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四月六号走的,送行那天,周小年没哭。
教科书上说岁月如白驹过隙,果真九年真的只是匆匆一瞥。这九年里周小年去看过他三次,每次都是节假日。人们总说人生而为人终究只是浩浩沧海的匆匆行客,其实周小年不太喜欢这个说法,所以每当他听到这样的感叹时都会默默的走开,谁说只是匆匆行客,他才懒得搭理这些烂道理。
孩童时的周小年最欢的一件事就是跟着他去放牛,日过晌午,他坐在田埂上打盹儿,周小年跟着牛儿守着它们,牛儿吃饱了,到自家的田里凉快,他骑在老水牛身上,双手和着泥巴往小牛仔身上抹,一边抹一边哈哈大笑,一旁地老水牛生气地甩着尾巴,一股混杂着稻草的田泥在周小年脸上弥漫开来。
周小年生气地拍牛屁股,说:“老家伙,甩我一身泥,你高兴了,你看看这脸,跟花猫一样,算了,不跟你玩了”,说完,周小年慢悠悠地从牛背上下来,然后笑嘻嘻地在田里捉起了鱼。
两三个小时过去了,周小年捧着抓到的鱼给他看,他笑着夸奖他,说多亏了他今晚有肉吃了。周小年犹豫了下,回头张望,嘴里唤着大黄狗的名字。大黄狗快速的跑来了,因为田埂上有个缺口,它跌了个趔趄。
周小年嘲笑狗说:"你看你,跑起来跟醉汉一样东倒西歪。"
狗子低声叫唤了几句后疯狂对着鱼仔来了一次亲密接触,好在周小年护得好,那鱼仔才得以周全。
“大黄,走,我们把鱼放了吧,快点儿,跟上” 大黄貌似不太情愿,但还是乐呼呼得跟着主人把鱼给放了。
"为什么抓了又放了?" 他眯着眼睛 问周小年 。
"养着呀,明年就能生好多小鱼仔了" 周小年抱着大黄狗,深深吸着狗子身上的味道,真香,果然是大自然的味道。
“你说明年能有多少小鱼仔呀?” 周小年又问道 。
"什么鱼仔,哪里来的小鱼仔,一场雨又不知道跑谁家田里去了,年年放鱼苗,年年没见鱼" 他看着天空,表情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那还是养着吧,这样明年收稻子的时候就能有好多了" 周小年抚摸着狗头,缓缓说道。
此时的大黄狗已经在周小年怀里眯起了眼睛,旁边田里,小牛仔竖起耳朵听四方,老水牛舒服的躺在泥地里,嘴巴一刻不停,午后的阳光洒在它身上,像一幅油画。
"这是什么"周小年拿着他用茅苇编好的小玩意儿问道。
他没有迅速回答而是开始卖起了关子来,说"你可以猜猜看,猜到了我就告诉你。"
周小年倒是挺聪明头一次就能猜到是马 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他见难不住周小年,只好不断开挖他的兴趣"那我等下多编几种,我猜你肯定认不出来"
周小年才不相信呢,不过相比猜他更喜欢这些手工"那你得多编一点,等下我带回家去"
"这些东西在野外玩玩就算了,不能带回家"
"为什么不可以…"周小年很好奇。
良久,他才细细说道 "这些是鬼神之类的,总之不能带回去,小孩子就不用知道这些了"
"我可以放在院子里,不进屋的话就不会有事了" 周小年感到可惜,虽说他自己很喜欢这些小玩意儿,但是没经过允许,他还是不会带回去的。此时躺在周小年怀里的大黄正睡得安稳,细软的狗毛在阳光下格外温暖。正如他所说的,他的确编了好多周小年认不出的东西,他教周小年,但周小年太贪玩最终没学会,他觉得自己下一次会学会,而且是一定学会的那种。
可是故事转折最应该出现在什么时候呢,周小年一直没想通,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他上寄宿学校开始,在那十八线的小小镇里,周小年上下学距家太远,走读是不可能的,来回都要30多里路呢,按照学校周五下午放学,星期天上晚自习的规定来看,周小年一个星期在家的时间只有一天半,所以,他能跟他相处的时间变得少之又少,很显然,那些说过要学的东西周小年也没有时间去学了。
他08年开始生病住院,那个时候周小年才开始寄宿半年,还在上五年级,那一年秋天,家里正在修新房。房子建好后,还没来得及装修,09年2月他再次入院,病情周小年不太了解,只知道情况总是时好时坏。
