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到了香水百合盛开的季节，想起生命中邂逅的一位女郎，一头吉普赛女人及腰的大卷发，飘逸的长裙，第一次到我家做客，带来一捧浓郁醉人的香水百合，那是我在美国收到的第一捧鲜花，我的很多老朋友都见过她。
2007年的春天，我刚怀上女儿，随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我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像气球一样的鼓起来，时刻都饥不可待，像个移动的食物搅拌机。
那天自己外出买菜，刚到中午，就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直冒虚汗，两眼泛着绿光，边开车边找吃的。
路边有家麦当劳，刚停好车，火箭似的射入店里。
不假思索的要了双份巨无霸牛肉汉堡，双份的鸡块（每份二十小块），双份的薯条，外加一杯巨大的饮料。
然后腆着个肚子，端着小山似的一大盘食物，迫不及待的找个靠窗的位置开吃。
仿佛一头饥肠辘辘的肉食动物，突然得到一块巨大的新鲜牛肉，撕咬下的第一口肉是最美味最惬意的，因为所有的味蕾都被口水一次次的冲刷，变得极其敏锐。
汉堡这种吃法最早是哪个吃货发明的呀，碳水化合物、肉和蔬菜，这不同的食物竟然起高楼似的垒起来，然后一口下去，忙坏了舌头上那一万个味蕾和五十万个味细胞，搞不清楚哪个是菜哪个是肉，中间还挤压着黏糊糊的面包。
不过对于饿坏的人来说，真的是最捷径的吃法，把对不同食物的贪婪和渴望，一口到肚的实现。
“You look like a hungry tiger !"(你看起来象一头饥饿的老虎），一个柔和的女人声音象排气口的凉风徐徐吹来。
在我猪八戒吃人参果般咕咚完一个大汉堡，我才发现一步之遥的座位上，一位优雅的美国老太太正慈爱的看着我对我说话，估计从我风风火火的闯进来，风风火火的狼吞虎咽开始，她就注意我了。
幸亏先让我的肚子垫了一个汉堡，就那女士温和如风的语调，要在几分钟前，就是美国总统布什他爹两坐我旁边，我的眼里也是只有眼前的这堆食物的。
“I am not looking like a hungry tiger ,I am a real hungry tigerss ,and carrying little tiger.....two hungry tigers now"(我不是看起来象一只饥饿的老虎，我就是一只饿坏的母老虎，还怀着小老虎，现在是两只饥饿的老虎。）
看我一个大肚子孕妇，自得其乐的大快朵颐，边和她飙着中国英语，边不忘往嘴里填塞东西，顺便还将一盒鸡块递到她面前，示意别客气，要吃就拿，别老盯着我，我请客，真的是忙得不亦乐乎。
老太太真没和我客气，把她的几根薯条和一杯咖啡，连同我的鸡块一并挪到我的桌子上，不用征求意见，笑嘻嘻的直接拍我对面的椅子上。
目测估计得有个八十来岁吧，保养得很好，一头浓密的大卷发令我羡慕不已，中医认为头发好说明肾气足身体倍棒，要嘛八十几岁敢一个人开车出来，满大街闲逛喝咖啡，也忒吓人忒老姿了，这要在中国，身边肯定得跟个人。
淡淡的妆容，淡淡的香水，粉色衣裙，看她轻轻的端起咖啡，在抹着粉色口红的嘴上轻轻的抿了一口，然后轻轻的拿起一块鸡块，分成三四五口才慢慢的“吃”完，应该说是品完，相比与我一口一块塞牙缝的速度，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年轻真好，牙口好；要嘛幸亏老公要求不高，看在肚子里的小老虎份上，从未嫌弃这打了三年饥荒的吃相.
