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内十年,前后写了不少苦涩,今儿换个角度来写。
我十岁那年,读得好好的北京外国语学校,一夜之间柏油马路上突然出现了“砸烂外交部”,“外语学校是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温床”等巨大的粗体字。是用宽排笔刷的,蘸的白色洋灰。走在上面,好像小时候玩的“跳房子”。
能考取这个学校可真不易。跟过五关斩六将似的。先是名额有限,全市每所小学只有一个名额。之后又是笔试、面试、体检折腾一溜够。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爸爸高兴坏了,女儿争气老爸脸上有光。
我在这里学的是德语。那时候学生都是从初一开始学习外语。只有这所学校是在小学三年级面向全市招收二年级的小学生,之后一直读到高中毕业,继续考进外国语学院。
简单说,这学校就是给国家培养外交人才的。
自打校园马路上出现标语口号,孩子们就基本不上课了。老师们整天开会学习,一个个表情严肃得都像个劳改犯似的。
班主任老师姓袁,梳着两个小辫子,四方大脸的像个男人。我隐约感觉袁老师不如原来那么待见我了。一次去食堂打饭,走在那条曲径通幽的小路上,听见袁老师悄声跟同学说“她爸是当权派,被打倒了”。
那之后,同学们也疏远我了。
袁老师那句话,我记恨了好多年。
一赌气我跑到学校教导处说要转学。趁“兵荒马乱”就稀里糊涂把自己转回了原来的郝家湾小学。
这回我可如鱼得水了。院子里的小伙伴儿们都在这所小学。成天介也不用正经念书。乖乖女秒变疯丫头,我身体素质好,玩啥象啥,不说是孩子王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爸也被组织“停职反省”中,正合适,我成了他的跟屁虫儿。
那时候流行样板戏,街头巷尾都是《红灯记》、《沙家浜》的唱段。爸年轻时在延安鲁艺学过京剧,会拉二胡,我们俩没事儿就来上一段“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我嗓子不咋好,高亢处便哼哼唧唧的偷懒。爷俩儿玩得不亦乐乎。
下午睡醒午觉爸骑上家里内辆德国造的倒轮闸,驮着我到动物园附近看大字报。大人们神色凝重的看内容,我跟着看热闹——名字上划了大红叉子的都不是好人。
傍晚我会跟着爸去车站附近接妈妈。妈妈骑着二八大弯梁,一辆墨绿色的凤凰女式自行车,车把比座子高出一截,孩子们称这种骑车姿势为“端尿盆”。当妈妈从远处端着尿盆越来越近时,爸总是很开心地催着我迎接妈妈。
假如当天妈妈带回家“像章”,我高兴得象只快乐的小鸟儿能叽叽喳喳一个时辰。就跟杨白劳给喜儿带回二尺红头绳一样欢畅。大哥手巧,他给那些得之不易的像章都穿上了“衣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针线活,按照像章的大小量体裁衣,缝制了很多素色的小袋子,袋口还锁了个翻边。哥说不好好保护会磨损的。
我把五颜六色、形状各异、材质不同的像章分门别类,收藏起来。隔三差五还会拿出来显摆,有夜光的,有动画的……后来越来越多,哥缝制的小袋子不够了,我就把像章都别在毛巾上,摆弄的横平竖直的,煞是用心。
夏夜暑气消退时,爸会伏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蝉鸣停歇了白日的喧嚣,窗外的月光透过纱帘洒在爸爸的身上,给他的身影镶上了一圈银边边。
爸整天好像有写不完的作业,他不像以前那么潇洒英俊了。邻居家的叔叔阿姨们见我时也少了夸赞和微笑。
我和爸整天腻在一起。他有两个顽疾,头痛和腰痛。
腰疼时,爸就喊我过来服务。他趴在床上,我呢就骑在他屁股上,攥紧小拳头雨点般敲打在爸的老腰上。
头疼时,爸仰面朝天,我就用拇指有节律地按压他的太阳穴,再用食指按摩脑门。
爸闭着眼睛,享受着短暂的天伦之乐,还会不经意地哼吟出几句西皮流水。
我贪婪的闻着爸的味道,香烟、白酒、汗液、头油混杂。那时候我觉得全天下的爸爸都是这个味儿,特香!
我和爸之间有一段对唱,仅仅属于我俩!其实只有两句,他一句我一句,之后看心情可以循环“播放”。每次都唱到妈妈侧目并羡慕嫉妒地说“又说月语呐”。妈妈说的真对,我也觉得我和爸的唱句是属于月亮的语言,是来自外星球的欢歌笑语。
那是一句没有任何汉语内容的唱句,就如同妈妈为自己孩子私人订制的一句摇篮曲,绝无仅有。
至今,时不时地我会在心里唱给天上的爸爸听——“亲不了夸七,亲不了夸七……”
有年暑假,爸又不用上班了。同学们都利用假期去外省旅游。我磨着爸要钱也想和小伙伴们出趟远门。可是不知道为啥他不同意,并许愿说本市公园随便点,指哪儿打哪儿。我也没客气,整个夏天父女俩香山、颐和园、圆明园、中山公园……没少溜达。
爸爸陪我到处游玩,这在我的记忆里是唯一的一次。
日子过的比啥都快。家有小女初长成,这年我小学要毕业了。
妈接受组织安排,要去河南种地去。临走之前叫来了她的小姑。妈背着我跟小姑神神秘秘、嘀嘀咕咕还夹带着唉声叹气。我不明就里地打探,妈妈皱着眉宇,摇头。
妈妈是个外冷内热型的职场女人,平日里不苟言笑。可这次离家的时间段,我将面临一件大事。妈把大事托付给小姑——她担心我初潮时因没有经验吓着自己。这都是后来妈告诉我的。
这就又让我想起小时候总看到妈丢弃在厕所纸篓里沾满鲜血的条型手纸。我每次都很紧张地问妈咋回事,她总是笑笑说不小心摔着了。她那表情好像哪儿不对劲。那时候孩子傻,真好糊弄。
快满十四岁那年,我随着父母去了河南五七干校。开始一段时间远离父母和小伙伴儿们住集体宿舍。小玫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瘦瘦小小的,初潮还没来。
我像个大人似的教她应对方法。有一次我俩去小镇上游荡。看到街边一个露天铺面,铁丝上挂着一排妇女专用的那个东西,各种花色,随风飘扬!我俩羞红了小脸,相视一笑,选择视而不见快步走开。走到远处,哈哈哈笑破了肚子。
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年,月光如水说话间就变成了毒日头……我也从小女孩出落成人见人烦花见花败的女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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