4/5号他与世长辞。周小年没见到他最后一面,一切都毫无征兆,毫无征兆的生病,加重,住院,出院,然后离开人世。其实他的离开周小年是有预感的,不过他也没怎么放心上,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往死亡这方面去想。那一天周小年像往常一样揣着一个星期攒下来的饭钱买了自己认为好吃的菜和零食,他打算给他改改伙食,周小年知道他病重,需要吃好的。
直觉这种东西,有时候准有时候不准,但是那一次,周小年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运气去换了这一次感应。因为当他到家附近时感应它越来越强烈,那一刻,他感到心慌,跟考完试等待成绩公布时一样强烈。有时候我们等待结果,就好像在等某个决定生死的评判,不过,事实就在眼前,他看见父亲戴着孝帕跨过老屋的门槛走出来,周小年开始踹不过气,像个陌生人一样冷眼旁观着老屋的一切变化,好像那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他快速放下书包跑上了新屋的房顶,妹妹告诉周小年,他走了,昨天走的,父亲怕他静不下心搞学习,所以没说。周小年沉默着没接话,觉得心里堵得慌,他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走时他说什么没有?”周小年低声问起妹妹,妹妹说只有四爸见着了最后一面,不知道说什么,连父亲都没见到最后一面呢。周小年不敢去老屋,他怕看见木棺里冰冷的他。只是揉揉模糊的双眼继续跟着弟弟妹妹们玩起了抓子儿。
"运气真不好,竟然掉了那么多次。平时都只有赢的份儿,今天怎么发挥失常了呢"周小年心想。
此时夜幕已经拉上,妹妹催促说该下去了,不然看不到路,等下摔下去就不好了。
周小年下楼时,听到从灵堂传来的哭声,声音来来回回变了好几个音阶,哭着什么,他没听懂,只觉得做戏。“卧病在床时不闻不问,买了一件八宝粥去医院探望,到处告诉别人说自己手心痒了一晚上。可是好歹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他曾经也许过你关爱以温柔。如今哭着跪着有什么意义,难道人活着还不如一堆黄土有价值。”在周小年他们那里,手心痒代表着要花钱。父母一直教育周小年要尊老爱幼,并且一直以来他们都以身作则。他能有这样的心声这样的想法,多半还是受父母的影响,毕竟他们一直很孝敬。
以前村里有老人过世,别人家族亲戚都带了孝帕,周小年很羡慕,觉得戴上去超级显酷,再加上自家辈分在村里很低,别人又都是旁里系亲的,所以他只有羡慕别人的份。但是如今这个曾经看似很荣誉的孝帕要戴到头上去,周小年却非常非常的不愿意,满面愁容的母亲强行给他戴上了孝帕,动作像小时候把他绑在背上时一样笨拙,此时此刻,周小年感到鼻子发酸,头上的“光荣”令他十分难受,他真想捶自己两拳,对于这种事情怎么会心生羡慕,干嘛要觉得那是个荣誉,真是欠揍,他越想越生气,狠狠地抽了自己几巴掌。
乡下办丧事一般都不会超过七天,最早的是当天,其次是三天,最后是五天,只有极少数在七天。第五天的时候,好多亲戚朋友都来了,老屋的人进进出出,看起来很热闹。其实周小年知道大部分人都是村里过来帮忙的,由于从小就大门不出,所以有三分之二的人他都不认识,大家看起来都很忙,忙着哭,忙着笑,忙着劈柴,忙着做饭,忙着炒菜,忙着吃,忙着喝…如果不是那哭声,不是头顶上的孝帕,周小年会觉得家里正在举办的是喜事而不是什么丧事。来直系客的时候是需要放鞭炮的,那鞭炮声一阵越过一阵,像是在比较什么,可是又是在比较什么呢,周小年说不出,因为对于那些人来说,这一次是过来花钱的,至于真正的吊念,想必在无比熟悉的鞭炮声和纸钞里早已变质,倒是他,周小年的父亲,他沉默着,红肿着眼,在鲜丽的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个流浪的小孩。