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Sophia,中文音译叫索菲娅，一个很有贵族气质的名字，来自古老的欧洲，源于希腊，第一个获得人类公民身份的机器人就叫这个名字。
那天我们在麦当劳餐厅里聊了两个多小时，听她讲她的故事，差点把我们娘两又聊饿了，后来给自己又要了一大份冰淇淋。
我是喝水都长肉，闻味道都增重的体质，一直超羡慕那些怎么吃也不胖的朋友，否则再来一大份沙拉洋葱圈什么的， 恨不得把图片说明上好吃的都来一遍，反正还有一个世纪的精彩故事娓娓叙来，比那边啃瓜子边追连续剧还激动，因为故事的主角就在眼前。
她找到了一个有耐心还有时间陪她絮叨故事的听众，我找到了一个不厌其烦陪我单练英语听力和口语的老师，无论我“Pardon ”多少次，她都会用另一种更慢更简单的方式说明清楚，然后我们互留电话和地址，成了忘年交的朋友。
（二）
那个时候因为刚到美国没有工作，结识了一帮同样移民不久底特律的中国女人，于是经常各家轮着聚会，打发时间，资源共享。
想念那段懵懂而“少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单纯日子。
第一次把Sophia请到家里，正逢一帮美女们齐聚我家，辣的不辣的满满一桌，真正一个南北大聚餐，中国自古倡导“民以食为天”，吃好喝好日子就好，在美味佳肴里吃出感情吃出共同的喜好，吃货的交情远比其他交情更多了一份简单直接的味蕾记忆。
Sophia 繁花似锦的粉色纱裙，加上浪漫的大卷发，着实让一众美女惊艳不已。相匹配的项链耳环首饰等各式珠宝，加上精美的妆容，可见她对我的邀请郑重其事，用精雕细琢来向主人表达她的敬意，反倒令我有点惶恐，仿佛小庙突然迎来一个大菩萨！
Sophia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拜访一位正统中国朋友的家，对于她也是很期待很好奇的，她从未到过中国，那是个象她故乡欧洲一样遥远的地方，她很感激在她的这个年纪，还会和一个中国来的小朋友一见如故，哈哈，她竟然把我当小朋友？毕竟她的女儿都已经是奶奶级别的了。
桌面上的很多菜她从未见过，小心翼翼的每样都取一小点，面对那张牙舞爪的泡椒凤爪，Sophia迟疑了好一会，估计不晓得从何下口。
想着八十几岁的老人，吃不了太硬的东西，朋友做的东坡肘子肉香四溢，对着那最迷人、最富含胶原蛋白的猪皮，毫不犹豫的切了一大块送到Sophia的盘里，那可是我和肚子里的孩子最喜欢的东西。
老太太慈祥的盯着我们一帮年轻女人，痛痛快快的吃喝，痛痛快快的大声说话，痛痛快快的爆笑如雷，肆无忌惮的挥洒着简单的快乐。
虽然我们都没有工作、没有钱、对这个陌生的国度半窍不通，有太多的困难等着我们，但我们有最迷人的青春。
青春真好，什么都可以重来，天大的事都能傻傻的当被子盖，睡一觉就忘了。
Sophia问我，你们中国姑娘食量很大，但身材都那么好，不显老，估计还是基因不同。
眼见那巨大的东坡肘子不一会就瓜分到每个人的肚子里去了，包括坚硬的骨头和奇怪的蹄子，都被哪位美女在闲聊中啃得一干二净，一点没浪费。
我一次次的偷瞄Sophia,只见她小心翼翼的用叉子一次次的碰了碰那极富Q弹的猪皮，仿佛叉子在玩蹦床的游戏，终于好奇的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我告诉她是猪的皮肤时，老太太使劲的咽了一下口水，好像喉咙里头有什么东西突然冒出来，给强压了下去。
整餐饭老太太的叉子和目光都绕开那块美丽的红烧猪皮，最后忍无可忍的告诉我，猪皮看起来很美味，但她实在吃不下了，很歉疚的偷偷倒入垃圾桶里。
（三）
第一次拜访Sophia已是我们结识半年以后的事了。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很想在孩子出生前去探望她，但我们之间仿佛失联了，几个月的交往，都是她给我打电话，而我几乎很难联系到她。
每回给她打过去基本都是不通或盲音，而每次她的突然来电，都非常自责和抱歉，不能回请我吃饭，不能来看我，告诉我她生病住了几次医院，每次回来，她的女儿都会来把她的家扫荡一遍，没有征求她的同意就把很多东西搬走；
向我投诉医院里的夜班护士态度恶劣，有时候她尿床的时候，护士就会很生气，粗暴的喂药和吃的，嘴还没张开，生硬的勺子已经不耐烦的直接戳在嘴唇或牙龈上了；趁没人的时候，还会在她的大腿上狠狠揪她一把，告诫她别给自己找麻烦。
向我抱怨最多的是为何她都足够老了，上帝还不想见她......
