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教室是一艘巨大的宇宙飞船。几千个舱室密密麻麻排列在舷板上,颜色漆黑,没有光亮。我想到它们在黑夜里像一粒一粒圆形的黑珍珠,偶有月光反射时,就间或闪耀。
我在某一扇舷窗里拥有自己的位置。这和别的舱室并没有任何本质的不同,布局是相似的,比方说天蓝色的安全带,灰色的座位,每四十分钟来一辆的物资供应车,金属制品由小到大摆得很整齐,有时候我会借一把扳手,但其实不用来做什么,只是车停在你面前时你觉得自己不能辜负它的好意,这是文艺一点的说法,当然也可以说,你被所有人的目光驱使着拿上某样东西,因为大家都拿,于是就形成了不言自明的规则。人是不能违背规则的。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只章鱼,我不知道他具体来自哪个星系,到底是太阳系银河系还是河外星系,因为我们几乎从不和对方语言交谈。我初来乍到时他慢吞吞的扫了我一眼,嘴巴里吐出好大一个泡泡,摇摇晃晃的飘到离我眼睛大概五厘米的位置,然后“啪”的一声碎掉,一点点湿冷的水珠溅到鼻子上,我闻到一股咸涩的海水味道——虽然我不清楚海水具体是什么味道——他似乎无声的笑了笑,如果嘴部肌肉抖动了几下算是笑的话。
我们的学校管理制度很严格,规定了你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坐什么位置,吃什么样的食物,什么时候专心聆听领导的讲话,一天可以有多少空余的时间来让你想入非非,也规定了不许对新来的同学吐出气泡。但章鱼就是这么做了,在我坐上皮质软垫时他被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带走了,隔天鼻青脸肿的回来,在我惊奇的目光里又吐了一个泡泡,继而又被带走,如此重复多次,最后一次他似乎仍想吐一个泡泡,但嘴巴上渗血的伤口阻止了他的动作。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和规则作对,即使你是一个海洋生物,或者类海洋生物,有吐泡泡的天赋,也不应该在公然违反领导的指令进行这项危险的行动。在他伤口好得差不多的那天夜里,我看见他将玻璃珠一样大而通透的眼睛转向我,轻轻的吐了一个泡泡。我下意识的将泡泡拍碎了,他就挣扎着动起来,直到我用唇语呵斥他:你到底想干什么!本来他不应该看见我具体说了什么,因为天太黑了,这时候领导规定我们必须关灯睡觉,只有一点点星星的光透过舷窗照进来。
你见过海吗?他在我手背上画了几个很简明扼要的符号,这是我们的新语言,以此来代替原来种类和笔画繁多的汉字或英文等等。
没有。我写。
海。他又画了一遍,这一次是用古体字,也就是汉字——其实我不知道这种字体叫做汉字,但他写出来时我自然而然如此想到。这个字写起来像有水,碧蓝色,波涛汹涌澎湃,夜深时黝似沥青,天明处又通透似玻璃。他开始咕噜咕噜的在嘴巴里酝酿什么,我猜他可能将要连续吐出无数个水泡,于是我提心吊胆的捂住了他的嘴,我说,你不能这样。吐一个气泡时领导都能将他打得妈都不认,假如一次吐出一万个气泡,领导可能会直接打开窗把他扔到地下去。
他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用触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脑袋,然后蜷缩成一团开始打呼噜。领导是允许打呼噜的——因为这是你睡着的证明。我背过身闭上眼睛,星星们已经隐入云层中去,融为和夜空及船身一样漆黑的整体。我想,海大概和天空要差不多,可能到处都充满了气泡,章鱼在其中生活,于是学会了这项会挨领导打的本领。
我们的船经过月亮,我看见月光打在他嘴巴上将出未出的气泡里,凝固宇宙色彩。
自从那天开始,我们几乎再不和彼此交流。