夜里,大部分人都聚集在老屋哭丧,周小年是直系亲属,本该配合道师绕棺,但由于当晚打绕棺的承办方是姑姑和其他亲戚,所以,他没成为参与对象。其实周小年印象里也没看见谁家有小孩子去绕棺,都是成年人去绕。在他们那里,绕棺挺讲究的,周小年不懂规矩,觉得热闹得很,因为道师班子会把鼓敲得很悲,把歌号得很亮,众人齐跳,家属们都会放肆的哭,至于歌里号的是什么周小年也不知道。周小年的父亲站在众人里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一边玩去,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干脆假装看不见。过了一会儿,轮到送殡的乐队换场了,父亲得空把周小年请回了新屋。一个在新屋帮忙的叔叔跟周小年他们玩了一会儿牌,周小年跟其他几个小屁孩围着一张小桌子乐呵了起来,几局下来,周小年他一次也没赢。那叔叔说,"你爷去世了,你怎么不哭,一滴眼泪也不掉。"
周小年笑笑,说"那是我自己的事,哭能证明得了什么?"
夜空寂静,但夜空下,却无比喧哗。周小年觉得无趣,想着明天就要彻底送别,他竟开始感伤起来。周小年抱起他还健在时喂养的老母鸡,走到了新屋的屋檐下,他想去老屋看他一眼,可是棺盖已经钉死,道师舞得正欢,如今过去恐怕又要碍手碍脚,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呆坐在新屋的屋檐下,由于两房子并排,新屋稍微靠前一点,所以,周小年只要在新屋这边就能看到老屋的一切。老母鸡很安分,周小年觉得这是他最后一件遗物了,因为老水牛和小牛仔在他还健在时就已经被卖掉了,大黄吃了别人放的毒药死了,老母鸡是他救下来的,所以他此刻很宝贝着。惨白的月光下,周小年不经意间看见他生前爱锁着的箱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给放在了老屋的屋檐下,此时的锁已经被打开,箱子也没以前看上去年轻,赤黑色的漆掉了一大半,箱面磨损严重。锁上满是锈迹,估计有些日子没有开关过了,父亲告诉周小年那锁是在他生前就开了的。
周小年还记得早些年前,他每次一从集市回来就喜欢把自己往房间里关,开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上锁,然后开门跟他们分享他锁剩不多的好东西。周小年那时觉得那个箱子是一个百宝箱,因为每次开锁声一响,他就能得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只是此刻,箱子已经空空如也,据说他随身所剩的七十多块钱在病重时已经拿了出来。可是为什么他生前只有七十多块钱守身呢,主要还是家庭的财政大权在不在他手里,他基本只有上缴的份,做不了主。后来分家,他跟了周小年他父亲。牛在分家后给卖了,他自知已经做不了牛的主,舍不得又能怎样,现实面前,情怀一文不值。他也没什么要求,想着牛儿跟了他好几年,无论晴霜雨雪他都精心的照料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既然牛卖了,能不能给个两百块钱花花。结果可想而知,他不仅一分没要到反而还憋了一肚子委屈。虽说周小年也替他感到气愤,但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希望家族和睦。周小年向天发誓,往后要用功读书,将来赚钱给爷买好多吃的,他才不会只给一两百块呢,最少也要给一两千块。
周小年是知道他的收入来源的,基本上都是过年时几个儿女给的红包。有趣的是有一年中秋,周小年的父亲给他几百块零花钱,在场的人都看见了那是红扑扑的票子,没想到他后来吃了醋,说满堂儿女只知道疼母亲,大把大把的钞票递给她,而他呢,只能拿到零头,太偏心了。众人哭笑不得,那些钱不是用来花的,是要存下来用来盖房子的。不过好在他自己也有一技之长,不仅懂草药还懂医术,慢慢地有了些知名度,上门请他治病的人也多了起来。请他的人会给些辛苦费,不过他一般只收百分之十,有了这些收入他也渐渐不再惦记这些事。只是这些收入他会上缴一部分,留下一部分当私房钱偶尔用来置办医用工具,新衣裳呀,零食什么的。周小年越想越伤心,此刻躺在棺里的他一定想不到自己宝贝着的东西,如今跟个孤儿一样可怜。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箱子后来被放在什么地方了周小年也不是特别清楚,但他知道父亲一定还收着。