有一天Sophia又突然来电话了，她说她刚离开医院回家，状态好多了，想见我。
（四）
那是一个很大的高档小区，她一个人住在很大的Townhouse(联排别墅）里，半年多不见，我已经完全认不出她了。
稀疏的几小撮白头发在光亮的头顶上趴着，做工考究的宽松睡裙，牙齿已经掉光了，估计之前戴的是雪白工整的假牙。
动作更迟缓，不知是药物的原因还是真的太老了，口齿不清、思绪混沌得我以为认错了人。
很难把眼前这位毫无血色、风烛残年的老人，和我心目中那位倾国倾城、迟暮的美人Sophia 重叠起来，每次想起Sophia，就仿佛闻到她送我的那捧香水百合，那香味快把我整栋房子的缝隙都填满了，后来实在受不了那太过浓烈的香味，夜里还整瓶放后院阳台，白天捧回来，让窗子对流，把大部分花香带走。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即使彼此容颜改变，声音不再，但我认得她的眼神、语调，我认得她温暖实在的拥抱。
（五）
Sophia的家，估计除了她的女儿，应该很久没有来过客人了。
从外头很亮的光线突然步入昏暗的屋里，关上门的一瞬间真的被惊吓得毛骨竦然，以为一脚踏入了地狱之门，刚来美国，就遭遇连环杀手。
十几个被砍断的女性头颅，被随意的弃置在沙发上，不远处的桌面上还立着几个不同发色的女人脑袋，空洞的眼睛正蔑视的盯着我，无聊的等来了我这新鲜的大肚子猎物。
Sophia提起一个长头发的随意扔到旁边的椅子上，然后再扒拉掉两个短头发的，给我们娘两在一堆头颅中腾出坐的位置。
我的脑子已经不管用了，眼前的Sophia才是真实的Sophia，那个批着美丽外表的女人，只是一个假象，就是为了今天把我勾引来，坐在一堆头颅战利品中炫耀的下一个目标，还自带一个小的，太可怕了。
坚决不能吃她的东西，即使大肚婆真要和眼前的老太婆干起来，应该胜算蛮大的，只要她屋里没有藏着其他人。
突然我的后背被什么东西硌得慌，伸手一淘，偶滴个妈呀，掏出一把女人金黄的头发，恶心得我用力抽出来，没敢细看扔一边去，不会吧，用女人头颅做靠垫？
我盯着陌生的Sophia，猜测着她将会用什么招式慢慢犒劳我们娘两呀，除了后悔还是后悔，我太轻信人了，真的是超出我所有想象空间的恐怖片即将上演，可是我出门前甚至连要去哪都忘了跟老公说，而这栋房子又位于小区最偏僻的地方，刚才七转八弯才找上门，这回叫谁都应不了，谁也救不了我们娘两了。
（六）
“对不起，家里很乱，我刚出院不久”一阵死一般的尴尬和安静后Sophia 先开了口。
习惯了屋里的昏暗后我开始打量四周，才发现刚才把我吓个半死的女人头颅，原来是一顶顶质量非常好的仿真头套，不同的款式不同的颜色，都是真人的头发做的，有的为了保持特定的发型，还配有专门真人尺寸的头部模子，与头发颜色相配的耳环项链一应俱全，盛装披挂的林立桌面，诡异得阴气森森，怪不得远看以为是德国奥斯维辛集中营里的杀戮刚结束。
我这才明白，每次Sophia 都要花很长时间，在这头套的丛林里找一顶最合适的假发，把自己美美的打扮一番。
从入门客厅的墙角一直延伸到每一个屋子的墙根，密密麻麻的堆满了各种未启封的购物袋，里头有很多都是国际一线名牌的标识，甚至连上头导购小姐才能扎出来的专业蝴蝶结都没来得几及扯开，就这么随手一扔，变成了一堆高档的垃圾，任由那些曾经骄傲的奢侈品们被轻视和蒙尘。
我甚至感觉到Sophia享受的不是购物袋里的东西，而是享受在人流中逛街，很多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短暂的陪伴，因为一旦回到这个家，就会被无处不在的寂寞湮没，连头套下的木偶头颅都看起来比人更鲜活。
（七）
Sophia 手忙脚乱的要给我做吃的，打开厨房里一个两扇门的储存柜，应该叫储存室，又一次令我目瞪口呆，从天花板到地上的每一个架子上，密密麻麻的堆满了各种罐头食品，琳琅满目得比那超市的货架还品种丰富。
就这些储备，吃个三两年也不用出门。
我让Sophia 别折腾了，我有带来自制的点心和水果拼盘，吃不重要，坐下来好好聊一会比什么都好。
Sophia 有一间花房是我唯一喜欢的地方，整面墙的玻璃放入一屋子的阳光，里头的大盆小碗种满了各种植物，鲜花盛开的桌子上摆满了几十个相框，年轻时的Sophia比电影明星还美，果真是一个欧洲贵族家庭里出来的千金小姐，她的先生有点象《乱世佳人》里的男演员克拉克.盖博，只是没有那一撮小胡子。
他们是因为逃避战争举家远渡重洋来美国的，她的后代很多都是出生在美国，因为她和先生的两张面孔，竟然繁衍生息出更多有着共同DNA的相似的大小面孔，一个桌子的面积，就罗列了一个家族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和变迁。
生命真的太奇妙了。
道别那刻Sophia哭了，我也依依不舍，拥抱的时候她亲了我，象一位老外婆吻别自己的孙女。
生离死别似的难受，看着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没入阴暗的大房子里，即使满屋子的东西，也填不满她一个老人内心的孤寂。
.....
（八）
我的宝贝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出生的，老公工作太忙，手忙脚乱的我学做新妈妈，学着适应新的角色，一整个冬天我们都象狗熊一样猫在温暖的窝里很少出门。
我曾试着联系了几次Sophia，想告诉她我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想和她分享一个妈妈的喜悦，可是我再也没能联系上她，她也再也没有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从此音讯杳无。
当春暖花开，小家伙可以带出去玩的时候，我曾去过Sophia的家，但大门紧闭，问邻居也答不出个所以然，仿佛Sophia从来就没在这生活过似的。
好长一段时间，每回电话突然响起，我多么希望电话那头是Sophia的声音，告诉我她想我了；我甚至恍惚中看到Sophia在她植物环绕的阳光房里，在亲人相片的陪伴中，安然的入梦，梦中回到了爱人陪伴的从前，从此不再孤独寂寞。
2018年8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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