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红花的故事

最后一次看见晴天是2010年的春天。临走前一天，他顶着漫天沙尘来见我，说是要让我给他践行。那天我们都喝了酒，他的脸红彤彤的，临别前从怀里掏出那个藏红色的陶埙塞我手里，转身就走了。

回家路上，我把埙牢牢揣在胸口，挂在上头的菩提子被风吹得东摇西晃，撞出几声清脆。妖风吹断了光秃秃的枝桠，啪啪啪全往地上打。

晴天在中国传媒大学经管系念研究生，第一次见到他却是在一场分享会上。配乐大师波特曼和国家剧院乐团首次合作，在大剧院搞了一出和电影音乐相关的表演。晴天是当时的长笛手，也是唯一的埙独奏者，音色极为悠扬。他说陶埙是很久以前伴随他到寄养家庭的唯一信物。晴天其实不是北京人，据说生父母都是南方的，但晴天对原生家庭一点儿记忆都没有。打记事开始晴天只会说北方话。可在学校这里他依旧没有多少朋友，他说这是“天性与环境对峙的后果”。

“只是听起来有点道理的借口。” 我说。

“不是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的基因，小明。” 他小而聚光的眼睛盯着我。“南北方的差异你也不是不知道。人这活着靠的还是自己的天性，环境能改变你的几率几乎是零。朝九晚五的同寝不会让你变得跟他们一样有规律。刻在你命里的东西，懂得的人一睹无遗。“

”那，如果能选择自己的基因，你会怎么选？“

”可能当一棵树吧。“

“开挂么？我想当一只鸟。自由的鸟。再说了，不有你这棵树嘛，给个地儿筑窝就行。” 我闹他。

“你知道为什么是树吗？” 晴天盯着遍地枯叶，自顾自说起来了，“我们家小区有一棵大约三层楼高的树，很多年都没再长高。在周围二十几层的高楼里它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甚至被一些小孩拿笔在上面刻各种图案。大家都习惯了小区里有这么棵树，没有人对它多加留意。直到有一天晚上一个居民从阳台失足跌落，树在底下充当缓冲救了那人一命，都是轻伤。从此那棵树在小区里开始疯长。

这件事惊动了附近的人。被画在树上的图案被神奇地放大了，整棵树就像被PS放大一样。你知道吧？就跟一个纹身的瘦子忽然长胖了。这并不科学啊，再说了也没有听过哪种树会忽然疯长。这件事我思考了很久。有一天我站在树荫下，忽然就明白了，我想它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大概是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吧？”

可能一辈子再不会遇见另一个真正想成为树，且此生已如树般孤独的人。

虽然晴天交际不广，还是有不少女孩喜欢过他，说喜欢听他吹长笛。晴天却总告诉人家自己还是喜欢单着，把人一个个拒千里外。在大学的时候曾有个条件不错的女孩因为他一副漠然无谓的样子反而对他崇拜有加，天天往他家跑，在屋外嚷嚷打铁要跟他在一起。后来还是他来找我，让我一顿饭一顿饭把人家给劝退下去。最后那次女孩在晴空下边走边梨花带雨地哭着。

晴天搭高铁去拉萨的那一天也是万里无云的晴天。一夜的风刮走了沙尘暴。他注定是要离开北方的。临走前把埙交给我，却带走了长笛。他说过，埙于他是心底某处的故乡。可能他再也不需要了吧？

晴天走的三年后，我被邀请到东城区为一部影视片头做声音，忽然想要拜访在附近的晴天的家。接待我的是那对养父母和他们的狗。首次见面，他们的脸竟和晴天有着几分神似。

“你就是那个作曲的同学吧？晴天有跟我们提起过。他说你挺有意思的。” 男主人烧了一壶茶，对我的来访他们似乎感到很高兴。我把熟悉的藏红色陶埙掏出来放茶几上，夫妻二人的眼睛瞬间变得湿润。

“您最近有收到晴天的什么消息吗？” 我首先打破沉默。

“啊，一年前给我们寄来了明信片。” 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没有落款的明信片，字迹明显是晴天的。我翻过来，另一面是他的半身照，身后有一排原木风格的商业铺头。我想明信片大概就是从照片里的某个小店发出来的吧。

“晴天在拉萨卖起了乐器，也卖陶烧的埙，跟这个一模一样。” 父亲有点自豪，“店面小是小，但看样子挺不错哈。”

接着他们聊起了晴天小时候的故事。谈话中我看出来他们是十分爱晴天的，也很尊重他。我相信养父母为孩子操着的那份心，跟全天下亲生父母是一样的。只是这对夫妇爱的方式很特别，不羁绊却无比深厚，我不知道晴天有没有感受到。

临走的时候，陶埙又被交到了我手上。我在小区里悠逛，却没有看到曾进入他精神世界的那棵树。

“可能长太大被砍了吧？” 

值班的保安上下打量着我，他并不知道树被怎么了，甚至不记得那棵神奇之树的故事。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些年来我又去听了几次大剧院的音乐会。有一次听到了那首熟悉的乐曲，只是埙被换成了萧，听觉上还说得过去，就是不怎么打动人心。晴天的埙后来被我放进了布袋里没拿出来过。今年有朋友去了西藏穷游，给我照了当地人加工的藏红花。藏红花的花瓣是蓝色的，里头三根细长的红色花柱才是珍贵的中药材。我反复看着那几张照片，好像晴天的陶埙上面就有类似花柱的雕纹。后来在某个活动中好像听到一个西藏来的呼麦歌手提起晴天，说他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生父，在川藏路线附近从商。我没问过北京的养父母晓不晓得这件事，我想他们大概也已经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