送行的那天清晨,一路上的树莓娇艳欲滴,一同送殡的乐队一下子没忍住,吹一会儿敲一会儿,这边悄悄摘一颗,那边偷偷吃一颗。送殡的队伍除了乐队外都是本地人,他们见状也是笑笑,说城里人倒是挺稀罕,这些随处可见的东西到他们这里变成了珍品。周小年被这一幕激起了回忆的浪花,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寄读的时候,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抗着父亲给自己做的三轮木板车缠着他去摘树莓,木板车很重,一个轮子比其他小伙伴的还要大十几倍,但10岁的他看起来像个男子汉,咬牙也要扛到目的地。他跟弟弟妹妹们把摘到的都放进用梧桐叶扎起来的容器里积累着,说这个新鲜,他应该吃这些。他笑着打趣,说周小年他们不会吃,被碰掉在地上的也新鲜而且更加甜。周小年跟弟弟妹妹们都不相信,但也没有人去反驳。只是那一刻周小年更加确定他变得更老了,因为牙齿不好,所以才会觉得落下的好吃,谁会不愿意吃新鲜的呢,想着周小年的眼泪又疯狂在眼眶里打转,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十分痛苦也十分无奈。
其实仔细回忆起来他去世前的一两个星期曾叫周小年一起上马路边散步,那时正是蕨菜生长的季节,周小年乐呵呵的像猴子下山一样,他问他蕨菜要怎么做才好吃,他说也不知道,甚至有点答非所问,他还说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恐怕是命不久矣,他说着自己的顾虑和牵挂,声音却微弱得让周小年只听见前几句,假如,假如周小年知道一切会来得那么早,他一定会好好珍惜那最后一次散步,而不是关心蕨菜怎么做才好。
有时候世事翻转过来,也是一种得到,不管出于何种获得,都能真切的感受到生命的真谛。周小年心里清楚真正的告别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含义,没有什么饮酒劝留,不过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清晨,有些人,他永远的留在昨天了,一切都那么的毫无征兆而又有些顺其自然。他是个读书人,往往能够很文雅很贴切的写出自己的感悟,虽然他也没有表现出很难过,但他心里清楚,真正的舍不得和难过往往不在于那个人断气之时,而是客人散尽,一切恢复原样,饭桌上多出了一副碗筷之时。这种情况在周小年父亲身上就出现过很多次,每当他买了什么好吃的,什么好用的都会想起他来,他总是觉得自己亏欠他很多,如果他能熬过那场病,也许就能多享几年清福了,只是无奈当时压力过重,日子也清苦,分家三年不到,他就过完了这一辈子。
周小年对08年的春节印象非常深刻,因为那一年的年夜饭桌上,只有两个菜,一个是炒鸡蛋,一个是炖猪腿,鸡蛋是家里老母鸡下的,猪腿是拜年时外婆硬塞的。当时他牙齿只剩两颗,像两个倔强的守卫衷心地守护着城池。周小年母亲特地把猪腿炖得很软,鸡蛋也以清炒为主,尽管如此,他还是没能吃完周小年父母给他夹的菜。
他走时,杜鹃花漫山遍野,那是个红色为主的季节,周小年不会忘记,因为在那些日子里有个人活成了他的回忆。
周小年做梦都很想能再跟着他去放牛,再吸一次茶花蜜,再吃一次他亲手做的饭菜,再重新来一次,一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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