,表示完工。随后他就慢慢爬进了浴池中,将整个身子浸泡了下去,头枕在白色的瓷砖台阶上,闭上了眼睛。

          “和我们小镇上确实大不同的,清爽!水池里没一点肥皂油脂的,真当清爽!还有那两记搓背功夫地道,不伤皮,着筋。到底大地方不一样!”我听他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一边就穿了衣服。就在他戴眼镜准备出去时,我见他动作停止了,眼睛直愣愣看着门口。六七个洋人走了进来。

          “唷!西...西...洋人...人!”他有些惊诧地低叫出来:“嗨!洋人也来水...这...这...这水…水包…皮了!”

          我告诉他这几个可能是省农业大学的留学生。

          我见他二话不说,马上把穿好的衣服重新脱了,眼镜一摘往我手里一摆:“难得!千年...这...这...千年...年逢润月...月这...这月了。”一定要我等他几分钟,也不管我同不同意,转身就跟了进去。我出去在账台上为他补了个半票,就坐门口等他出来。我们省城浴室有规定的,洗完后再进去一律半价。

          约莫二十多分钟后,他姗姗出来了,一脸坏笑:“两样的,到底两样的,东西大!咯触煞个X,真长见识了!”

          我默默盯着他兴奋的脸,听他继续结巴个不停:“不是吹牛皮,我们镇上随便哪个浴客:红鼻头、马桶阿三、还有吊逼阿信、啥人见过?老子今朝总算开眼界了,洋家伙!”

          他回小镇时我没去送他。却没曾想这次洗澡成了我俩之间最后一趟浴池中的“水包皮”了。

          对于亲伯金老虎的后半生,在我的记忆里几乎是一整个空白。我自己忙于在省城讨生活东奔西颠,日子过得相当窘迫。几度人生沉浮,几度爬起跌倒,苦逼挣扎。对于小镇的人和事根本没有顾及。

          再则,离开时间久了,自然而然的就渐渐疏远了。其间也应当有二十五六年的光阴,在这人世间,我们各走各的,各过各的。无非就是心里总有这样一块沉甸甸东西摆着,让这段生活存在着,不敢去触碰它,让它沉睡着而已,尽管看不见摸不着,但这块东西却始终印在心里的,它就静静摆在你身体里。可能这东西它算不上血缘上的亲情,但友情一定是在那里的,搁在脑子里的,成为生命的一个组成部份。

          金老虎被几个浴工抬出水池时已永远闭上了眼睛。这到也随了他一生“水包皮”的心愿,也算圆满。

          在县医院的抢救室里,徽州女人默默地为他擦洗身体,更换衣服,他的过房儿子低头立在他的身边。女人轻轻将自己无名指上韭菜边的戒指退下来,缓缓放进自己口里含了一会,又慢慢取出,柔柔地掰做二半,温和地打开亲伯金老虎的嘴唇,把戒指的一半放进他嘴里,自已手握一半,随后猛然匐在他身上号啕了起来......

          晚饭徽州女人炖了碗红烧羊尾。天上飘个零星小雪花儿。上午他去过房儿子铺里帮着安顿了几千斤冬笋和几百斤大白菜的生意后,人觉得乏力,头昏。女人在边上数叨:“七十几岁的人了,年纪大了,让你在家息着不肯,大冷天。儿子一个人行的……。”

          金老虎随即喝断:“烦啥!这...这...落落雪天,白白…这…这...白菜碰着雨雪...雪...雪...这...这要烂的...烂掉的!女人家晓...晓这...这.....这晓得我爷...爷只卵!”转身看了看一边混身黄泥雪水的女人的儿子,愠色带结巴道:“一个人哪哈会来事?不来事的!”

          女人关照金老虎早点回家后做晚饭去先走了。等金老虎回到家里,羊尾,烧酒一吃,感觉人轻松不少,就提了人造皮革拎包去北栅头混堂“水包皮”去了。

          然此番进去就再没有从水池里走出来了......我想:他一定是与从前一样,缓身浸入温水池里,头枕瓷砖石阶上。猛觉眼前很光亮一闪,随后黑暗下去,人软绵地展开了出去,一股暖流涌来.....。是浴工清场时发现了他。他静静地躺在暖水里,水包着他,安祥地合着双眼......。我想此刻他的灵魂一定没有走远,就在水池里的。

          县医院的死亡证书:脑溢血。

          五七忌日这天,我从省城赶去。女人拿出个户口本来递给我:“他侄,你帮着去趟派出所办一下这个。我个女人,又不懂啥。儿子读书少不行的。你帮去一趟?

          我打开户口本。户主:金虎臣。妻:卢菊香。子:金小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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