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1993年,我十二岁,龙口的大街小巷的各个商家店铺开始用大喇叭招徕顾客,满大街传唱的是艾敬的《我的1997》,记不清是不是从那时,知道香港将在1997年回归。
那时,县城不大,街上错落有致的低矮楼房、伫立着矮小敦厚的古旧平房,城中村散落在县城的各处,飞扬的尘土和城中建筑灰黄色的外墙给人一种灰蒙蒙的感觉。路两旁种着成排的柳树。中心街十字路是最繁华的地方,电影院坐落在十字路口东北角,门前有贩卖瓜子花生之类的零食的商贩。那里还有家“国营肉盒铺”,开了近二十年。
电影院对面是老城最大的百货公司,大楼外是巨大的透明玻璃橱窗,橱窗里摆放的各种实物,冰箱、摩托车、洗衣机……,夜间,一道厚重的铁栅栏使之与外界分隔开来。后来,巨大的玻璃改成了小门,成了临街的商铺,不大的面积。小涛的父亲就是这商铺的经营者之一。买卖人,这在当时属于时代的弄潮儿。那个年代,辞了工作做买卖的小涛父亲在我眼里是那么的高不可攀。
小涛一直和我们住在同一家属院,家属院有楼房与青瓦平房混杂存在着,一栋三层的小楼像一个面容青灰的武士,这些瓦房有多少,瓦房之间的小路如何连环衔接至今还是个糊涂账。家属院居住的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不同的是我家住低矮平房,小涛家住楼房。
小涛的父亲买了摩托车,当小涛在摩托车后座上,看着发动摩托车那一刻,低沉、阳刚、超震撼的轰鸣声,很是令人身心沸腾!
小涛还有个遥控飞机,也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玩具。
“这是我爸爸去广州进货时,香港的朋友送的,我长大后也要做大老板,要到中国最繁荣的香港去”,这是小涛时常对我们说的,他说这话时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当我在作文中“我的理想”还是解放军、科学家的年代,小涛的理想确实威猛。我知道他有一个欲望,他要想什么样的生活。
小涛说话时总喜欢眉毛上扬,喜欢穿着新潮的白色T恤,白色旅游鞋。他自己说是香港货。
我喜欢和小涛一起玩,借此去他家欣赏从未见过的玩具和高档陈设,还有满屋子那喷了香水的味道。
那是一个午后,我在小涛家,又央求着他讲述着南方的故事、讲香港那繁华的都市。听得入了迷,仿佛自己飞到那片神奇的土地,那里有公园、有游乐场、有豪华的商场、有漂亮的海滩,仿佛置身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畅游。然而却被一阵激烈的争吵拉回了现实,现实还是那个存在了二十多年的家属院。
还是为那件事,我的母亲与王大姨为了挣院子里一块空地的事。彼此都想在空地上自建个小房间,与原有的三十几平方屋子接洽,解决空间狭小的问题。后来,还是我母亲抢先一步,几日后,在我家墙外加盖了个十来平方小屋,使原有的“窑洞”般的屋子宽敞了不少。可这却王大姨结下了梁子,从此两家不在说话。王大姨有个女儿,院里的伙伴叫她菲菲姐,那个仙女般美丽的姐姐,长长的发辫垂到腰际。母亲当然是不允许我与菲菲姐一起玩的。不过我依旧背着母亲,与菲菲、小涛,三个人整日玩在一起。
八月流火,一个午后,突然天毫无征兆的暗了下来,抬头望去,原来是滚滚浓烟遮住了这夏日的骄阳。着火之处正是离家几百米远的地方,那里有小涛父亲的商铺,熊熊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企图把所用的地方全覆盖在它的统治之下。火苗是可以吞噬一切的舌头,这条舌头扫过之地便是一片废墟,铝合金门窗也瞬间融化。
几日后,我刚进门便在家中看到了哭红了眼的小涛母亲,母亲立刻支开了我。
我去了里屋,好奇的透着门上的小孔,窥视着外面的一切。
“借钱进的货,全烧进去了,家里能卖的也都卖了” 她用一直发抖的双手捂住眼睛,过了好半天,才缓缓地慢慢地移开。一连串泪水从她悲伤的脸上无声地流下来,却一点儿的哭声,只任凭眼泪不停地往下流。
“这是5000块钱,昨日你说后,我就从银行取出来的,本打算添置个冰箱,在缓缓吧”母亲说道。
大约也就是个把个月过后,母亲急冲冲的进家后,便抱膝瘫坐在了地上,泪珠就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低落在衣襟上。
“人不能好心,咱们当时可怜他,借钱给他们应急,可全家跑了…..”
这时我才发现,有很久没见到小涛了。
一年后,我搬到了新居。
六年后,我没想到会再见到菲菲姐,那是高中三年级,香港已经回归几年。她来我校复读,我虽然一眼就能认出她,但不知菲菲是否还能记得我。她略有妖意,未见媚态,妩然一段风姿,谈笑间,更带着三分英气,三分豪态,有点像香港古惑仔电影里的苏阿细。下了夜自习后,总会有一个岁数相仿的人骑着摩托车来接她,接着便拐进了河边漆黑的小胡同,我只是远远的观看,始终不确定菲菲是否还认得我。
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小涛会给我写信,惊叹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信中,小涛告诉我他们去了深圳,说深圳离香港很近,能清楚的看到香港全貌,香港很漂亮,高楼大厦很多,有空去找他玩。他回忆了过去,回忆了家属院的点点滴滴,说起他经常偷偷拿了他父亲店里的磁带送给菲菲姐,还送给他一个港货随身听…他告诉我大城市竞争很激烈,朋友不好交。末尾,留下来一串手机号。
在传呼机尚是奢侈用品的年代,在我看来,他居然有了手机,这显然是成功的标志。
一年后,我考入了大学,离开了家乡,一个月后的国庆节,我应邀去深圳找高中同学聚会,最后一日,突然想到了小涛,我不知他是否应酬于生意而没时间见我。但还是用IC卡电话拨通了他的手机电话。
电话里,小涛很兴奋,他居然有空。按照他的指引,我坐在附近的一个咖啡厅等他,一直想象,他会是怎么样的。西装革履、风度翩翩?
不多时,小涛进来了。我一眼就认出他。他的身体拉长了,五官却没怎么变,他剪着规矩的短发,穿着带有某电器的短衫,衣服上满是油灰。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见了我,却是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就是侃侃而谈,城市的繁荣似乎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荣耀。他跟我讲述着城里的一切,望着窗外可见的高楼大厦,他兴奋的和我一个个介绍。
我张了张口,尝试说点什么。却没说出来。
适当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他抿了口咖啡,支支吾吾,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说“我在安装空调。”
“菲菲考上大学后就和我分手了。她复读高三那年,我每天都给她打电话,也正是她告诉我你与她在同一所学校就读。”小涛接着说道。“其实,我很怀念那个家属院,而这城市,曾经是我以为的最美的天堂。但他们终究不是我的……”
咖啡厅在二楼,能清楚的看见美丽的深圳河,河对的对岸是香港。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不知为何,这句电影台词突然在我脑中呈现,一下子击中了我。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与小涛、菲菲一起,在小院子里看着天空发呆的时光,好像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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