日子其实过得不算快,但也不算慢。领导上最新推出了关于语言的四千九百六十二个禁词,以至于上课时总有老师或者学生被抓去,并且很少有回来的。当然也会有回来的,回来念检讨,念完之后又被抓走。于是我们的舱室里最后只剩下大概五十个人,我上课从来不回答问题,禁词手册能倒背如流,写作业要检查三十次以上,于是从来不会遇到这些麻烦。至于章鱼,他只会发出一种领导必须用超声波才能捕捉到的音,领导懒得天天拿转换器靠近他,于是他也从来没被抓走。
我之所以开始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是因为我要结束第一学年的学习了。到时候飞船会停在月台上,我将拖着我厚厚一袋成绩考核和父母团聚,也或者时运不济,非常不停,我又继续在非常上度过一段能比平时想更多非非的日子,直到下一个学期的开始。
章鱼明显非常期待假期,也有可能非常不期待。我看不出他表情的变化具体意味着什么,更何况我也不想去猜,其实他长得不是很好看,在章鱼里也算丑的。但我有时候会想起他写的海字,这个字实在笔画票领取,我想得太多,偷偷摸摸的学会了怎么写。
我偶尔会想象海。在教科书里,他们用专业化的语言描述它,但没有名字。我想它也许和天空一样,只是充满气泡。我又想它也许和天空不一样。
在临近放假前一天晚上,我们接到飞船不会降落的通知,但我内心没什么起伏,因为回不回家都一样,城市里也有城市的规则,家里也有家里的规则。章鱼吐出了一个泡泡,在所有人都去领成绩单的时候,这时候领导最忙,没有心情监管他。他拦住我。
你来自陆地是吗?他眼睛闪闪发亮的问我,我戴上转换器企图理解他的话,确实如此,我来自陆地,于是我点点头。
同我说说你的家乡吧。他语近哀求。
我的家乡在岛屿上,但从来没见过海。因为靠近海要申请近海证,还要有充足的理由和严密的防护,这些太麻烦了,也太需要时间了。最重要的是,我们对海不感兴趣。我们的土地是坚硬的,陆生植物又高又壮,有一些很独特的动物,比如长角的犀牛,长鬃的骏马,娇小的野兔,虽然现在都被关在动物园和实验室里,为了防止它们乱跑。我说,尽量准确的复述我所知道的,因为我并不急于拿到我的成绩单,我知道上面一定是通过,因为我将所有的教科书都背了下来,我甚至开始预习下下下个学年的内容了。
我想到陆地去看看。他又说。我给你说说海洋吧,你要不要到海洋里去?
这时领导用广播喊我的名字,宣布我是考试的第一名,所有人都该向我学习,现在请我赶快来到驾驶舱里领取我的奖励以及证书。
别走。他说,站起身来。我注意到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靠近舷窗。我向前走了一步,我说:等我回来我再听你说。
别走。他重复道。那辆四十分钟来一次的小车来了,他从上面挑了一把锤子,然后奋力砸开了舷窗。一阵突如其来的风使整个舱室陷入了轻微摇晃之中,我有点惊异这些被称为坚固无匹的特质玻璃竟然如此脆弱,当然也有可能是锤子过于坚硬的缘故。他靠近那巨大的破洞,咕噜噜的吐出一大串气泡。那些气泡反射出的光辉太美,它们本身又太湿润轻盈,以至于全部飘飞起来堆在舱顶上。他还在不断的吐出气泡。
我要到陆地上去了,如果你愿意,这些气泡就是海。他说,接着将锤子丢在地上。开始唱一首语言模糊的歌。
“走。穿过蔚蓝的天空,
夜色的鲸,漂浮向前的水母。
穿过星云缠绕的孤岛,一颗缓慢破裂的星辰,
它的光。
是海洋,在你下陷的眉眼间,
凝固宇宙色彩。
鱼群唱歌给你听,吐出的气泡是银河踪迹,
象征万物初始,仍可辨明。”
我从未看见这么多银河向一个生命奔涌而来,自由,瑰丽,闪闪发亮。他从飞船上掉下去。我站在破洞边缘,看见他跌入一望无际的云层里,穿破它们,仍在歌唱。
领导的声音在广播里听起来仍然处变不惊,我这时见识到了那些特质玻璃的魔力,它们正缓慢复原。
那些气泡向我聚拢而来。我想,我要是乘着它们向下而去,说不定能穿过云层,拉住章鱼的手,去看陆地,去看海洋。
是天空,是海洋,在他下陷的眉眼间,凝固宇宙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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