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客

余秋雨《信客》

上世纪初期，许多农村的男人到上海等城市打工，那时候没有邮递员这种职业，为了方便外出打工的男人和家中的女人联络，产生了一种职业——信客，专门负责给两头的亲人传送信件和物品。

一位老信客，一辈子穿梭于上海、杭州等大城市和乡下之间，为人们传送物品和信件。这次，和往常一样，他踏上了回乡的归途，走了整整一个多月，总算赶在今天的日落之前回家了。

他看到，村子里的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起了炊烟，大家开始吃晚饭了。信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有他的好友余叶渡带的一块红布，还有各家各户托来的东西。

晚饭前，他首先感到了叶渡嫂家，叶渡嫂是个爽快人，给他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晚餐。吃完以后，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信客开始给大家分东西，这时候，叶渡嫂笑眯眯地问：“我家男人给我带的红布呢？”

信客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谁告诉你的？”他还没来得及说呢。

“上周，我男人的表弟回来了，就是余木典，你认识他，他回来带话的。”

“哦，原来是这样。”信客说，余木典、余叶渡是他在上海的古交。

说着，信客拿出了余叶渡带来的一卷红布，交到了叶渡嫂手中。

叶渡嫂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满脸疑惑地望着信客。

“怎么了？”信客被她盯的发毛。

“余木典带话来说，余叶渡为了防止出错，在红布边上花了一个小圆圈，我怎么找不到啊？”

信客

信客脑袋嗡地一响，什么？还有这种事？什么为了防止出错，不就是害怕我动手脚吗？亏我还将你余叶渡当作好朋友，你怎么会给我下这么一个套啊，太恶劣了。但他知道，这种事情必须要说清楚，否则，恐怕以后有口难辩。

“是这样的，我不是一路走南闯北，认识的人多吗，这次走到前面的一个码头，当地一户人家是我一个熟人，我还认了他女儿当干女儿。这次正好干女儿结婚，我到当地书店买了一套书作为结婚礼物，当时没找到绳子，我就剪了红布上的一指宽的布带包扎了一下，没想到刚好把圆圈剪掉了。”信客试图用最明晰的语言表达了事情的过程，他也知道，这件事很难说清楚。

大家一下子炸开了锅，圆圈没了，没人相信你的说辞，哪怕信客一辈子诚恳可信，但在这一刻，所有的信任都轰然倒塌。大家议论纷纷，追问信客，前几次带的货总感觉不够，有没有被信客半道截获。

信客感觉，自己不能背这黑锅，连夜返回，希望能找到他干女儿家，将那个决定他一生命运和荣誉的圆圈找回来。他不休息，连夜赶路，平时两天的路程他用了一天一夜就赶到了。

在干女儿家的枣红色大门前，他敲了很久，门打开了，不是干女儿一家人。

“你找谁呀？”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老太太开门了。

“请问，这儿前几天住的一家人呢？”信客突然发现，他连干女儿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搬走了，不知道到哪去了。”说着，老太太“哐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信客明白，这最后一条证明自己清白的门也关闭了。他不仅想起了自己与余叶渡、余木典的交情，多好啊，怎么就会变成这样呢？他想去问问余木典，他应该还在村上。

信客急急忙忙赶回来，他一打听，余木典今天回上海了，不知道下一步去哪。

信客心灰意冷，他决定，到山上去守几个大财主家的墓，度过余生，反正守墓的老头准备不干了。但思前想后，没有信客，村里的男女老少就失去了与家人的联系，他得物色一个接班人。

他想起城北老宋家的儿子，好像叫宋达，小伙子聪明、灵活，可以接他的班。他找到宋达，一问，行。

信客将自己多少年来积累的经验一股脑教给了宋达，包括附近村庄所有在外打工、经商的人的姓名、住址、面貌特征、秉性等等，整整说了两天两夜。

看着宋达出发了，信客背着包裹上山了，他成了老信客。

信客

老信客在山上尽职尽责守着墓地，几家财主供养着他，日子过得平淡安宁。

宋达没有辜负老信客的嘱托，将所有的事宜办理的有条不紊。

有一天，老信客远远看见有两个人爬上山来看他，他连忙躲了起来，来的正是余叶渡和余木典。他们在山上找了很久，喊了很久，老信客都没有见他们，他们无奈地下山了。

余叶渡和余木典是来跟老信客道歉的，当初，余叶渡只是想跟老信客开个玩笑，他怎么能不相信老信客的为人呢？当他和余木典看到这件事给老信客带来的巨大影响后，他们吓坏了，没有及时站出来，这是他们一辈子的痛啊，毁了老信客的一生啊。

几十年过去了，宋达也从一个风风火火的小伙子变成了一个老头子，随着时代的发展，有邮递员了，他不用送信了，就在村里的一所小学里教书。老信客和他的朋友余叶渡、余木典都去世了，全部葬在了山上，至死他们也没有再见面。

一次，上面来了一位教育厅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精神矍铄。开会时，这位教育厅长讲了自己的一件往事：“我是十七岁结的婚，属于早婚，当时有一个过路的信客，戏称要收我为干女儿，还给我送了一摞书，后来，我靠这摞书考进了大学，有了今天的成就。有意思的是，信客不知道从哪找来了一根红布带捆书，这个红布带我一直保留，现在还在扎头呢。”

宋达一听，两腿打颤，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会开完之后，他找到了教育厅长。宋达想起了一辈子因为这个小圆圈受尽委屈的老信客，对厅长说：“我不仅知道谁送你的红布带，我还知道红布带上画着一个小圆圈。”厅长一惊，多少年来，这个小圆圈她不仅没有告诉别人，甚至连丈夫和儿子也不知道啊。

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圆圈，彻底改变了老信客一生的命运，而它能说明什么呢？它只不过是余叶渡当时随手画上去的，但却牢牢套住了老信客的一生，直至老信客逝世，他也没有见过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小圆圈。

天下一切被“圈”住的人，都不知道圆圈的模样。天下所有的人，都是一个匆匆而来的信客，一辈子被一个圆圈所套，不知其始于何地，不知其归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